“寫作妖怪”京極夏彥

“人心，才是妖怪真正的名字。”

談到京極夏彥的“妖怪推理”，研究者曲晨如此評論。大量日本推理小說的引進，已成為近年來國內的一股出版熱潮，東野圭吾、島田莊司、京極夏彥、石田衣良、伊坂幸太郎、宮部美幸……這個名單上的作家，氣質迥異，比如東野圭吾跨界懸疑、科幻、社會等領域，島田莊司力圖從神話中汲取養分，綾辻行人則讓敘事成為謎團的一部分。

這其中，京極夏彥以其“妖怪推理”系列獨成一派。1994年，在廣告公司任職的京極夏彥，在工作之余寫下處女作《姑獲鳥之夏》驚艷日本推理文壇，隨后，《魍魎之匣》、《狂骨之夢》、《鐵鼠之檻》等作品接踵而至，以陰陽師中禪寺秋彥為主角的“京極堂”系列，風靡全日本十數年，甚至，他被認為是最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推理作家。

一般認為，在京極夏彥的“妖怪推理”中，所有的不可思議，皆來自幽微深暗的人心，只要解開人心糾結處，也是謎團破解之時，正所謂“妖異詭魅，皆自人心”。有評論者認為，這是京極夏彥對西方理性與科學的釋解路線的一種反駁。

有趣的是，他的創作過程也堪稱“妖怪式”的。

京極夏彥每年創作兩本小說，每本的篇幅都超過500頁。如果考慮到他在小說之外，還要進行妖怪研究、妖怪繪畫、漫畫創作、動畫原作腳本與配音、戲劇客串演出、裝幀設計等多項工作，這個創作速度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這世上沒有不有趣的書，不管什么書都有趣?！痹凇豆毛@鳥之夏》中，京極堂說。這實際也是京極夏彥本人的想法。

他自稱，書中所寫的旁征博引、繁復駁雜的內容都是他知道的事情，他不會為了寫小說而特地去考證或者搜尋數據。這無疑需要極大的閱讀量，今年5月，他作品的中國出版方世紀文景特地去他位于埼玉縣的家中拜訪，當即被他近六萬冊藏書、豐富的鬼太郎玩偶以及紙雕藝術家荒井良所制作的各色妖怪震撼。

文壇盛行的“閉關寫作”，他嗤之以鼻。京極夏彥寫作的時候一定要干另外一件事情，比如看電視或者電影——這個時候，他仿佛真成了一位癲狂的“寫作妖怪”。

妖怪就是一個入口

南都周刊：在中國，有關妖魔鬼怪的最有名的小說，莫過于《西游記》和《聊齋》。你對中國的妖怪文化是否有了解？

京極夏彥：日本所謂妖怪跟中國所指的妖怪，使用上有些許不同。中國的妖怪故事，很多都是從古典作品里來的，比如《西游記》里出現了各種妖怪，但其實《西游記》里大部分的妖怪實體都是動物。而且，看了《西游記》的畫，就知道那都是人身獸面的妖怪，這可能是從面具幻化而來的。更早之前作品，像《山海經》里的怪物，幾乎都是不成人的怪模樣，像人面蛇身、或是身體中間有洞，這些都是非人之物。《西游記》可以看成是人變裝的妖怪。另外就是傳奇小說里面出現的尸骸，因為心念強大，變成了怪物，中國的傳奇文學，可以說是尸骸文學，里面出現的妖怪又跟前面所說的有些不同。我們常說的文化這種東西，其實是經常變動著的。

南都周刊：日本的妖怪又是怎樣的情況？

京極夏彥：最初日本所謂的妖怪，就是把這些東西都吸收了，還包括韓國、甚至是歐洲的妖精，在吸收了這些概念之后，才創造出新角色。這一點我覺得相當有趣，縱觀全世界，都有海市蜃樓這種現象，在日本就認為這是一種妖怪。雷電也是妖怪的一員，還有河童，是幽靈也是妖怪。沒有一個國家把這些東西全歸到一個類別上去，有些是個人情感，有些是自然現象，但在日本都歸成一隊了。當然日本人知道雷電是自然現象，大家都知道實體是什么，但只要經過角色化的過程，就全部變成妖怪了。

南都周刊：所以“妖怪”在文化的含義上也是有國別的。

京極夏彥：這就是我覺得很有趣的地方。把妖怪當成一個入口，將這些多方面從歷史、民俗等不同的風景可視化，也可以說，妖怪是這些歷史或是情感的一個濃縮體。

南都周刊：有人認為，你的小說主題表面看起來是關于妖怪，其實是人的心魔，是心理學問題?？梢赃@樣解釋嗎？

京極夏彥：有人覺得是推理小說，也有人覺得是恐怖小說，或是角色小說，甚至是愛情故事，還有人覺得是搞笑小說，我的答案是，每一個都是正確的。贊美的感想，我會很開心，但收到沒想過的評語，也令我感到很愉快。

南都周刊：中國的推理小說愛好者有個疑問：喜歡京極夏彥的人究竟是愛妖怪，還是愛推理呢？回答不一。對你來說，你是愛妖怪，還是愛推理呢？

京極夏彥：你知道薩滿巫師嗎？利用儀式，將附在人身上的東西除掉，日本也有，就是陰陽師。他們會進行儀式（作法）把穢物去除。如果是畫圖，會知道那（妖怪）長得什么模樣，但寫成小說就比較困難了。妖怪在成為一種角色之后，基本上不會產生什么問題，但在變成妖怪的過程當中，可能會有十分悲慘、傷心、不可思議的過程。這不單單是說明或是學術論文，這是小說，會在讀者的心中產生出妖怪來，這時候就必須進行“拔穢”。把這種成魔、除魅的經過寫下來，也就是說在讀者心中先建立起妖怪的形象，然后再來去除。

南都周刊：這中間又是如何與推理結合的？

京極夏彥：偶然間我發現，推理小說的寫法跟這個很相似。作者制作出謎案，當然小說中可能會有犯人，就算沒有犯人也可能會有謎，把這個謎案合理地解決，這就是推理小說。在寫妖怪小說的時候，妖怪形成的經過，跟推理小說的謎案過程是一樣的，所以，雖然我沒有要寫推理小說，但卻寫成了跟推理小說結構類似的小說。出版社覺得也不錯，繼續請我寫，就變成了這個系列。

一邊看電視一邊寫作

南都周刊：你最早從事圖像設計工作，后來才是專業作家。什么緣故讓你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作家？

京極夏彥：日本曾經有一段景氣不好的時候，就是所謂的泡沫經濟時期，工作量變得很少，我沒有什么工作，為了打發時間就開始寫小說。我之前沒有寫小說的經驗，這是第一次，剛開始我沒有想過要做商業出版，也不是要參加新人獎比賽，只是為打發時間。為什么（選擇）小說的形式？那是因為在辦公室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窩在文字打字機前寫。

南都周刊：你的每一部書幾乎都是大部頭，保持著極為神速的創作，令人吃驚。你寫作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態？

京極夏彥：我寫作時不聽音樂，但會一邊看電視一邊寫作，看連續劇或是電影。我在工作的時候一定要同時做另外一件事，不能只做一件。除了吃飯睡覺之外，都在寫作。我的24個小時可以自由安排，沒有上班下班的時間，所以可以工作的時間就一直工作，想睡的時候就睡，結果就是，睡眠時間就四五個小時。就是這樣自然的一個結果而已。

南都周刊：也會有寫作不順利的時候吧？

京極夏彥：如果不順的話，確實工作效率會慢一點，但我從來沒想過休息，解決方法就是一直努力寫，直到完成為止。雖然壓力會累積，但我對壓力并不是特別討厭，大家都把壓力當成敵人，但人多多少少都得有點壓力，不然的話，就會更有壓力吧！（感謝鄧宇、陳夢姝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