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捕是我國最嚴厲的刑事強制措施,直接關系到被羈押對象的人身自由,其目的在于保障刑事訴訟的正常進行。行使逮捕權的主體包括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當前,隨著職務犯罪審查逮捕權上提一級后,基層檢察機關審查逮捕權的對象范圍就是公安機關所移送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本文試著從歸納基層檢察機關審查逮捕權的行使現狀入手,從檢察官的客觀義務出發探討逮捕條件以及審查逮捕權的監督制約,就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語境下如何完善審查逮捕機制進行思索。
一、審查逮捕權的行使現狀
2009年6月25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朱孝清副檢察長在全國檢察機關第三次偵查監督工作會議上指出,要正確理解和處理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寬與嚴、支持配合與監督制約的關系,既最大限度地使逮捕措施滿足偵查工作的需要,有力地懲治犯罪,又最大限度地減少逮捕,切實保障人權。審查逮捕是檢察機關介入刑事案件的最初階段,客觀公正地行使審查逮捕權至關重要。
審查逮捕權的行使歸根結底在于逮捕條件的把握,但由于把握寬嚴程度的差別,導致司法實踐中存在以下情況:一是存在“構罪即捕”的追訴傾向。僅片面審查“刑罰條件”,而忽視審查“必要性條件”,尤其是針對流動人員涉嫌犯罪的案件,即使該案是輕罪案件,在很多地方仍是傾向只要其涉嫌的違法行為達到了犯罪的程度,基本上都予以逮捕。各地在審查逮捕環節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程度不一,更甚者助長了公安機關以捕代偵、不捕不偵的不良心態。二是存在逮捕證據標準等同公訴標準或審判標準的情況。由于對審查逮捕案件質量考評倚靠訴判結果,以不訴率和無罪判決率為評價標準,特別是2010年4月新修訂的《國家賠償法》,第17條第一項中的拘留賠償,實行違法歸責原則,對逮捕賠償,實行結果歸責原則,同時取消了檢法共同賠償制度,這使得先拘留后逮捕的,原則上應當由檢察機關一并吸收賠償,這對審查逮捕環節檢察人員形成了無形的壓力,可能導致審查逮捕環節檢察人員人為拔高逮捕證據標準的情況,以至那些在刑事拘留、審查逮捕期限內無法充分收集證據的部分重大復雜案件不能夠符合實踐中過高的逮捕標準而無法被批準逮捕。三是附條件逮捕適用比例低。從總體上看,當前審前羈押率過高,對一些沒有逮捕必要的輕微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作了逮捕,但也存在該捕不捕的情況。附條件逮捕是指對于證據有所欠缺但已基本構成犯罪、認為經過進一步偵查能夠取到定罪所必需的證據、確有逮捕必要的重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批準逮捕,如偵查后仍未能取到定罪所必需的充足證據,則及時撤銷批準逮捕決定的一項強制措施適用制度。目前,附條件逮捕制度仍處于探索試行階段,各地實踐不一,但從深化審查逮捕機制改革趨勢來講,附條件逮捕制度是重要組成部分。
根據法律監督的屬性,我國檢察機關在職能配置也體現了客觀、獨立、中立的特點,比如審查逮捕職能的設置,我國采取“檢警分離”體制,檢察機關內部采取“捕訴分離”,即便是檢察機關偵查的職務犯罪案件,于2009年10月省級以下檢察機關實行審查逮捕權上提一級后,也體現了“偵捕控相分離”的制衡特征。在“偵捕控相分離”的格局中,筆者認為偵查監督部門的檢察人員基于法律監督者的定位,被賦予客觀公正義務,完全可以做到客觀中立,因此無論是從制度層面還是司法實踐方面講,審查逮捕權是法律監督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檢察機關行使審查逮捕權,這一點不容置疑。當前審查逮捕機制改革的重點應當于從關注審查逮捕權的配置轉向關注檢察官中立性的程序保障。
二、審查逮捕環節的檢察官客觀義務
審查逮捕本質上是檢察機關對偵查機關(包括檢察機關自偵部門)實施嚴厲強制措施的—種司法審查。偵查機關提請對犯罪嫌疑人進行逮捕,犯罪嫌疑人及其聘請的律師提出申辯,檢察機關居中審查決定是否批準逮捕。這種訴訟結構要求檢察官在履行職責過程中中立,不偏不倚地審查證據,適用法律,做出公正的處理決定。如何做到客觀中立,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檢察官的價值取向,歸根到底就是如何在審查逮捕環節踐行檢察官客觀義務理念。
聯合國《關于檢察官作用的準則》規定“檢察官應始終一貫迅速而公平地依法行事,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維護人權從而有助于確保法定訴訟程序和刑事司法系統的職能順利地運行”,還要求“檢察官在履行其職責時應:不偏不倚地履行其職能,并避免任何政治、社會、文化、性別或任何其他形式的歧視;保證公眾利益,按照客觀標準行使,適當考慮到嫌疑犯和受害者的立場,并注意到一切有關的情況,無論是否對嫌疑犯有利或不利?!睙o論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均強調檢察官的客觀義務?!皺z察官客觀義務”雖然并未作為正式的名詞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以及《檢察官法》中出現,但其精神已經在上述法律中有明顯的體現,刑事訴訟法學界陳光中教授等專家學者進行了充分論證,已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形成共識。我國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負有“檢察、批準逮捕、檢察機關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提起公訴”等重要職權,并且還負有“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的特殊權力,由此決定了其在行使追訴犯罪職能的同時,必然負有維護司法公正的客觀義務。
在刑事訴訟的不同階段,檢察官負有不同的職責和權力,其客觀義務的具體內容也有所不同。在審查逮捕環節,如何踐行檢察官客觀義務理念,筆者認為落腳點在于如何把握逮捕條件。我國《刑事訴訟法》第60條規定:“對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方法,尚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而有逮捕必要的,應即依法逮捕?!痹撘幎ū砻髁舜兜臈l件應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二是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三是采取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方法,尚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而有逮捕必要,而且這三個條件要同時具備。結合逮捕條件的把握,筆者認為踐行檢察官客觀義務理念應注意以下幾個問題。
一要深刻理解有關逮捕標準的立法精神。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將1979年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修改為“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其本意在于降低逮捕條件。司法實踐中對“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這一前提條件的把握,實質上要求的是“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超過了法定標準。結合《刑事訴訟法》第65條等其他條款來全面理解,不排除不符合逮捕標準,但是又不符合取保候審、監視居住條件卻又需要逮捕的情形,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過高把握逮捕的前提條件,就直接限制附條件逮捕的適用。通常認為,逮捕的證據條件,應當高于立案條件和刑事拘留條件,又應當接近但略低于起訴條件和審判條件。筆者認為,在審查把握逮捕的前提條件時,應堅持以“證據所證明的事實構成犯罪”為原則,“證據所證明的事實基本構成犯罪”為例外,應區分對待“證據不充分”的情況,證據不足無法認定涉嫌犯罪的,依法作不予批準逮捕決定,對證據材料稍有欠缺但確有逮捕必要的少數嚴重犯罪案件,符合附條件逮捕條件的,依法予以逮捕,從而使逮捕措施既滿足偵查重大案件的需要,又確保逮捕質量。只有做到不枉不縱,才能真正盡到客觀義務。當然對于附條件逮捕,要進一步明確適用范圍、適用程序,才能避免出現所謂的濫捕,才能區別于所謂的以捕代偵、不捕不偵。當前,最高人民檢察院偵查監督廳正在著手制定《關于在審查逮捕工作中適用附條件逮捕的意見》。
二要正確把握刑事訴訟制度的價值追求。在刑事訴訟程序的價值問題上,有兩種基本價值追求,即懲治犯罪與保障人權。左衛民教授認為,一切形態的刑事訴訟制度,都蘊含著兩種基本的價值追求,一是以保護社會的一般利益為表征的安全價值,二是以保護個體性利益為表征的自由價值,刑事訴訟既是安全的保障,又是自由的載體。刑事訴訟自由價值,其核心內容是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基本權利不受國家權力的非法干預和侵犯。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語境下,在處理安全價值和自由價值的關系上,應該是兩者并重,但適度偏重自由價值,這也是今后刑事訴訟價值觀的必然選擇。在審查逮捕階段,如何做到安全價值和自由價值的有機統一,關鍵在于深入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做到當寬則寬,該嚴則嚴,也就是要正確把握“逮捕必要性”。要堅持區別對待原則,實踐中發生的每一個案件的社會危害性都有不同,每一個犯罪人的主觀惡性都有差異,每一個案件的案內案外因素也都不盡相同,要在全面準確掌握案情的基礎上,根據犯罪主體、主觀惡性、犯罪情節、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等多種因素綜合評價有無逮捕必要,從而客觀公正地適用逮捕措施。在這里應明確強調一下,附條件逮捕制度在充分考慮安全價值的同時,并未忘卻自由價值。應該說,附條件逮捕制度全面考量了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總體平衡,對重大案件降到基本標準后,同時加大了追訴力度,從而有利于打擊犯罪,進一步保障被害人的權益;從犯罪嫌疑人角度看,附條件逮捕的案件按照法律規定的條件本來就是應該逮捕的,現在附以條件,經過定期審查可撤銷逮捕,因而有利于減少羈押,保障犯罪嫌疑人權益,也恰恰體出檢察官客觀義務理念。
三要注重健全逮捕必要性審查機制。2010年7月15日,為認真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和省人大常委會《關于加強人民檢察院對訴訟活動的法律監督工作的決定》,準確把握逮捕必要性條件,福建省人民檢察院、福建省公安廳聯合制定了《關于辦理審查逮捕案件適用“無逮捕必要”條件的實施意見(試行)》(閩檢會〔2010〕3號)。該規定明確了“無逮捕必要”的定義、適用原則,分別針對罪行較輕、罪行較重的刑事案件的具體適用條件作了明確規定,同時明確規定排除適用的范圍,包括累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恐怖犯罪、毒品犯罪、嚴重暴力犯罪等嚴重危害社會治安和社會秩序以及可能有礙偵查的犯罪嫌疑人。該規定的出臺對于我省基層檢察機關審查“逮捕必要性”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審查“逮捕必要性”的核心在于考量非羈押不致產生社會危險性。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健全風險評估機制,比如有些地方推行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品行調查制度就是一種風險評估方式。風險評估應當是以檢察機關為主導、多方參與的評估,既要要求公安機關注重收集犯罪嫌疑人行政刑事處罰記錄、平時表現、退贓賠償情況等有關逮捕必要性的證據,又要要求檢察機關充分審查證明逮捕的合理性(在《審查逮捕意見書》最后一部分進行充分的“有無逮捕必要說明”),同時還要根據具體情況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家庭、學校、委托律師、保證人、所在社區、所在單位、村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等對案件處理的意見,切實防止因處理不當出現逃跑、上訪等情況的發生,防止不批準逮捕權的不當使用,防止出現打擊不力。
四要正確把握新修訂國家賠償法的精神實質。這次國家賠償法修改,考慮到當前的維穩需要,對拘留和逮捕的賠償實行了不同的歸責原則,對拘留賠償,實行違法歸責原則,對逮捕賠償,實行結果歸責原則,但同時也規定了免責范圍,捕后相對不訴、絕對不訴均被納入免責范圍。作為審查逮捕環節的檢察人員一定要牢固樹立依法賠償觀念,不要因擔心賠償義務而人為造成“該捕不捕,放縱犯罪”和“捕得了、放不了”的困境,我們應該正確對待變更逮捕強制措施,采取撤銷或者變更逮捕的情況并不就意味著辦了錯案,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受制于捕后處理情況而人為拔高“逮捕條件”,這顯然背離了客觀義務。另外,國家賠償法的精神實質在于對權利受損的被害人的權利救濟。堅持有錯必糾也是檢察官客觀義務之一,如果捕后發現案件事實和相關證據發生變化應及時撤銷或者變更逮捕,比如在試行附條件逮捕中,只要經過定期審查發現補充偵查并沒有達到偵查取證要求的,或者認為沒有繼續羈押必要的,就撤銷逮捕決定,從而實現“捕得了,也放得了”。
三、試析審查逮捕權的監督制約
聯合國《保護所有遭受任何形式拘留或監禁的人的原則》第32條規定:“被羈押者隨時都可以提起對拘禁的異議的程序,還應允許律師或家庭成員代表被拘禁者啟動這一程序?!笨梢妼彶榇哆^程中賦予犯罪嫌疑人充分的律師幫助權是國際法的一項準則。而且大多數國家在刑事訴訟中采用的逮捕與羈押相分離的原則,逮捕并不必然導致羈押,而是審前羈押的前置程序。而在我國的強制措施制度實行逮捕與羈押合一,逮捕決定一旦做出,隨后必然是審前羈押,從保障人權的角度出發,對審查逮捕權的監督制約顯得更具程序正義價值。
我國現在試行人民監督員制度,對自偵案件的逮捕實現了有效的外部監督,受到社會各界的認可。當前,也有學者提出借鑒人民監督員對自偵案件實施外部監督的經驗,擴大適用范圍,對事實和證據方面沒有異議,且嫌疑人或其親屬、代理律師對逮捕的必要性提出異議的刑事案件,可以啟動人民監督員監督程序。筆者認為,其對審查逮捕權外部監督的理念是正確,但卻忽視了人民監督員制度的真正意義,由人民監督員對普通刑事案件審查逮捕權的監督是不切實際的。自偵案件是由檢察機關自行偵查的,為了達到“偵捕訴相分離”的效果,進一步加大對檢察機關偵查權的監督制約,人民監督員制度應運而生,隨后又實行省級以下檢察機關職務犯罪審查逮捕權上提一級,應該說人民監督員對自偵案件審查逮捕權的監督是有特定意義的。而普通刑事案件的逮捕方面,本來就是由公安機關提請報捕,已嚴格實現了偵捕分離,由人民監督員對該類案件審查逮捕權進行監督沒有必要,加上普通刑事案件數量居多,頻繁啟動人民監督員程序也不具備現實的可行性。
對審查逮捕權的監督制約關鍵在于強化專業辯護力量的制度設計,公安機關主要偏重于追訴犯罪,難免存在“方便訴訟”的想法,只有充分保障律師參與,才能實現“控辯平衡”,從而更助于檢察官做出客觀公正的決定。2008年6月1日施行的新《律師法》進一步保障了律師的會見權、閱卷權和取證權等辯護權,特別是第33條“犯罪嫌疑人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受委托的律師憑律師執業證書、律師事務所證明和委托書或者法律援助公函,有權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并了解有關案件情況。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被監聽”的規定,實際上明確了律師在刑事訴訟偵查階段的辯護人地位,使得1996年刑事訴訟法修改后確定的控辯關系逐步走向真正意義的平等。如何充分保障審查逮捕環節的律師參與值得探討,筆者提出以下建議。
一要明確檢察機關的告知義務。檢察機關偵查監督部門在收到公安機關提請逮捕文書、卷宗材料時進行初步審查,發現嫌疑人聘請律師的,應及時告知律師案件的進展環節,并告知律師有參與審查逮捕程序提出律師意見的權利。
二要賦予律師程序處理意見權。律師不僅可以就案件實體方面提出意見,也可以就無逮捕必要或偵查機關違法偵查等問題提出材料和意見,從性質上既可以是提供新的證據材料或證據材料來源,也可以是對現有案件事實和證據所出具的法律適用意見。
三要加大對律師所提供材料的核實查證力度。根據《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97條規定,檢察機關審查批捕部門辦理審查批捕案件,不另行偵查,如果認為報請批準逮捕的證據有疑問的,可以復核有關證據、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因此對律師提供的材料只能用來核實已有的證據材料,如果是新的證據材料和證據來源,應轉交公安機關進行及時查證。
四要推行每案每人必提審制度。歐洲人權法院提出了批捕官員中立性的三項具體標準:一是制度保障:獨立于當事人和行政;二是程序保障:該官員有義務對嫌疑人進行聽審;三是實體保障:做出強制處分決定前,應當考量有利于和不利于嫌疑人的各種因素。在審查逮捕環節,我國實行的是書面審和聽審相結合,基于聽審是人權保障的客觀保障,也助于發現偵查監督線索,因此建議推行每案每人必提審制度,以最大化保障犯罪嫌疑人辯解的權利。
筆者深知任何一項司法改革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都涉及與其他制度的銜接問題,本文是對當前審查逮捕機制的一些不成熟的思考,思慮不足之處,敬請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