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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村

2012-04-29 00:00:00曹軍慶
北京文學 2012年3期

飛龍化工廠坐落在村口,倚山而建,它的背后就是白龍山。高高的院墻用紅磚砌成,有一人多高,現在的高度是經過加固后形成的。上面插滿了碎玻璃和鐵尖刺。以前的圍墻只有三面,背后的山坡陡峭,后來借助山勢也建了圍墻。彎彎曲曲的圍墻,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或是一處軍事禁地。至于山坡上那一部分,從灌木中怎么看都像是一處神秘據點。而它正對著村口的大門,則修得十分氣派,比鎮里的電信大樓還要雄偉。門樓上豎著綢布彩旗,迎風招展。化工廠內真像監獄一樣安靜。機器的轟鳴聲從圍墻外聽著并不喧囂,略顯沉悶和喑啞。

工人們都住在鎮上,鎮上建有宿舍小區。每天都有幾輛大巴接送工人上下班。那都是些普通人。但他們一上班就不一樣了。從廠門口,或是從樹上,偶爾能看到他們上班時的情景。他們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腳上套著膠皮雨靴。那樣子就像是精神病院里晃動著的人影,或是負有某種特殊使命的人。沉默,嚴肅,不動聲色。可能那就是他們必須遵守的規矩,也或者是他們故意做做樣子,好讓他們生產的產品更為神秘莫測。白龍村人沒見過這架勢,因此從一開始就對他們懷著恐懼。這種恐懼并非沒有道理。廠區上空,或是村子里,整日彌漫著一股臭雞蛋味。臭雞蛋味從化工廠一投產就有了,一直不曾中斷過。用眼睛看不到它。它不像煙霧,也不像灰塵那樣可見,但那味道無處不在。鼻子和嘴里,到處都是。

八年前,飛龍化工廠落戶白龍村。它是鎮長黃有亮從外地招商引資引回來的。飛龍很快成了縣里的納稅大戶。這次成功的招商,使黃有亮不久就當上了鎮黨委書記,并在兩年前擔任了副縣長。當時白龍村人無不歡欣雀躍,在他們祖祖輩輩只能種莊稼的土地上,居然建起了城里才有的工廠。剪彩時,鼓樂喧天,岳總宣稱,化工廠一定要造福白龍村。除了那一次,白龍村的人很少再見到岳總。他幾乎不怎么露面,據說到縣里來過的次數也不是很多。他是一個大老板,在外地還有別的企業。

但是,白龍村并沒有從化工廠得到好處,恰恰相反,怪事倒是一樁接一樁。一天清晨,天剛麻麻亮,村長孫得福去井里挑水。到了井臺上,卻見王大根黑乎乎地蹲在井邊,他一動不動地蹲著像個鬼一樣,仿佛是剛從井水里爬起來,瑟縮著,或是正準備著要跳井。孫得福嚇了一大跳,說你不挑水,跑到井邊來發什么呆?

王大根說,奇怪,這井水像是患了毛病。

毛病?井水能有什么毛病?

要不,你也蹲下來看看。這可是白龍村幾十戶人家的吃水井,白龍村沒別的好,就這井水好,有名的冬暖夏涼。吃著甜,捧在手掌心里亮汪汪的。孫得福也蹲下了,井水的四壁正冒出一圈氣泡。那氣泡就像是水里正游著成群的魚。

不,王大根說,不對,再大的魚也弄不出這么大的氣泡。要不,就是有什么東西在井水里放屁。

村長瞪了他一眼,這可是吃的水啊。

王大根狡辯說,不信你聞聞,這水泡破了,里面的氣味臭著呢,就跟放屁一樣。

還說!

那就跟臭雞蛋味一個樣。咕嘟咕嘟冒出的水泡,噼噼啪啪地漸次滅了,井水的水面重又恢復平靜。要不了一會兒,王大根說,還會再冒。

孫得福也蹲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等著井的四壁再冒出泡來。陸續又來了些挑水的人,都站在四周。果然又冒了,那井就像是一口鐵鍋,里面的水被煮沸了,全都成了開水。或是正在下雨,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井水里,濺起了水泡。但都不是,天上并沒有下雨。水泡一會兒又都沒了,就像是一直沒有過一樣。一群人都木著,又陸續不聲不響地挑著水走了。

王大根有意和村長走在最后,他說,你不覺得這井水味道跟以前差了好多?

村長想了想,是差些,沒以前甜,還澀口。

它不會無緣無故地冒這種泡,你跟我一樣清楚,我們村這井可有靈性呢。

是有靈性。村長的聲音聽著很憂慮。

我估摸著是化工廠惹的禍,王大根憤恨地看著村口的方向,自從他們來了,這天上就像飄滿了看不見的臭雞蛋。地上也是,一踩一個準,撲嚓撲嚓,臭著呢。

村長看著天上和地下,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想象著王大根說的那些東西。

村里不祥的信號在逐漸出現,井水鼓泡只是一種。孫得福總顯得憂心忡忡,他為白龍村擔憂。靠近化工廠的田地里,莊稼會莫名其妙地枯萎,有些還會死去。這種情況導致白龍村的糧食生產大面積減產。為此,孫得福跑到鎮上,找時任鎮長的黃有亮匯報。黃鎮長豪情滿懷,拍著孫得福的肩頭哈哈大笑,說和化工廠巨大的產值利潤比起來,你們損失那么點糧食算得了什么?

可是,那些損失都在農戶,我們農民靠糧食吃飯呢。

這樣么,黃鎮長粗壯的指關節敲打著桌面,說他們廠子財大氣粗,不會讓你們吃虧。說著,黃鎮長現場跟岳總通電話。他握著手機操持著夾生普通話,和岳總說了好一會兒話。說到中途,他揮手示意孫得福到辦公室外面去等著。

孫得福在鎮政府院子里閑逛,他看到里面停著一輛新廣本轎車。后來黃鎮長一直就坐著那輛新車。大約半小時后,孫得福被重新叫去。黃鎮長說,已經說定了,岳總答應給農戶以補償。具體數額你回去和他們廠辦公室主任協商。這事交代完了,黃鎮長又特地叮囑說,人家化工廠能來我們這兒發展很不容易。你們不可以雞腸小肚,要有大局觀,盡可能地給人家提供方便,而不是找麻煩。人家發展了,你們也才能發展,明白嗎?

走在回村的路上,孫得福還在想鎮長的話,道理他不能說不明白。快到家,他站在高處向村里望去。只見化工廠附近的農田里,大片大片的莊稼像遭了火災一般,是誰放火燒了它們嗎,或是誰的身上被烙鐵烙下了一塊一塊疤痕,看著既扎眼又心痛。好在他們答應了要給補償,化工廠有錢。

代表化工廠經常和村長打交道的,正是他們的辦公室主任。不同的辦公室主任,在孫得福心里被當成了一個人。因為他們經常被輪換,長的三四年,短的才只一兩年。所以孫得福從不在意他姓什么,也不大管他叫什么,都一概稱主任。在長達八年多的交往中,無論是最初的和睦相處,還是后來的反目成仇,他們的主任曾有過多種不同的形象。比如戴眼鏡的,或不戴眼鏡的。衣著光鮮得像是匪徒,壯漢,或瘦弱書生。脖子上戴著粗大的金鏈子,或是胸前掛著銀制的十字架。腆著肥碩的肚皮,或是總傴僂著腰。孫得福把所有這一切全都忽略掉了,才不管這些呢,就把他們當作同一個人。他就是主任。

主任拿來一沓表格交給孫得福,說你負責把農戶的損失填上,我們將支付賠償金。但是,主任警告說,不要作弊。你們的那些伎倆,我們清楚著呢。主任和氣地奸笑著,好像隨時都能抓住村長的把柄。

孫得福不知道他們清楚些什么?這種事也可以作弊?孫得福以前沒做過。領取賠償金,在白龍村這還是第一次。

錢很快就下來了,比村里人想要的還要更多一些。主任親自帶著人,在孫得福的引領下,送到每一戶家中去。這時的主任笑容甜蜜,他給隨便碰上的每一個人敬上香煙。主任許諾,無論誰因為化工廠而受到損失,廠里都會給予補償,一視同仁。

村民們都有些雀躍,能拿到現金讓他們喜出望外。一些人抱怨自己減產的數目太少了,看來莊稼被糟蹋不是壞事情。

這應該是白龍村最好的一個時期,接下來的事情并沒有在當時就被預見。化工廠在村里修建了水泥村道,還在村道的某一轉彎處修了花壇。人們夢想著,用鋼筋水泥建起一座類似城市那樣的花園村莊。先前的村莊是被厭惡,被漠視的,讓人覺得骯臟丑陋。而那些沒有因為減產而拿到賠償金的人,還會嫉妒剛拿到現金的鄰居。

但嫉妒顯然是多余的,白龍村沒有誰需要嫉妒。化工廠每年的賠償金在以幾何級數增長。這意味著減產的農田在急劇擴張。白龍村無人能夠幸免。有朝一日,村里所有那些可以耕種的土地,將全被荒廢。而村民們用不著擔心,化工廠有能力,也有資金對所有毀損的土地提供足額賠償。

和莊稼的枯萎相比,一些野生的草本植物要緩慢一些,但枯萎是一樣的。化工廠像是一個圓圈的中心,枯萎由此向四周擴散。野草,蕨菜,那些綠色的葉片忽然間變黃,發白,呈現出可憐的病容,在風中搖曳。水邊的地衣、苔蘚也變得斑斑點點,像是在流行某種癬瘡。村里的一棵桂花樹死掉了。

然后是動物。白龍村的狗,豬,牛,甚至也包括雞,就像約好了似的,身上的毛發大把大把地脫落。它們突然間丑陋不堪,一個個都成了禿子。腳步也變得遲緩,看它們走動的樣子就像是在沉思默想。唯有王大根家那只黑白相間的大花狗沒有掉毛,那是一只威猛兇悍的狗。但是據王大根講,火蛋并不老在家里,它經常往山上跑,一跑就好幾天沒有蹤影。就算是回來了,火蛋也總顯得焦躁不安。它的模樣就像是總有危險在逼近,或是它老處在發情期。所以火蛋在家里從不安靜,它憤怒地轉著圈子,低吠,用爪子和嘴猛刨地面。刨著刨著一轉身就跑掉了。它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會抬起頭用濕潤的眼睛看著王大根。王大根說,火蛋離不開我們,它眼里有愧疚和酸楚。直到某一天,火蛋不再回來,它跑到叢林中,成了白龍山上的一只野狗。

王大根穿過整個村子來到村長家里,他要找孫得福。一路上,他看到的豬狗,都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怪物。迎面吹來的風,弄得他臉上糊滿了淚水。

你得出面了,王大根說,你是村長,你不出面誰出面?這樣子不行,這樣子白龍村早晚要被毀掉。

你說化工廠嗎?我們動不了它。

動不了也得動,得讓他們遷出我們村子。王大根當過兵,見過世面,算是村子里有頭腦的人。這些都不是好事,說不定就會殃及到人呢。

讓他們遷走?哼!化工廠在掙大錢呢,你明白嗎?他們是鎮里和縣里的寶貝,你知道他們納多少稅?說出來嚇死你。豬呀狗呀掉些毛算什么?莊稼毀了,他們可以理賠。豬狗動物他們同樣也可以賠。只要是要求合理,他們就賠錢。這些個事根本不算事,化工廠隨便拔下一根毛就可以買下白龍村。

這么說,你不管了?

怎么管?

你不管我管。王大根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像是要和誰拼命。

每隔上五天,王大根都會端上一缽子狗食送到后面山上去。他還記著火蛋。有時,他還會在里面埋上幾根肉骨頭,風一吹香噴噴的。他挽著菜籃子一步一扭地走在山坡上。到了一叢灌木旁邊,他放下狗食缽子,面上蓋些草或樹葉,再到不遠處撒上一泡尿。第二天,王大根過來取缽子,里面干干凈凈,就像是被擦洗過。他知道一定是火蛋來吃過了。這樣的喂養持續了幾個月。五天的間隔期也被王大根延長到十天,或十三天。火蛋總在來,這像是他們之間的秘密約定。

直到進入臘月,白龍村呼呼啦啦地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王大根往山上送狗食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上這一跤,他誰也沒說。恰恰是那一天,火蛋再沒來。狗食在第二天仍然原封未動。王大根又送過幾次,也還是這樣。就像是火蛋消失了,或是在絕食。王大根自那以后,時常會念叨,火蛋火蛋,它在雪地里吃什么呢?是不是它看見我摔倒了,怕我又摔?從此,火蛋和王大根最后一絲聯系也扯斷了,它因此完全進入叢林。

那次在雪地里摔跤,并非偶然。王大根的體力已大不如從前。他腿腳發軟,打飄,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在水上行走。王大根知道自己生病了。白龍村的人都在生病,沒病的人已經不多了。正如他找孫得福所預料的那樣,大家也在脫發。男人女人一個樣,腦袋上東禿一塊西禿一塊,就像是全村人都遇見了“鬼剃頭”。這還不是最要命的。難受的地方是人的關節處,骨節腫脹肥大。脖子也都在奇怪地長粗,粗壯得就像是頸處不再有脖子。腦袋直通通地豎在身上。有的人,在下巴底下本應該是脖子的位置,還會掛著一只囊腫。

除了王大根,沒人再來找村長。沒人罵他,沒人跟他吵架,也沒人找他講道理。村里人都沉默著,慣性沉默,好像他們習慣如此。這種沉默有著一慣性。他們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發生什么?那些猛不丁長出來的東西,讓他們驚訝,痛苦。可是,過上一段時間,這些東西就將被他們所接受,他們只有接受。孫得福了解他們。他看著化工廠,那些房子,那些建筑曾帶給他希望。他原本以為工廠可以把一個村子變得像城鎮,城鎮不都是由工廠組成的嗎?沒想到會是這樣。孫得福自己也長了粗脖子,他和其他村民一樣,說話有氣無力,并總在喘氣。他再一次到了鎮上,黃有亮這時已擔任鎮委書記。

你病了嗎孫得福?黃書記親切地問道,有些日子沒見著你了。

這不是病,孫得福捂著腮幫子,都是化工廠給害的。說著,他還往后扭了扭頭,好像一扭過頭去就能看見它。他那樣子委屈極了。

你也這么說?黃書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沒想到你就這種覺悟!很顯然,它就是一種疾病,一種地方病,一種突然在你們村子集中暴發的疾病。至于這種疾病和化工廠有沒有直接關系,目前尚無確鑿的科學證據。有病就要治嘛,你是村長帶頭去治。不要聽信謠言,更不要傳播。現在你那小小的村子里正謠言滿天飛呢,是不是?

哪是謠言?孫得福堅定地說,確實害人啊,化工廠就得搬走。

搬走?你說得簡單,那可是我們招商引資的典型。你以為招一個企業過來容易嗎?窮鄉僻壤,誰愿意來?

這種企業,不來也罷。真要弄出人命來了,看怎么收場?

嘿嘿,黃書記說,還越說越邪乎了,弄出人命來?哪個地方不死人?死人了就要賴化工廠?別再亂說一氣了,你還是回去吧。

回去可以,我也不亂說,但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亂子,我不管。

撂挑子啊?真出亂子了,我撤你職。

村里,高三金長得賊眉鼠眼,個頭小,是白龍村有名的盜賊。曾因盜賣耕牛在牢房里坐了一年零九個月。出獄后,偷技更為高超。既能掏腰包,又能翻墻入室。他在鎮上偷,在縣城偷,若不是已娶妻生子,他一定會偷到大城市去。但是自從村里建了化工廠,高三金就再沒出過門。他跟妻子吹噓說,你隨便去城里看看,哪家大工廠周圍沒養肥大批大批的賊?鋼廠旁邊的叫“鋼耗子”,油廠邊上叫“油耗子”。耗子多著呢,大工廠牙縫里稍稍漏下一點,就夠耗子們啃的啦。高三金單打獨干,從沒停止過偷盜化工廠。廠里以前的圍墻對他形同虛設,他一翻就過去了。加固增高后對他也不起作用。他每次都只偷很少的量,從不多偷。日子長著呢,他把化工廠當成了自家的自留地,隨需隨取。這種日子對高三金來說很讓他滿足。夠了,游手好閑,有東西可偷,而且從不會失手,還要怎樣呢?化工廠家大業大,或許他們根本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高三金過得油光水滑,滋潤愜意。

廠里的圍墻做得堅固,里邊砌著紅磚,表層還被抹上了一層水泥。在一僻靜處,高三金從墻上方方正正地鑿下了一塊。那是完整的一整塊,卸下它,圍墻上會顯露出一個方洞。再裝上去,圍墻重又變得嚴絲合縫。那方形的接縫,看著隱約就像墻壁的裂紋。它是高三金給自己悄悄安裝的側門,四周長著些灌木叢。他輕松著呢,進進出出都是穿門而過,毫不費力。就像是那墻壁里暗設著機關。他摸索著墻壁,摸著摸著就會從上面掉下一塊來,洞口打開。

他背著只蛇皮袋子,里邊裝的物件并不多,但很沉。很難把那樣的重量和高三金的個頭聯在一塊。他幾乎不是背,而是吃力地從墻里推出來。摟著,往上提,再推,一看就是在推某個重物。背著,是指從墻根這兒,到高三金的家,一路上他要歇上好幾回。現在是深夜,漆黑一團。高三金反身堵上墻洞。他有些疲憊,更是欣喜。一屁股坐在蛇皮袋子上抽支煙,袋子里的東西怎么也坐不壞。他坐在上面,也不嫌硌人。沒一點聲音,草和灌木的枝條也沒有絲毫晃動。高三金煙抽到一半還是覺得不對勁,他站起來,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某種尖銳的硬物猛一下頂在他腰眼上。高三金一哆嗦,滑稽地舉起雙手。

嗬嗬,這么快就舉手,很容易叛變啊你。原來是王大根。他在部隊上呆過,說話總還帶有部隊里的尾音,聽著特討厭。

頂在腰眼上的是根木棍,高三金把它拂開了。你沒事半夜里跑來頂我干什么?在家頂你媳婦不好嗎?頂我,我還以為是刀呢,或是電棍。你又不是不知道,化工廠保衛科的那些人都配著電棍呢。他們穿著制服和派出所差不多,手上握著電棍好像隨時準備著要頂人。

不是還沒頂過你嗎?

那是,頂我?哼!

你像只老鼠,會鉆營啊。圍墻上,王大根用手指了一下,像這樣的門你還開了幾扇?

你問門干什么?高三金對此保持著足夠的警惕,王大根打聽這些事不是好兆頭。他以前從來都是正眼也不會瞧一下高三金,更別說跟他打聽事。在村里,高三金連一條狗都不如。當然嘍,他們誰也不會對賊有好眼色。

問你,你就說。王大根把高三金手上的半截煙奪過去吸了兩口,又呸地一下吐掉。

問我,我就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村長嗎?或者你是保衛科的人?你和我一樣,什么也不是。高三金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那盒里還有十好幾根。他叼一根在嘴上,剩下的全給了王大根。你拿去吧,他說,我家里還有。

王大根接過煙,本來想要扔掉,但他舍不得,還是順手塞進衣兜了。

直說了吧你,高三金說,你總不會是專門來捉賊的吧?

捉賊?如果你在村子里偷,我一定第一個敲斷你的腿。可你偷的是化工廠,化工廠該著被偷。我找你是要入伙,和你一塊兒偷。

找我入伙?哼!王大根也會做賊?眼紅我不缺煙抽?或是眼紅我有幾個閑錢?高三金心里的小算盤撥拉開了,有人入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左想右想,興許是壞事呢?他可不想做一錘子買賣,靠偷上一次就發家致富了。偷盜是一輩子的事,你得細水長流。高三金一個人小打小鬧地偷,才不會引起化工廠的注意,也才不會讓他們真正憤怒。他到如今都還沒有被逮著,肯定是這個原因。要是偷的人多了,自然動靜就大。動靜一大,化工廠還會放過嗎?他剛過上一段好日子,還不想早早就栽了。

幫我抬著吧,這東西重著呢。高三金說。

兩人抬著蛇皮袋子,往高三金家走去。不光我入伙,還要拉別人入伙。最好是村子里的人全都入伙。偷他們,偷化工廠。全村人都做賊,把他們偷垮,偷得他們離開白龍村才好。王大根說得咬牙切齒,從聲音就能聽出他的眼里在冒著火花。

高三金聽得心驚,手一松,蛇皮袋子的一端沉重地砸在地上。你這不是要害我嗎?弄那么多人成群結隊地去偷,不等于是自投羅網?怎么著?走親戚?還是去鎮上趕集?你要想被保衛科發現,還不如徑直去報案得了。

你怕了嗎?你一定是怕了。王大根對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充滿了蔑視。你如果不要我們入伙,我們就分開偷,各偷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隨便你們,只是別禍害到我。

什么叫禍害到你?

那么多人偷,人家化工廠還不來捉嗎?地方又小,一捉一個準。如果捉到你們,哪還跑得了我?

呼一下,那根尖銳的硬物又頂到高三金腰眼上。你要是敢耍花招,或是搗亂,王大根說,我會最先在你這兒捅個窟窿。不信你試試。

不耍花招。高三金再拂開木棍,他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他們那些人沒一個有經驗,沒人偷過。真要蠻干,還沒動手就會被抓著。哪怕分開偷,目標也大。既如此,還不如就帶著他們。行啊,要入伙就入吧。

白龍村偷盜之風愈演愈烈,令化工廠管理層頭疼不已。

為此,主任起草了一份嚴厲的報告,分送給鎮政府和鎮派出所。同時以電子文本的形式,傳給了遠在異地遙控指揮的岳總。

報告指出,本地(白龍村)民風表面淳樸,實則刁蠻。據傳歷史上就有“匪性”,隔上幾代白龍山就出土匪,他們打家劫舍,占山為王。化工廠自建在白龍村起,就非常重視和當地搞好關系,這也是岳總的“企業理念”:決不能讓老百姓吃虧。所以,在土地轉讓,莊稼和牲畜理賠等諸方面,廠方自以為做得積極主動,不曾有過遺漏和差錯,村里也從無一人前來扯皮。而且,在村里的公共建設方面,廠方也是不吝投入。比如修路,建花壇。往后,廠方也還會有新規劃,將逐步實施。廠方這么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向村民示好,讓企業盡快融入本村。最好的結果是,飛龍化工廠和白龍村變成一體。但是,很遺憾,廠方所有的努力并沒有收到實效。很顯然,村民對化工廠懷有深刻的敵意。敵意是漸漸滋生的,并不斷加深。不排除有人在暗中煽風點火,還有人在暗地里組織教唆。報告列舉了一些精確的數字,用以說明偷盜現象嚴重到了何種程度。白龍村全村總人口數是978人(許多青壯年在外地打工),有過偷盜行為的人保守估計應不下百人(有些人是偶爾為之)。化工廠廠區內電子眼密布,通過調閱“錄影”,那些慣偷很容易就能被指證出來。突然出現,并呈密集爆發之勢的偷盜,大約是從幾天前開始的。原因待查。以前廠里也經常會有一些很小的被盜事件,但廠方始終保持克制。因為損失微不足道,廠方大都秘而不宣,幾乎不怎么追查。廠方的這一姿態,當然也是對村民的尊重。是否正因為如此,廠方的忍讓被當成了軟弱,從而誘發了大面積的盜竊?若果真是這樣,廠方以后需要改進的地方還很多。報告還具體評估了偷盜造成的經濟損失和其他危害。損失的數額,以表格的形式附在報告后面。報告稱,被村民們盜走的那些物品,如果當作廢品賣,其實值不了幾個錢。但對廠方的間接損害卻很大。有時,廠方甚至不得不被迫停產。經濟損失還是有形的,而無形的危害將更嚴重。假如不能有效地遏制偷盜,發展下去將很可能變成盜搶。這是有可能的,偷盜和和盜搶僅為一步之遙。真要那樣,誰也負不了責。報告認為,雖然廠里已加強了安全保衛工作(24小時不間斷巡邏),但這顯然不夠。因為化工廠和白龍村畢竟“條塊”分割,廠方的“權限”到不了白龍村,白龍村的治安,化工廠其實無權過問。這才是問題的“瓶頸”。即使偷盜發生在廠區內,并被保衛科現場抓獲,他們也不敢有過激的處罰方式。

所以,報告緊急呼吁鎮政府和鎮派出所,對白龍村的治安狀況加強治理。

主任的報告,實際上是在岳總的授意下寫成。岳總反復強調,要辦好企業,必須依靠當地。當地出問題了,必須就地解決。

鎮里的黃書記對此很重視,他把孫得福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你是怎么管事的?咳!你那地方都亂成什么樣了?賊窩啊!黃書記把報告在手掌心里啪啪地抽著,群體性偷盜,很惡劣,很嚴重,你難道看不見嗎?以為是吃大戶啊!怎么著?打土豪,分浮財?人人有份?誰都想伸手撈一把。

孫得福手摸著自己的粗脖子,他眼珠往外翻著,眼神暗淡,一看就心不在焉。

別老摸你那脖子,我看著呢,你在聽我說話嗎?

聽著呢,孫得福說,別的地方都有毛病,就耳朵還行,能聽見。

凈說怪話,你這態度還能管好事?村里也該出重拳好好治治了,你有辦法嗎?

要說治,也不是沒辦法。以前我們村子好著呢。不說路不拾遺吧,好多人家夜不閉戶那可是真的。現在這事,根源還是在化工廠。

不用跟我東扯西拉,黃書記斷然說道,村里治安惡化,作為村長你脫不了干系。我們的工作不到位,已經嚴重影響和干擾了化工廠的正常生產。既然你沒辦法,就由鎮里采取措施。你的事呢,以后再說。

黃書記所說的措施,是讓派出所李副所長帶著兩個民警到白龍村來駐村,協助工作。協助工作是一種比較籠統的說法,到底是協助化工廠呢?或是協助村長?鎮政府并沒有明示。

李所長五十來歲,煙癮很大。到了白龍村,人們發現他陰沉著臉,總像沒睡醒似的無精打采。他帶著的兩個民警,倒都是年輕后生,精壯著呢。白龍村村子不大。進村第一天,李所長他們三個人全佩帶著槍,在村子里昂首闊步地走了一個來回。他們釘著鐵掌的皮鞋,敲打著化工廠鋪就的水泥村道,響聲清脆刺耳。那陣勢,就像是城里的治安巡邏小分隊。

主任帶著幾個人,站在路邊對李所長致意。李所長沒搭理他們,也沒接受他們的邀請去化工廠吃飯。他直接去了孫得福家,說今天就在你家喝酒。可能要在村里呆些日子,以后我們回鎮里吃,有車,方便著呢。今天例外,跟你討酒喝。

說這話時快到中午,他們在孫得福家喝了整整一下午。孫得福喝得眼淚汪汪。要不你少喝點?李所長說,這酒嗆人。

不少喝,少喝那還像樣子?孫得福說,這酒不上頭,就是嗆眼睛。

好像是有點。

后來他們都喝醉了。傍晚,天都已經全黑了,他們才駕車離去。臨走時,李所長說,我們還會再來。

警察進村,讓風聲一下子緊了起來。村里猛然間有了邪惡或不祥的氣氛。他們還公然帶著槍。那意味著他們代表正義,代表著鐵的意志。他們可以隨時掏出手銬來,銬向誰。只是在村道上走一走,他們的腳步聲就已經讓人心驚膽戰。大家都呆在家里,不敢輕舉妄動,沒人愿意冒犯。

高三金氣得發抖,他在老婆面前一個勁地咒罵王大根。他不得好死的,你就看著吧。就連他們家的狗都不要他,可見他不是個好東西啊。他害我,拉我下水。警察可不是隨便來的,他們來了一準會抓人。一邊咒罵,高三金一邊抓撓自己的胸脯,那里發出崩崩的響聲。他們要抓,還不是先要抓我,知道嗎?首惡分子!

他老婆是個黑皮膚的大個頭女人,一見他著急,就弄蜂蜜水給他喝。她弄了三大碗蜂蜜,擱在桌子上。喝吧,喝下蜂蜜你就不怕,就能安下心來睡踏實覺。

喝到第三碗蜂蜜水,王大根又來了。他說,正好,今晚可以去大干一把。

什么?今晚?你瘋了吧?高三金把空碗咣地一聲摔碎在地上。你瘋了,我還沒瘋呢。我進過監獄,知道警察。他們可不是吃素的。他們剛來過,你卻說可以大干一把。是不是想把我再送進去?

你進過監獄沒錯,可你別忘了,我還當過兵呢。當過兵的人最清楚,越是危險的時候,越安全。

那我也不去,高三金歇斯底里地叫著。蜂蜜水并沒有起到鎮定情緒的作用,他稀里糊涂地發作了,蹲在墻角嗚嗚地哭著。

他老婆站在一邊手足無措,以前蜂蜜是可以讓他鎮靜的。這時,她也只能陪著他哭。她說,你就放過他吧,王大根。他比不得你們,他軟弱著呢。別以為坐過牢的人都強悍,他的膽子早整破了。

王大根呸呸地吐著口水,行,你不去我去。

在化工廠的機構設置里,辦公室負責日常事務。保衛科顧名思義,做保衛工作。從隸屬關系看,主任管保衛科長。化工廠的內部管理,像機器一樣嚴密。每個人都是齒輪,岳總的指令在齒輪間,被準確地傳送。

眼下的保衛科長劉冬明是個矮胖子,第三任。他可能早年從事過舉重運動,上肢發達,滿臉橫肉。幾年來,保衛科一直被要求隱忍。對內部職工可以從嚴,職工稍有越軌,都會遭受重罰。而對外,對白龍村的村民,則始終都要親善。不是沒有過零星的沖突,也不是沒有現場抓住過偷盜者,但都被很寬容地處理了。保衛科要盡量退讓,我們是在人家的土地上。他們通常只是沒收被盜物品,然后通知村委會來領人,把盜竊者交給村長孫得福。至于村長事后怎么處置,他們就不得而知了。但基本上可以推測:他不會處罰。這形成了慣例。所以,當他們被抓住時,他們往往會和保衛人員發生肢體上的沖撞和推搡。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那多半是村民們,保衛人員大都會高舉起雙手。有時,少數村民還會暗使陰招,某個保衛人員因此而會受傷。如果里面夾雜有婦女和老人(后來偷盜發展到頂峰時,的確有婦女老人加入),無疑他們會更為撒潑。他們用白龍村的土話咒罵,倒在地上裝死。這種場面具有戲劇性,一般不等村長出現,他們就會當場被釋放。

保衛科對此深感頭疼。窩著火,被壓制著,總想著要揚眉吐氣。劉冬明尤其不服。他手下配置的人員和裝備都不弱,對付幾個毛賊綽綽有余。在化工廠內部,如何對待村民,一直存有分歧。主任是“鴿派”,保衛科長從來都是“鷹派”。但劉冬明并不敢亂動,畢竟是主任在和岳總保持熱線聯系。直到形勢惡化,劉冬明竟有些暗喜。得給他們來點狠的,不能再姑息養奸,是膿瘡總會“穿頭”。主任的報告及時有效,警察來到白龍村,顯然給保衛科撐了腰桿子。劉冬明喜滋滋地說,看那些牛鬼蛇神還敢出籠?

先別太樂觀。主任說。他適時地潑了一盆冷水。主任認為不能太樂觀是有理由的,他提醒劉冬明,李所長今天下午在孫村長家喝酒。雖然化工廠更高檔的酒席虛位以待,但李所長就是不來,這一舉動意味深長。我們必須警惕地方保護主義。

你想多了,劉冬明說,警察在哪兒喝酒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出現在現場。在孫得福家怎么了?也許,不過是強硬之前先行軟化。我們清楚著呢,警察就愛使這一招。

從高三金家出來,王大根又邀約了三個人。他們四個人潛伏在白龍村的夜色里,貼著草皮彎腰疾行。他們穿著黑衣服,肩上搭著蛇皮袋子。嗖嗖地穿過灌木,來到后山坡上。他們不說話,只用手勢互相呼應。后山坡的圍墻,也有高三金挖下的一扇備用“門”。摳住,稍許用點力,就能從圍墻上卸下一大塊,方正的一個洞,顯豁著。他們鉆過去。化工廠悄無聲息,白色的水泥地面無比潔凈。這一位置相對偏僻。廠區內有一些零散的微弱的路燈照著。這是夜間,廠里沒有加班,也沒有舉行文娛活動。暗淡的光線似有若無。如果需要,加班,演出,或進行某類比賽,化工廠可以在一瞬間亮如白晝。即便如此,也能看清廠區內大體的輪廓。遼闊的廣場,里邊并排著兩個籃球場,兩個羽毛球場。而在更為僻靜的另一邊,后山坡的下面,則建有一座游泳池。他們從墻洞鉆入,能看到池水波光粼粼。然后才是建筑,一排一排廠房,整齊得像是部隊里的營房。

四條人影在廠區竄動。他們進了一間車間,這兒以前也曾光顧過。王大根帶著工具,準備著撬門。但門虛掩著,一推就能進入。他們沒有對此起疑,工人忘了鎖車間大門是常有的事。有人摁亮了手電筒。他們見什么就往蛇皮袋里塞什么,裝的時候不作選擇,回去之后再分類。扳手,老虎鉗子,鐵塊,銅絲,設備上可以臨時卸下來的零配件。甚至墻壁上的電線開關也被拆過。貪婪?抑或是仇恨?偶爾,工作臺上會遺留下半包或小半包原材料,一定是沒用完留下的,精美包裝,里面的粉狀物質。村民們并不識貨,也不知道能拿到哪兒去賣,索性干脆丟到曠野里去。這次,車間里居然有好幾包原材料,都還沒被打開。

全都拿走。王大根說。

他們背著沉甸甸的蛇皮袋子,每個人之間保持著幾尺遠的距離。

突然,廠里所有的燈全都亮起。熾烈的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劉冬明帶著保衛人員成扇形圍了上來。他們就像是一幫打手,都握著家伙,有電棍,繩索,或別的兇器。

賊!劉冬明說,你們這些賊。

蛇皮袋子被扔下了,王大根用那根當拐杖的木棍指著劉冬明。之前,他用同一根木棍威逼過高三金。此時,他說,你!別叫我賊。

我操!劉冬明冷笑著,你還有臉啦?不叫你賊,我偏叫,賊!

不是賊,我!王大根拍打著自己的粗脖子,眼珠子憤怒地往外暴出。

不是賊啊?嗬嗬,那你們這是干嗎?

干嗎?偷你們,偷化工廠。

既是偷,還不是賊嗎?

不是賊,他媽的。王大根大聲吼叫著,我們是偷了,可我們不是賊。我們在搗亂,我們在破壞。怎么樣?我們就是要讓化工廠從白龍村滾出去。他媽的,滾啊。王大根扯著嗓門吼,他的聲音在亮晃晃的光線里蒼白而高亢。

吼吧你。劉冬明上半身強硬的肌肉塊顫動著,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先看看你們這些贓物。

嘩啦,嘩啦,蛇皮袋子全被掀翻,里邊的東西都給倒出來。他們用電棍或別的什么撥拉著它們,審視或是鑒別。你們真是下賤啊,這種東西也偷。它們到了你手上就是破爛,破爛知道嗎?值不了幾個錢。拿去賣也不過是破銅爛鐵。可是,在廠里知道嗎?它們都是廠里花錢買回來的,是勞動工具,或是設備。你們賣的錢,我操,還抵不上它一個零頭呢。你們真需要那點錢嗎?跟叫花子似的。真需要跟我們要啊,廠里賠給你們的錢還少嗎?

劉冬明嘮嘮叨叨地說著,他在羞辱這些村民。以前他也經常這樣做,羞辱能帶給他隱秘的快感。但是這回不同,這個夜晚有王大根。那些精美的包裝袋被一一戳破,用散落在地上的銳器,或用刀片割開。哈哈哈,劉冬明率先笑了起來,其他的保衛人員也隨著一起笑。他們笑得前仰后合。操!真是不要臉啊,想錢一定想瘋了,沙子也往家里背。

果然是沙子,精美的包裝袋里都裝著沙子。這不是陷阱嗎?等著我們偷,再以此來辱罵。他媽的。王大根也不知是怎么揮起了手中的木棍,他像擊劍一樣戳向劉冬明的腰眼。劉冬明被戳翻在地。接著,王大根的第二棍也敲下來了。劉冬明倒在地上,抬起手擋了一下。啪的一聲,棍子斷了,脆生生地斷在他手上。

這變故誰也沒預想過,但它發生了。劉冬明十分亢奮,他早就盼著這一刻,可不是他先動手的啊。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蹦起來。嗨!一記直拳像鐵秤砣一樣,狠狠砸在王大根臉上。那臉面立馬血濺如花,王大根被砸得頭暈目眩。在他暈眩時,別的保衛人員也都圍攏來,那些電棍雨點似的砸到他身上。這幾乎算不上是一場群毆。王大根的三個同伙既沒有動手,也沒有還手。當劉冬明專心對付王大根時,他的同伴全都呆若木雞似的站著不動。即使是他們自己身上挨了打,也只是一味地退避和躲讓。鄉下人的憨厚,膽怯,讓保衛人員不好意思在他們身上大展拳腳。這么一來,王大根成了唯一的攻擊點,因為他打了劉冬明。

在場者目睹了保衛科對王大根的毆打。他的臉被打得稀爛,肋骨斷了兩根,一條腿被打折,他從此將成為瘸子。

王大根被送到鎮醫院,其他人則在保衛科呆到天亮。劉冬明說,不能再把你們交給孫得福了,得交給李所長。

第二天,李所長還是帶著那兩個民警來到白龍村。他氣得臉色發青,斷然拒絕去化工廠處理問題。亂彈琴,你們怎么能隨便置留人呢?全帶到派出所去。他吩咐民警,再調一輛警車來,雙方當事人都帶走。

劉冬明一個勁地往李所長身邊粘,把自己的腰眼和手臂給他看,王大根先動手打我,他用木棍打。

李所長虎著臉,到派出所說去,你說,人家也得說。你以為你那保衛科也是執法機關?亂彈琴。

兩部警車開往鎮上,事件最終以罰款了事。雙方都有罰款。對村民們的偷盜行為以教育為主,罰款數額雖微不足道,但可視作以示懲戒。保衛科的罰款要多一些,還必須賠付王大根的醫療費用。

化工廠對此表現得很積極,很快就交了錢,領人回去。主任跟李所長說,對我們的員工,派出所的處理意見還是初步的,廠里還會另外再處分他們。

主任所說的處分,來自岳總的指示。劉冬明被撤職,另配了一名保衛科長。參與毆打王大根的其他保衛人員,被分別降薪。而賠付給王大根的金錢,則比派出所裁定的要多上好多。岳總的意思是想安撫和補償這位被打者。主任親自送錢到鎮醫院,王大根躺在病床上。當主任把幾沓磚頭似的厚厚鈔票塞到他手上時,他像扔刀子一樣向主任臉上扔去。一邊還破口大罵,他媽的,錢。你以為錢什么都能買著嗎?買房子,買地,買人?他媽的錢,我不要。你們打吧,繼續來打我吧。

主任悻悻地離開,他說,你情緒太激動了,再來看你吧。

他媽的!王大根還在喊著。

另三名村民,李所長并沒有讓他們交現金。罰款嘛,他說,數額已經告訴你們了,以后你們有錢就送來吧。然后,還用警車把他們送回白龍村。車上,李所長發煙給他們抽,說以后別偷了吧,沒什么意思。

李所長把每個人送到家。白龍村是個封閉的村子,如今村子里像是撞著了鬼魂似的,人人自危。無論誰碰到警車或警察,都會繞道而行,他們都閉著口鴉雀無聲。多少年來,村里只有高三金一個人坐過牢,誰都視他為狗屎。現在呢,警察一下子就帶走了幾個人。如果王大根不是被打傷了,肯定也會被帶到派出所。讓警察帶走怎么說也是件恥辱和丟臉的事,誰愿意啊?但李所長卻微笑著,他一改臉色陰沉的老毛病,見誰都咧著嘴笑。可能是實在笑得太少的緣故,他笑起來就像是牙疼。可是沒人回應他。

送完了人,李所長來見村長。你的人我都送回來了。

孫得福情緒低沉,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村長。送不送回來又有什么關系呢?早晚有一天,你們會把我也給抓進去。

抓你?李所長想要開開玩笑,我有那膽子嗎?

膽子?哼。

到你們這兒來駐村,我也是不情愿。李所長訴苦說,我事多著呢,不是沒事。我們好好合作吧,我也好早點走,不想賴在你這兒。

走不走我可管不了。孫得福像是在想別的事,他老走神。

別偷了,李所長說,讓他們別偷了。這辦法沒用。化工廠怎么也偷不垮,也不會因為被盜,他們就撤走。不會!這想法太簡單,太幼稚,太可笑了。不管誰,只要是偷,我們就得抓。我們就是干這個的。說著,他還關切地碰了碰孫得福的手。

王大根在鎮醫院沒住上幾天就回來了。他不習慣醫院里無處不在的藥味,那種味道總讓人想到傷殘,想到死人。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心安。

他能回到村里來養傷,孫得福激動不已。對,回來就好,我到山上去給你采草藥。白龍山有專治傷筋動骨的草藥,那些藥他們都認識。孫得福天不亮就爬山,那些草多半長在險要處,他每天都會采回一大捧。藥分兩類,一類要搗爛,糊狀的葉汁敷在傷處。另一類是幾種藥草混在一起煎煮,口服。孫得福喜歡親手給他搗藥,用木槌,在木盆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搗下去。咚,咚!這當兒,兩人說著話,時光頓時變得像影子般緩慢。最后有幾片沒被搗爛,孫得福會放進嘴里去嚼。嚼上幾下,他的嘴變得碧綠。就連舌頭,也染成綠色。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在山上采藥像是見著火蛋了。

火蛋嗎?王大根半撐起身子,它還活著?

也不知是不是它?看著像,像極了。那野物,我開始還以為是狼。它半臥在地,看著我。我猛一見還害怕呢,怕它撲我。再細看,卻像是火蛋。好半天,它懶洋洋地爬起身,搖著尾巴,慢條斯理地走了。

我就相信火蛋還在。沒人教它,可它跑到山上去是對的啊。它要留在村里,也早死了。

它身上的毛又都長齊了,濃密的毛發,可是扁著肚皮。我對著它嗚嗚地叫,喊著火蛋,火蛋。它稍停了下,并沒回頭,很快走入叢林里了。

淚水從王大根的眼里滾落,他還老記著火蛋。

可能忘了自個兒的名字,要不,我喊了那么多聲火蛋,它是應該站住的。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它。怪我眼看花了,或是那野物長著像。

等我傷好了,王大根說,村長,和你商量個事。

大根你說。

我想當個獵人,到白龍山上去打獵。禁了這么多年山,山上的野豬多了。每年派出所都會一個村核準一兩個獵人,給他們發證,準許購買鳥銃和獵槍。就白龍村,還沒一個獵人呢,村長你報我吧,到派出所去登個記。

這事你也知道?

知道知道,早就該打獵去。

不是說你不行,就算傷好了,你也會瘸掉一條腿。醫生不說我們也知道,再不是從前了。瘸腿,你想想,瘸腿也能當獵人?你能在山上,在叢林里奔跑嗎?

我不跑,練好槍法,我只用槍。我蹲在地上,或是趴著,瞄準,射擊。我一射一個準。不射擊時,我拄著獵槍爬山。要打了,我臥下去。我用不著奔跑,瘸子也可以做獵人。

那么,化工廠呢?化工廠的事你不管了?

我管不了啦村長。為這事我做過賊,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沒出過賊呢。想想臉都發燙,不管怎么說,總還是羞恥啊。他們還打我,你沒見他們是怎么打我的,我算是撿回一條命。我不怕死,可送了命也不管用。

是不管用,李所長也說偷盜沒用。得想別的辦法,新辦法總還是有的。說到這里,孫得福的眼里閃著光。一定要把化工廠從村里攆出去。你看看,再把村里人挨個想想,除了你,還可以算上我吧,誰還能挑頭管點事?誰?有嗎?

你就別拉著我吧村長,算我是軟蛋行了嗎?我已經死心了。火蛋躲到山上是對的,我也要上山。躲著打獵去,這個村子沒指望。

王大根真成了軟蛋,那天晚上的毆打讓他變了一個人。他當兵時培植起來的血性,在病床上被消磨殆盡。他蒼老了好幾歲,整天念叨著要去打獵。無論何時何地,稍有空閑,就會瞇上一只眼瞄準某一個物件。用指頭,用棍棒,或是用鐮刀指著前方。他說他要練成神槍手,打野豬。

孫得福因此更孤獨和心灰意冷。他有了更激進的新想法。用炸藥,把化工廠的生產車間給炸掉。或是用汽油,燒掉它。這想法一經冒出來,孫得福就害怕得發抖。牙齒也咯咯地打架,他狠命地要給咬住,差點咬下自己的半截舌頭。這可是犯法的事,他還是村長呢。但是,就像毒品上癮一樣,那想法總在。既然偷不行,就毀掉它。

岳總派來的新保衛科長已到任,一個溫和的女人。和劉冬明比,盡管她是女性,卻有更多的新思路和新點子。來了之后,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看影像資料和文字材料。看了幾天,她還主動去和主任作了交流和溝通,主任表示很欣賞她。她有著優雅的城里女人作派,身著昂貴的職業套裝。

這天,她把高三金客氣地請到保衛科來。這完全算得上是一次秘密會見。高三金面前的矮幾上擺放著茶水,香煙和點心。

你隨便,科長說,我們先看點東西吧。那是經過特殊剪輯的一段影像,里面全是高三金。看完了是吧?那我們拉拉家常。科長就坐在高三金對面。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拐彎抹角說話了。你有前科,這情況我們也掌握。就憑剛才看到的證據,不要說我們抓你,只要一送到派出所,他們立馬就會抓你進去。我們之所以沒動你,是想著有一天你另有所用。

科長微笑著,站起身,款款地打開一只柜門,從柜里拿出一沓錢。她把錢放在矮幾上往前一推。

這錢是你的了。

我的?為什么給我錢?

好了,我說明白一點吧。我們打算聘用你。還不清楚?等等,聽我往下說。我們保衛科打算聘請你為編外人員。編外人員懂嗎?就是你和我們保衛人員做一樣的事,我們發你工資。但外人并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你只對我。

你想讓我當奸細?

奸細?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不過,意思好像也對。科長咯咯地笑著,按電影里的說法,還可以叫臥底。

高三金伸出手,把錢一摟,轉眼間不知塞進哪只衣兜了。行,沒問題。他說,我是可以被收買的。

科長看著他的嘴臉,如此無恥,讓她驚訝。

不可能再指望王大根,他已經形同廢人。孫得福想我只有自己去干了,孤注一擲吧。炸掉化工廠,基本上可以不考慮。因為真要炸,肯定要殃及到人。孫得福不想這件事傷到任何人,更不想死人。再說,化工廠又不是一座橋,只需要從中間炸斷。問題不是這樣,它有一大片房屋。還有,那些爆炸所要用的炸藥從哪兒來?即使有了炸藥,怎樣制造炸彈?如何組裝?怎么炸?對孫得福,或者對白龍村所有的人來說,這些事都無異于天書般難解。光是想一想,都讓人發愁。而且,這樣犯下的罪行似乎也太大了。孫得福當了多年村長,他不能不考慮到這個。剩下的就唯有縱火了。制造一起失火事件,一場大火,把它的生產車間,庫房一把火燒掉。燒上幾個小時,十幾個小時,或者一晝夜。熊熊大火怎么也撲不滅。消防車,警笛,水龍頭。孫得福想他愿意為此坐上幾年牢。既是犯罪,就得有人受罰,他愿意。

縱火,就要汽油。汽油從哪兒來?去鎮上買。從鎮里到縣城的公路邊上,在鎮子南頭的三公里處,有一加油站。可是買汽油的理由是什么呢?平白無故,拎著裝散酒用的白色塑料桶,一桶一桶地去買汽油。這像話嗎?還不一下子就引起懷疑?應該更隱蔽一些。

村里一共有兩輛摩托車,高三金一輛,主要用于銷贓。吳文友一輛,破爛不堪,從鎮上買回的二手貨,以前主要往鎮上販雞蛋,這些時好像也捎帶著在銷贓。看來只有和他們兩人商量,讓他們加滿箱的油回來,用吸管從油箱里吸一半到塑料桶去。如此循環,神不知鬼不覺。用不了多久,孫得福手上就能積攢到足夠多的汽油。

十斤裝的塑料桶,從吳文友那兒弄了兩桶。吳文友在油上加了價,孫得福按他說的付了款。他說,村長你還要的話,我再給你弄,要多少弄多少。他把這當成一樁值得去做的生意,比販雞蛋強多了。

高三金沒在油上加錢,但是他反復詢問汽油的用途。村長你要這玩意兒干什么呢?它可是高危物品。

黃色細塑料軟管,一端插在油箱里,一端含在口里。使勁吸,猛吸,再一松口,把軟管插入塑料桶。汽油便在那軟管里汩汩地流,從油箱流到塑料桶里。吸的時候,高三金嘴松得慢了半拍,口里馬上嗆進了汽油。他咳嗽著,噗噗地往地上吐。這味道,呸呸。

你把它放在家里麻煩啊,得防著,像寶貝似的捂著。弄不好一碰就能燒著,一碰就炸。信不信?用不著你點,放在太陽地里一曬就著。嘭的一下,火光沖天。邊說著,高三金還注意觀察孫得福的臉。他從茶壺里倒出一杯水,不是茶水,是蜂蜜。他一喝蜂蜜就會好受些,至少不那么慌亂。

我要把屋里的家具再做上一次油漆,墻壁也打算重新做上涂料。孫得福說,你知道,它們太破舊了,做上油漆和涂料可能會像樣子一點。做這些東西,都會用上汽油。

嘿嘿,高三金故意拉長聲音笑著,是要用上汽油,可用不了多少。你要這么多,總會讓人擔心。

你說說,擔心什么呢?

擔心什么?打個比方吧,一個健康人,他沒病,卻突然去藥店買回好多藥。而這些藥又很危險。對,就這么回事,你現在跟這個人的情況差不多。

他對我起疑心了,孫得福想,在套我話呢。高三金的廚房里邊,隔出了一小間雜物間。以前它總是緊鎖著,門前還碼放著柴草。此時卻開著,就像是個豬窩。孫得福進了廚房,從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喝。也是井水,喝著有一股怪味。像是那水里無處不長著細細的絨毛,吞咽時,會剌著割著喉嚨。

我早就不這么喝了,高三金說,喝著像臭水溝里的水。

你怎么喝?

我加上蜂蜜。

在哪兒?

茶壺里。

能看到雜物間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孫得福一腳一個,砰砰地踢著它們,都是從化工廠偷回來的嗎?

是啊,高三金并不避諱,偷的。

化工廠把我們村子的水也好,地也好,糟蹋成了這樣,你僅僅偷他們點東西有什么用?

我不像你,也不像王大根,你們都有大志向。高三金諂媚地給村長敬上煙,我只想小偷小摸,換些零錢花。

別再跟我提王大根。

他怎么了?

沒怎么,他是我們村里的瘸子。

從雜物間出來,孫得福問高三金,你恨化工廠嗎?

不恨,高三金說,我為什么要恨?說實話,它讓我過上了比以前好得多的日子,我不想太貧窮。就算我們得上一些病又怎樣?誰能保證沒化工廠我們就不得病?而且,你看著吧,它遲早會賠償我們。你就等著吧,每個人都能拿到滿意的賠償金。化工廠不會讓我們老百姓吃虧,能拿上錢我恨它干什么?

有倆小錢,能過得稍許好一點,得上病也沒關系?

沒關系,誰也不愿老窮著。老窮著身體再好有個鬼用?一想就怕。

那么,你在等著他們賠錢?

等著,賠總是要賠的,那不會再是小錢。

孫得福拎著桶離開他家,本來他想著要說服高三金一起干。按理說,他是最合適的人選,精明,細致,又鬼鬼祟祟。但看來不可能!高三金滿足于現狀,或者說,對眼前的現實,他是個既得利益者。真夠荒唐,孫得福狠掐著自己身上的肉。一個竊賊,臭狗屎,他的選擇居然會讓我痛心?可是沒辦法,孫得福沒有同盟者。王大根,高三金全都派不上用場。他拎著油桶離去的背影愈發蒼涼。

擰緊摩托車油箱上的蓋子,高三金有片刻的沉思,像是睜著眼睛打盹。

兩天之后,正午時分下了一場陣雨,空氣變得濕潤涼爽。李所長開著警車直接去了村長家。這一次,他在那兩名民警之外,又多帶了兩名。他們都穿著厚厚的警服,之前村民們沒見他們這樣穿過。從村長家,他們搜出了滿滿四桶汽油。那桶都簇新,十斤裝,裝散酒用的塑料白桶。它們被整齊地放在門外的濕地上,兩名警察如臨大敵地守著。另兩名在村長的屋子里又多倒騰了一會兒。李所長氣歪了臉,站在警車旁吸煙,他那樣子一看就是在心里罵娘,罵很毒的話。再沒倒騰出什么,等他們出來,村長和汽油都被弄上車帶走了。

據說,村長對他的作案動機供認不諱。幸好,沒來得及構成事實,算是未遂吧。盡管如此,也還是被拘留了一個星期。鎮政府立即作出決定,撤銷他的村長職務。

從拘留所出來以后,孫得福成了白龍村的上訪專業戶。一個頑固分子,“釘子戶”,他不停地到鎮里,縣上,甚至省里去上訪。那是以后的事。

孫得福被撤職,白龍村暫時沒有村長。駐村的李所長事實上填補了村里的權力空白。他一大早就到村里來,晚上才回到鎮里去。但是他并沒有多少事務要處理,沒人找他。也不是沒有,保衛科長來找過。她建議李所長在白龍村來一次大搜查。

你的意思是,挨家挨戶去抄家?李所長含譏帶諷地問道。

那倒不是,科長假裝沒聽出他的譏諷,拿出一份材料交給李所長。我們有線索,有證據,可以提供確定的姓名和住處。負責讓你的每一次搜查,都不會無功而返。

不會無功而返?他們都是罪人?

至少有盜竊的贓物吧。會不會像孫得福那樣,還有潛在的犯罪事實,我們就不知道了。

李所長嘩嘩地抖著材料,我們會仔細研究這上面的信息,至于是否需要搜查,我們將會認真考慮。

聽說搜查,主任則斷然反對。搜查會鬧得雞飛狗跳,業已形成的安寧局面又遭破壞。他批評科長對有些事顯得“過敏”,白龍村怎么說也是一個有聲譽的村子。他認為,從王大根和孫得福事件之后,村里的治安有了根本性好轉。

因此,主任又寫了一份報告,向岳總和鎮政府陳述民情。報告指出,不能因為出了一些治安問題,就否定一切。白龍村絕大多數村民都是守法公民。他們勤儉,友善,和化工廠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警方(以李所長為主)有著令人敬佩的專業精神。他們的介入,不僅根除了最危險的“隱患”,同時也使得民風有了最大限度的“回歸”。目前,村里安定祥和。家庭,鄰里一片和睦。化工廠的各項經濟指標,也在穩步提高。能夠取得如此好的效益,得益于白龍村為企業提供和營造了團結和諧的“大后方”。因此,報告認為,企業理應回報社會。尤其是前段時間,雙方曾出現過小的裂痕和不愉快,現在正好可以彌合。最后,報告大膽提出了一個方案:由化工廠和白龍村攜手,文明共建新農村。

報告對共建方案進行了詳細闡述,化工廠將在各個方面對白龍村進行對口援助,既有短期,也有長期規劃。每一項規劃所需要的資金投入,也都列有附表。這樣一份報告絕非主任一時心血來潮作出來的,它體現的是長遠眼光。

黃書記對此很振奮,他再次和岳總通了電話。岳總也作出了非同一般的響應,岳總說,我們對建設白龍村負有責任。

白龍村變得安靜,或許這就是它的本來面目。沒人吵架,沒人扯皮,沒有咒罵和哭鬧,偷盜也早已不再發生。人們沉默,冷淡。彼此見了面,也沒有多余的話。很少看到幾個人在一起絮絮叨叨。李所長到村子里來得少了,有時好幾天才來一次。他變得心事重重,或脾氣很大。白龍村就像是一個人,讓他窩火,憋屈,說不出的難過。

按岳總的意見,化工廠再一次在白龍村大量花錢,雙方像是進入了蜜月期。他們在村子的中心地帶,建起了一座巨型雕塑。雕塑很有現代意識。抽象。既像是一只鷹,又像是一條龍。當然,也可以說它是化工廠放大了的商標。或者它就是化工廠豎在村里的“飛龍”廣告。除雕塑外,還在村里造了幾棟房子。有醫療室和文化站。醫療室里有血壓計,治療傷風感冒和腹瀉的藥物。文化站里則有棋牌室和圖書室。書架上擺放著科學種田和科學養殖一類的書籍。有新書,也有舊書。新書是化工廠專門購買的,舊書則來自某人或某單位的捐贈。在先前的基礎上,更多的道路被硬化。水泥路面,可以通到每一戶農家的門口。室外,還安裝了一些健身器材,和城市公園里的那些裝置相差無幾。每天下班以后,廠區里的籃球場和羽毛球場也都向村民免費開放。

李所長也離開了白龍村,黃書記認為“駐村”可以結束。警察的離去,并沒有讓白龍村重新陷入混亂。相反,因為有化工廠的協助,村里所有的事情依然井井有條。

白龍村沒有村長已持續了數月,想在村里選出一名合適的村長非常困難。孫得福那樣子不可能再當村長,他一門心思跑上訪,弄得都有些瘋瘋癲癲了。王大根也不行,他瘸了,一個瘸子還整天爬山,打獵。一些青壯年在外邊打工,剩下的再沒誰了,挑不出人來。

鎮里也挺為這事傷腦筋,別看村長,選起來還真難。后來鎮里突發奇想,不如就由化工廠主任臨時兼任村長一職。說臨時,有試用的意思。好則可以做下去,不好隨時可以中止。這看起來是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沒想到岳總對此極力贊成,他要求主任把村里的事,當成廠里的事一樣全心經營。若要用人,用物,用錢,廠里將毫不含糊。

本以為只是臨時性的舉措,卻收到了奇效。村里事情不多,治安方面有保衛科協管。鎮里和上面的指示,規定,能很順暢地貫徹。各類調查,統計表格,包括人口普查,計劃生育,村級經濟及教育現狀,以及村民們的年收入增長情況,所有這些數據,都能及時準確地上報。公文,材料,賬目清單,也比以前要清楚明了得多。白龍村的各項工作,在鎮里很快就排在了前列。這是前所未有的事,白龍村成了村級先進集體,文明示范村。

有一次,在上報材料中,他們將白龍村寫成了飛龍村。這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筆誤,一字之差嘛,鎮里的工作人員將它改了過來。之后,這樣的筆誤多次出現。一個月后,主任又給鎮里寫了一份報告。正式提出更名要求,要求將白龍村更名為飛龍村。可能是當初的筆誤給了主任靈感,或者給了岳總靈感?報告稱,更名后,將更便于管理。白龍村和企業合一,無疑會取得雙贏。這時候,黃有亮已上調縣里做副縣長。鎮里新任書記到白龍村作過調研,并請示了黃縣長。更名決定很快作出了,白龍村從此成了飛龍村。新書記和主任一樣雄心勃勃:更改村名,為以后建立飛龍集團掃清了障礙。

白龍變飛龍,它現在成了一處工廠村。

從此,白龍村消失了,再也沒有白龍村。或者,白龍村從來就不曾有過?

孫得福從他走出拘留所那天起就開始了漫長的上訪生涯。多年來,把孫得福上訪的次數加起來,總有成百次。他拄著拐杖,像一個衰弱的老人,像乞丐。家里的錢財早被他耗光了。他步行,坐三輪摩托,灰撲撲的中巴車。晚上則睡在車站,路邊屋檐下,或街心公園的長椅上。有時,他會在紙板牌上寫上黑體字:化工廠毀了我們村子。他就掛著這牌子,掛在胸前,或是背在背上。他這樣子,就像是“文革”期間游街的走資派。走在街上,沒人理睬他,很多人會把他當成瘋子。因為時不時的,這街上就會冒出一兩個瘋子。遇到星期天,有些小學生還會向他扔石子。他們從背后偷襲,把紙板上的某一個字當作靶心,打賭看誰扔得準。他去了很多部門,當然去得最多的還是信訪辦。他們都跟他成熟人了,一見著他就心煩,頭疼。在孫得福的上訪材料上,有很多人和部門都簽過字。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會被飛龍村給領回去。飛龍村用化工廠的車來接他,接他的人說,老孫你真閑不住?累不累啊你?孫得福這時候通常會一言不發,他對化工廠的人像仇家似的不說一句話。

孫得福的視力也在下降,牙齒松動。頭發早掉光了,就連眼睫毛和身上的汗毛,也都已脫落。不只孫得福一個人,很多人都有這共同的病癥。睜眼一看,村里到處都是粗脖子。一些老人已經死去,孫得福說,很快就將輪到我們。等我們也死了,就將是更年輕的那撥人了。

但是,飛龍村卻非常紅火。它遠近聞名,被譽為鄉村里的城鎮。村子里到處彩旗飄飄。水井被廢棄,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每個人荒廢的土地,都已入了賬冊。在收割期,即使沒有莊稼可以收割,土地的主人也將準時拿到賠付金。失去土地,卻可以獲得金錢。

村民們相繼建起了樓房,統一規劃的樓房整齊排場。許多外地的農民,一撥一撥地被招收到這兒來做工人。金錢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好處。

孫得福掛著紙板牌子上訪,驚動了某個媒體。一名記者前來采訪。主任親自接待,他首先讓記者看了村容村貌,又帶他參觀了村里的自來水。主任說,水沒問題,里面投放了適量的漂白粉。至于很多村民長有粗脖子這種現象,則被解釋成近親結婚造成的惡果。

高三金作為村民代表接受了采訪,他至少指認了六到十個家庭,在這一代或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屬近親結婚。面對記者,高三金賭咒發誓,說他祖居飛龍村,所言句句屬實。他不會為了誰而作偽證。封閉,貧窮是近親結婚的原因,這一陋習害了我們自己。

記者回去后,在報紙上發了幾幅照片。整齊的街道,花壇,雕塑和樓房。他寫道,一個過去的世外桃源,如今變成了城鎮似的新農村。

瘸腿獵人王大根又在山上出事了。他另一條好腿也被野獸所傷,大腿處撕下了一塊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孫得福坐在床邊,你現在兩條腿都傷了。他說。

王大根悲傷地看著自己的傷處,一言不發。

你去過我們的水井嗎?一定沒去過。又不挑水吃,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去了,去看我們的井水。它變成臭水坑了。

臭水坑你知不知道?臭了。

他就看著傷處,那地方敷著黑乎乎的藥膏子。

臭了你知道嗎?臭水坑。

我想不明白,王大根說,它怎么會咬我呢?

誰咬你?不是野獸嗎?野獸又不認識人,它管你是誰。

像是火蛋,不,肯定是火蛋。我打了一頭野豬,砰的一聲,獵槍響了,野豬倒在地上。這時,從我的左側邊,火蛋飛躥過來。我趴著。它躥過來一口就咬住我的腿。我認出它了,高聲叫著火蛋是我,火蛋是我。它沒理我,一甩脖子,連同衣服一塊兒撕下一片皮肉。我想著,它也許會咬死我。它沒了記憶?或是它恨我們,恨我們所有的人?它叼著我腿上的皮肉,站著愣了愣,然后跑掉。

這真是奇怪的舉動啊。

它強壯得像一頭狼,但是我能認出它。它變成什么我都能認出來。狗一旦變成野物,就該著恨我們嗎?

你跑得動嗎?會不會還上訪?

會啊,我現在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在上訪。這種事總得有個結果吧。

結果?你要什么結果呢?

反正白龍村也沒了,要不這樣,把化工廠變成療養院?孫得福說,把所有傷著和病了的人都收進去,讓他們在里面療養。

好主意!呵呵,這主意不錯。

這是一個寂靜的下午,兩個人在王大根的病床上促膝談心。他們說上一句話,有時會間隔很長時間。緩慢,冗長,像是慢鏡頭。兩人一同想象,想象的情景有的被說出來了,有的沒說。化工廠里的東西全被搬出,職工也都已撤走。重新進入的是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醫療器械和藥品。其中,有治療粗脖子、脫發和關節病的特效藥。療養院門口掛著鮮紅的橫幅標語。村民們有秩序地排著長隊,他們將一個挨著一個穿過球場、游泳池,走進潔白的病房。病房和病房里的床位,都有醒目的編號。走進去的村民,各自對著編號牌,尋找自己的位置。房間里散發著香水氣息,空調發出細微的嗡嗡聲。此時,在孫得福和王大根之間,傍晚的光線開始暗下去,他們的面容漸漸融化。

作者簡介:

曹軍慶,男,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現居湖北安陸市。早年寫詩,上世紀90年代末致力于小說創作。已在《中國作家》《上海文學》《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有作品被選載并獲獎,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雨水》,中篇小說集《越獄》。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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