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曾經結識一位新詩雜志的主編,承蒙厚愛,時時惠寄雜志給我。為了不辜負友人的期待,我總認真拜讀,但依然沒給我?guī)硇老埠托膭印N覇栔骶帲惴旁谥饕恢玫拈L詩,既沒節(jié)奏感,也沒有音韻,我讀起來很吃力,它表達的什么意思?優(yōu)點在哪里?主編想了想,說:“我也讀不懂。”
我愛詩。童年時,是從母親嘴里的童謠而親近了詩歌。我的故鄉(xiāng)在美麗而貧窮的四川大巴山。小時饑餓的時候,母親就背著我搖晃著,像唱歌似的朗誦:“肚子餓得咕咕叫,溫江買米成都淘。都江堰上去挑水,峨眉山上砍柴燒。”這首童謠展現了四川人那份幽默和風趣,讓小孩記住了溫江、成都、都江堰和峨眉山,但并不知道這四個地方相隔多遠,這餐飯何時能煮好。總之,聽著母親的童謠,轉移了注意力,也就暫時忘記了饑餓。像這樣的童謠和小詩,很多是在不經意之間記住的,幾十年記憶猶新,可見一首好詩給人留下多么深的印象。
我8歲告別大巴山,到重慶讀小學。在我記憶中,上世紀50年代到“文革”前,新詩在中國非常火紅,各種報紙、刊物上都辟有詩歌專欄。我們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學生墻報上,幾乎一半內容是同學們寫的新詩。年輕人讀詩寫詩成風,一些詩人的名字家喻戶曉:艾青、田間、公劉、聞捷、顧工(朦朧詩人顧城的父親)、郭小川、賀敬之,還有我們四川的雁翼、梁上泉等等,我可以數出幾十個到一百個響亮的名字來。我讀過他們的詩,有的還能背誦,他們的詩陽光,健康,易于誦讀,語言清新活潑。雖然是強調“階級斗爭”的年代,但新詩中仍有不少優(yōu)秀之作。
在那樣的氛圍下,我是千百萬個新詩愛好者之一。記得當年對新詩發(fā)展方向的討論,毛澤東主張“在古典詩詞和民歌的基礎上”發(fā)展新詩。毛澤東不寫新詩,他的主張很可能是聽取了當年新詩人們的意見總結出來的,因為艾青、臧克家等詩人都有相同的主張。魯迅也不寫新詩,但他主張新詩要押韻,讀起來上口,句子不要太長。他認為詩有兩種形式,一種適合眼睛閱讀的,還有一種可以朗讀的,他主張以后一種為好。
18歲之前,我愛讀詩,但不寫詩。從詩經楚辭到唐宋詩詞,當代新詩及國外詩歌,我都喜歡。一首好詩,讀罷心暢神馳,令人手舞足蹈,那份快樂不可以言喻。
正是有了大量閱讀的經歷,18歲那年,我的新詩處女作《華鎣山寄語》四首近90行在故鄉(xiāng)的《重慶日報》發(fā)表,這對于我是多么大的鼓舞,產生了當一個詩人的愿望。那是個極“左”的年代,我這個天真的愿望也遭到批評。我的前輩警告我,當詩人危險,會犯路線錯誤,一輩子都完了。于是我選擇了學書法。
學書法也沒老師指點。我是根據學新詩的方法來練書法的。我通過學古體詩練習寫新詩,通過臨習古代法帖而學習硬筆書法。我認為任何一門藝術的創(chuàng)新,對傳統(tǒng)的學習與繼承是必不可少的功課。我用各種硬筆和毛筆,臨寫過眾多歷代名家法帖,從而形成自己個性鮮明的特色。自1980年第一本小書《談談學寫鋼筆字》出版30余年來,我的字帖一直暢銷不衰。我以為這是廣大讀者對我藝術實踐和藝術觀點的認同,它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
值得慶幸的是,我青少年時代對詩歌的癡迷,為我此后的硬筆書法增添了濃濃色彩。我從第一本鋼筆字帖開始,就將自己的詩文、隨想、技法用手寫體的形式,組織編排在字帖中,讓讀者感到十分親切。此后,我出版的“詩集”,甚至一些文章,都是用手書代替了鉛字排版,因為手寫體最具個性,帶給讀者的是親切和快樂。
我是個孤獨的自學者。我不斷思考著也苦惱著,從上世紀80年代以后,我曾有過困惑與疑慮。我看見有些書法作品,無論其線條和結體,都遠離傳統(tǒng)的法則,讓人無法欣賞;有一些詩歌,句子長短無序,沒有音韻節(jié)奏,不符合千百年來中國人對詩歌的欣賞習慣,讀來不知所云。對于書法作品,因多年臨帖讀帖,所以略知比較和鑒別它們的優(yōu)劣;對于新詩,我只是個旁觀者和愛好者。當年,我曾訂閱北京和四川的詩歌雜志,每次閱讀,都覺得吃力費猜。它已不能帶給我青少年時代讀李杜蘇辛,甚至讀郭小川、賀敬之、雁翼、梁上泉,甚至讀外國的莎士比亞、海涅、拜倫和普希金時的快樂和欣喜,也沒有像小時候聽母親的童謠那般新鮮。那時候,我心情很沉郁納悶,我埋怨自己的孤陋寡聞,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在改革開放年代,面對當代的新詩人們,我的悟性太差,我讀起來太費力了,我顯然是落伍了。此后,特別是我們的硬筆書法紅紅火火的時代,我遠離了當代詩歌,再也不訂閱新詩刊物了。我相信像我這樣的告別者不在少數。
中國畢竟是詩的國度,當新詩冷落了人民的時候,舊體詩卻火熱起來。近年來,我接觸一些朋友,才知道民間自發(fā)結成許多詩社,以及自創(chuàng)的詩歌刊物,幾乎全是寫舊體詩,許多青少年也參與其中。
我是讀舊詩寫新詩,也算是“喜新不厭舊”吧。我私下認為,舊體詩火紅的年代應該是屬于李白、杜甫的時代;而新詩則屬于艾青、郭小川、賀敬之以及當今少男少女的一代,因為它更能抒寫我們這一代人的情懷。當前詩歌之所以“舊熱新冷”,新詩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未能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將千百萬詩歌愛好者吸引到自己的舞臺中來。三年前,我曾經結識一位新詩雜志的主編,承蒙厚愛,時時惠寄雜志給我。為了不辜負友人的期待,我總認真拜讀,但依然沒給我?guī)硇老埠托膭印N覇栔骶帲惴旁谥饕恢玫拈L詩,既沒節(jié)奏感,也沒有音韻,我讀起來很吃力,它表達的什么意思?優(yōu)點在哪里?主編想了想,說:“我也讀不懂。”
現在新詩冷落已成定勢,主要的是新詩遠離了大眾。有人說“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聽了讓人傷心。究其原因,是詩人們自己造成的,誰叫你把新詩寫得如此難讀難懂,讀起來費力,也就記不住那詩。記不住那詩,也就記不住那寫詩的人。詩也記不住,人也記不住,誰還讀詩呢?老百姓不管多有錢,也不會掏錢買自己看不懂的詩集。
雖然詩歌刊物上的新詩很費解,但我們從網絡和手機短信上,以及流行的歌曲中,卻常常見到一些充滿睿智、風趣、極富真情的詩句,這也許是新詩希望之所在。
我是外行人,說幾句外行話,請大家多批評。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