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美國猶他州的圣誕賀卡,我在2009年5月16日才收到。若作2010年的祝賀,是不是早了點兒;作2009年的,又有些太晚。我心頭還是一喜,猶他州來的,就“由他”吧,只要人家在圣誕節前后寄的就好。金融危機,美國的郵遞員和中國的郵遞員心情都不是十分愉快。認真地看賀卡上越洋而來的漢字,不禁大吃一驚,落款時間竟是:1985年12月16日。
20多年了,每年的春節前后,我都會收到一張來自美國猶他州的賀卡。記得第一次收到賀卡是1986年1月,單位里甚至還把這張來自大洋彼岸的信扣了些日子,因為是從美國來的,仿佛涉嫌什么。再后來,同事索要賀卡信封的郵票,把賀卡耽在手里,直到信封撕得少皮沒毛才把賀卡交給我。有年輕者甚至說:又不是情書,也沒寫什么,干脆送給我吧。
賀卡是學生寄給我的,的確不是情書,的確也沒寫什么,每年寄來一張,每張千篇一律的幾句祝福快樂的話,姓名字體女性化,卻是男生。我卻不舍得送人。每年一張,一張一張地擺在我簡陋過時的書櫥里。時間過去,書櫥竟異彩紛呈。這些賀卡不但色彩鮮艷,圖案精美,而且有的會唱歌,有的會變形,有的還在夜里閃著光,看了賞心悅目,也陶冶情操。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完整保留的一套東西。我收到的第一封國外郵件是猶他州的美國賀卡,我寫往國外的第一封信是寄往猶他州的中國賀卡。
今年收到賀卡后,細心剪開信封看,“1985年12月16日”,不覺火冒三丈:郵局竟讓這一張賀卡走了24年,太不該了;旋又心花怒放,認為真是一段師生真情傳奇;又想是否寫錯了。便細細看信封,巧的是,信封正面、反面一個郵戳也沒有,往常既有美國猶他州的郵戳,也有青島膠南的郵戳。遂懷疑是遠在美國猶他州的學生搞錯了。可是再看落款,沒有錯,的確是“1985年12月16日”。
寄賀卡的是我的學生,當年他上高一時便考上了大學,19歲便成為大學老師,后去美國猶他州工作。在國內上大學時,每學期給我寫三封信,開學時一封,期中考試后一封,期末一封,一年六封,內容千篇一律,無非是開學了,學習緊張,放假回去看你;這次放假沒看到你,很遺憾。他是學理科的,文筆上我也不強求,當然也懶得回。回與不回,他每學期都來三封信。他當大學老師后,還是這么三封信算一學期。我共收到他30封信。到美國后,信沒有了,每年改寄一張賀卡,我有一搭無一搭地也給他回寄賀卡。屈指算來,他也人到中年了,其間工作、結婚、生子,可是每年仍寄一張賀卡,及至電話了,手機了,互聯網了,還是寄賀卡。
我從書櫥找出第一張賀卡,翻看,是1985年12月16日。第一張我是有印象的,那個白胡子圣誕老人,親切、自然、質樸,站在雪地里,雪地生機盎然也意趣盎然。可是,翻看下去,1985,1995,2005,2006,2007,天呀,2008的賀卡也擺在那里,封面是無邊的白雪上,立著一棵無比翠綠的綴了金星的圣誕樹。那現在這張肯定不是在郵路上走了24年才從美國猶他州越洋過海走到青島膠南。怎么回事?再細看郵票上的印刷日期:2008年7月。我知道美國和中國都用公元,這張賀卡肯定不是1985年寄的,是2008年寄的。是學生有意搞笑,讓我回憶過去?不可能!金融危機,從電視上看他所在的公司正在申請破產保護,他能有這個閑逸心情?且他是一個癡迷學問,不懂世故,從不和我這當老師的搞笑鬧噱頭來諷刺幽默那一套的。我想打電話問,又認為一問,驚天動地,神秘詭譎,還有國際長途通話費,何必?我寧可相信他是寫順手了,寫錯了。可是,不對呀!寫錯了他可以寫1993年、2001年、2003年,怎么單寫了他第一張賀卡的時間?這事更不可能是他的夫人或孩子,因為1985年根本沒有他們的故事。
學生1985年去的美國,1990年以后才結婚。
也許,學生中年的心回到了青春年少,回到了懷揣夢想剛踏上美國大陸時的躊躇滿志,他的心還停留在那段歲月,順手寫出了那個日期?記得那時我也年輕,師生相互鼓勵,曾相約20年后如何如何。可是20年過去了,一轉身忽然就過去了,早過去了,我也沒如何如何……沒有如何,也很如何,無論如何,一切從頭如何?人生在于選擇,也在于開始,開始就是生活。我也不必打電話問什么也許了,這張來自美國猶他州的賀卡,像學生的一只手,把我從老氣橫秋、庸常瑣碎和俗不可耐中,一把拖了出來。
啊,青春,我要再青春一次!
我趕緊買了一張賀卡寫上祝福的話,以約等于市長的口氣說,猶他州不好混,你就回青島:咱這里很好!在賀卡最后,我鄭重其事地寫上:1986年1月16日。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