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首詩中的陰影而言,重量即品質。漢字不僅僅是一首詩的外貌所在,具體到寫作,對漢字品質的缺乏理解、尊重,漢語詩歌之所以是漢語詩歌的詩思就被忽視。
看到一首詩中的陰影部分。
看,看詩,一首詩中的陰影部分,或濃或淡。寫詩也是如此,或濃或淡,枯濕濃淡,在未知中……結果還是在未知里。詩在未知。
寫詩,在一首詩中:語言規避個人情緒過于強烈的陽光。看,漸漸完成;看,使語言的風返回語言思維之樹;看,垂下細微與謙卑的文字陰影。
文字,一首詩中消費的陰影或者拒絕消費的陰影。危險、保真的陰影。
漢語詩歌的特性被漢字決定。
漢字是漢語詩歌的傳統。只是這個傳統過于赤裸,熟視無睹,以致不以為是傳統。
在未知中,從漢字出發,這一種意象旅行。拼音文字的結構特性是哲理,是音樂——羅列的雄辯與聲音上的推理。聽覺對他們尤為重要。漢語詩人的感官在別處,在他處,他看,他沉湎于視覺。或許應該說,漢字作為意象文字面對漢字運用者,它早到一步,固執,沉默,四邊寂靜,恰恰像一幅畫,首先在視覺上提出要求。而對詩人這個要求更高,甚至苛刻。
西方詩歌大師的作品,常常有種與生俱來的說服力。這種說服力或許正來自拼音文字的雄辯與推理,充滿闡述和討論的誘因。漢語詩歌不叩闡述之門,不叩討論之門,不叩說服力之門,甚至破說服力之門而出,在冥冥之中,它邂逅意會。漢語詩歌的奧秘在于第一時間就放棄說服的抱負;不說服你,它只讓你意會。
意會于象間。漢語詩歌是關于人——作者與讀者——意會能力的玄想與培養:意會力。
意會力,這更接近于禮。而說服力是儀,是儀式,是儀式式(疊加再疊加的油彩)。面目混淆的原因是對禮儀混淆的結果,從而以為教養。這是比喻。那么從比喻角度來看,意會力是內力,心地統攝的陽光形成陰影在第三層面上;而說服力是外力,陽光直射心地,只有過程,沒有層面:它出于現代性的考慮不達目的之后就沒有層面。
漢語詩歌是層面詩歌。漢語詩歌并不在過程之中。它在第三層面上。這是漢語詩歌與非漢語詩歌創作與閱讀的不同之處。
第三層面,仿佛(棋盤上的)界河之水。但是,所以并不確定——非確定性。
漢字作為意象文字,沒有羅列的雄辯,以及聲音推理。它的結構特性不是哲理,在畫面感的表象下面,深處是詩思。漢字的結構特性是詩思,它是靈動的,靈動是第一法則。拼音文字橫陳平面;漢字它有上中下或者東南西北——立體交叉點、重合點、進入點與消失點……
漢字中的透視法深不可測,當然,它是散點透視。
漢字顯現詩思——詩思顯現漢字的方式,恰似一場互證幽會。
是其覆蓋性。我想也只有漢字的結構具有覆蓋性,從而保證一首詩中陰影的重量。
對一首詩中的陰影而言,重量即品質。漢字不僅僅是一首詩的外貌所在,具體到寫作,對漢字品質的缺乏理解、尊重,漢語詩歌之所以是漢語詩歌的詩思就被忽視。
我不能相信一個對漢字缺乏理解、尊重、友愛與敏感——不說敏感詞——就說基本感覺——我不能相信一個對漢字基本上沒有感覺的漢語詩人能夠寫好漢語詩歌。
當然,閉上眼睛,如果在幽會中顯現的只有詩思,而漢字飄零、缺席,一個詩人也會被懸置于虛無可據的空中樓閣,心胸變得超脫而狹窄。
要像一本沒有等級的字典那樣沒有等級。詩思是有等級的,漢字沒有……
簡單說來,詩思可以歸納進語言思維(這個范疇)。換句話說,也就是漢字在它成型之后還保留住漢字成型之前的語言思維。這點,將對領悟到這點的詩人大放光彩。
完美的初步,局限于自亮的異己行為。
詩歌是溯源。詩歌也是抵抗。這兩點在漢語詩人運用的漢字中尤其個性分明。說說抵抗——漢字的抵抗常常是靈動的詩思遭到筆畫的功利性阻擋,詩思要么潔身自好,要么和光同塵,看上去像是蓄而不發,看上去像是退避三舍。正在此刻,它的抵抗出現了——以曖昧的句式或更極端的句式:晦澀。桀驁不馴通過晦澀到達詩歌的自由王國,極其簡練。
詩歌寫作中,如果在語言思維里順勢而動,會發現詩思與語言的錯位、語言與文字的錯位——構成錯位性關系。或許足以致命。詩思過于活躍,語言往往很難歸位,而一旦語言歸位,詩思也就死亡;語言過于活躍,文字往往很難歸位,而一旦文字歸位,語言也就死亡。這是勉為其難的“下回分解”,所以要談論這個困難的問題,因為促使詩僅僅停留在詩思層面,是不可能的,這樣等于取消詩歌;而要求詩僅僅依賴于語言,也并不可靠。
相對可靠的是文字。于是會有奇跡般的跳躍:詩思跳過語言,直接躍入文字的殿堂抑或文字的陷阱。這里面有運氣。哪怕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詩人,他寫出一首好詩,(在這一首詩中)還是有運氣的成分。因為文字的可靠非常相對,如果沒有靈魂的奇跡出現在不速之客(滄海,桑田,深淵,平原,魚尾紋和鳥獸散,禁欲的酒池肉林和縱欲的條形碼)的宴席。
對文字而言,不速之客有三:個人情緒,語言,語言思維。最后是詩。其實最后是奇跡。
但是,漢語詩歌的成就之處,又是反漢語的。較為清晰的表達就是在風俗習慣上的漢語之反,增加了漢語詩歌的成就。更是反漢字——在想象力與爆發力上,與文字學家的差異。一首詩的爆發力也是常常被忽視的技術——如果技術與詩人的靈魂無關,沒有奇跡的掌故,就不能稱之為技術,只是——也只是風俗習慣而已。與漢字有關的爆發力像是歸來——如果僥幸,像是從未知而歸。
溯源:漢字是一首漢語詩歌的“神話原型”。說到底,這就是抵抗。
不要把一個詩人的抵抗或者一首詩的抵抗看成暴力行為。它是想象力與爆發力的默契,默契于文字的——在這里,我能看見陰影嗎?危險、保真的陰影,深不可測,幾乎接近神游。
是神游,不是智力游戲。神游:一個有關可遇的問題;智力游戲:一個有關可求的問題。一個接近自然,一個類似宗教。換句話說,自然從自然以來一直呈現的是可遇這個問題,宗教自宗教以來一直擺開的是可求這個問題。如果殊途同歸的話,同歸于詩。但在詩中,又分化出殊途……結果還是在未知里。是未知(不是不可知)。
可求,帶來雄辯,帶來拼音文字,帶來說服力;可遇:細微與謙卑的陰影(甚至是從不言說的)。
具體到寫作,也就是從文字特性上,卻是追憶般地賦予:拼音文字追憶般地賦予西方詩人開闊或者收縮的宗教背景;意象文字追憶般地賦予漢語詩人收縮或者開闊的自然屬性。
漢語詩歌的特性被漢字決定。但漢語詩歌如果執迷于此,那也脆弱不堪,甚至不堪一擊。
漢字的陰影,陰影的重量。還有詩思之中漢字的重量,這點是需要承擔的。只是會永遠處于一知半解的狀態,因為如此神圣——幾乎類似禁地。
至于部分陰影,即我要養成這樣的“寬恕”——郭翼在《雪履齋筆記》中轉引范蔚宗言:“以文傳意,以手送文。”維特根斯坦在《文化與價值》中說:“我確實是用鋼筆在思維,因為我的頭腦經常對我手寫的東西一無所知。”從另一方面說,就是人有人權,詩有詩權。
陰影用沉默的方式在悄悄地變化著一首已經完成的詩。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