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按理說,老高根本不具備自己種菜的條件。第一,他不是農民,從沒干過農活,根本不明白菠菜為什么只能吃葉子,土豆為什么只能吃根莖;第二,老高沒有地。老高住城市,家在一棟高層大樓上,客廳里鋪的是花崗巖,臥室鋪地板,陽臺鋪瓷磚,在哪兒種菜?當然,樓下有地,乘坐電梯下了十樓,出了大樓門,旁邊就是一小片綠地,可那是公共用地,里面種著三排冬青樹。給大樓打掃衛生的人每天早晨操著皮管子澆一遍水,沖一沖冬青樹葉上的灰塵。樓上養狗的人,每天下樓遛狗,狗狗們在撒歡之前,也都要鉆進冬青樹里拉屎撒尿(嗬!這不錯,還有肥料)。
可老高決心已定,就是要種菜,他再也忍受不了心靈的折磨了。每當在報紙或電視新聞里,看到有人吃了農藥超標的菜,嘔吐、發燒、住院什么的,他就心驚肉跳。再去菜市場就疑慮重重,看看芹菜,覺得那種青翠欲滴的色彩很別扭;看看白菜,又覺得那種玉一般的嫩白不懷好意;韭菜就更不敢買了,那種暗綠很陰險……最后,不得不買幾個土豆回來,聽說根莖類的東西相對保險。不料,前些日子和幾個朋友去農村玩兒,聽一老農說,土豆也用藥,是用在土下面,不然,蟲子也會把土豆啃得不發芽。末了,那位老農嘿嘿笑著說:“你們城里人真抗折騰,俺往菜里撒那么多藥你們也沒事兒。”
老高聽了差一點兒背過氣去,覺得在城里買菜吃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和自殺相似。老高問老農:“那你們也得吃菜吧?你們到哪兒弄菜去?”
老農手指著家的方向,說:“俺在家的屋前屋后開幾片小地兒,種點菜,不用藥,遭了蟲子就用手去抓,肥就用雞糞或豬糞,有時候也用人糞。家里就幾口人,一年也吃不了多少菜。”
老高說:“這就太說不過去了吧?你們自己吃的菜不用藥,賣到城里的菜就拼命用藥,這不是傷天害理嗎?”
老農一臉無奈地說:“農民也是人,也得生活。一種就是好幾十畝菜,你說遭了蟲子怎么辦?就是全村人來抓,也抓不過來呀,不用藥能行?就這個樣,一畝菜也掙不下幾個錢。”
老高當時正和朋友們在一家農家宴里吃飯,聽了老農一席話,他走出飯店,放眼望去,可不,一片一片的菜地足足有好幾個體育場大,時值中秋,剛種下的大白菜已長出嫩葉,田野鑲翠鋪綠,煞是好看。老高還沒來得及心曠神怡,就見幾個背著藥桶的農婦走進菜地,手持長管,往一畦一畦的大白菜上噴藥。老高一點情緒沒有了,反身回了屋,坐在桌旁,再也沒動筷子。
就從那時起,老高起了自己種菜的念頭。他心想,你農民是人,要生活;我老高也是人,也得生活,而且還得健康地生活。普普通通的農民能種菜,我也能種,堂堂機關的正科級干部,論學歷、論錢財、論智慧,怎么也不會比農民差吧?驀地,他想起了國際歌,歌里不是有一句語嗎:“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老高在心里把國際歌的歌詞改了一下:“從來就沒有不撒藥和化肥的蔬菜,也不靠農貿市場,要保證自己的身體健康,全靠自己種菜吃。”
老高下決心要種菜不是心血來潮。他知道自己是城市人,住高樓,沒有地,也沒干過農活,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前兩年,為給兒子買房子結婚,掏盡家里所有的儲蓄還不夠,又貸了款,他和妻子煩惱至極,現在不也解決了嗎?“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句話,早些年國人都耳熟能詳,而且還常常掛在嘴頭上。現在,老高就要創造條件自己種菜,這叫理論和實踐相結合。
二
妻子聽老高說要種菜,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她說:“你折騰什么?前兩年給兒子買房子,你就折騰,非要找地方挖窯洞住,說能省下買房子的錢。結果,洞沒挖成,房款該付還得付。好不容易房子也買了,兒子也結婚了,該過平靜日子了,你又要種菜,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高說:“你沒看報紙電視上是怎么說的?今天查了一車毒韭菜,明天又有誰誰誰吃了農藥超標的菜中毒住院。你說,自己不種菜怎么辦?今后不吃菜了?”
妻子說:“我怎么沒看新聞?這些事我都知道。可是咱家天天買菜吃,誰中毒了?誰住院了?”
“話可不能這么講,”老高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哪天買菜吃,真出了問題就晚了。”
聽老高這么說,妻子也疑惑了。她似乎覺得老高的話不是一點道理沒有,她正在家拖地,客廳里還沒拖完便停住。她扶著拖把直起身,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問老高:“你在哪兒種菜?咱家哪有地方讓你種菜?”
老高說:“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到時候,盡管吃我種的菜吧。叫什么來著?噢,有機菜,純天然的!純綠色的!”
老高首先想到的,還是樓下的那片小綠地。這片小綠地緊貼著樓座墻根,是公共綠地不錯,但屬于大樓物業公司管。老高想,如果能把這片小綠地租賃下來,種上菜,然后再扎起籬笆墻把地圍起來,既不耽誤打掃衛生的每天早晨澆地,也擋住了外人進入綠地圖謀不軌。
老高下樓仔細看了看那片綠地,一排六棵冬青樹,共有三排,排與排之間,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種不少菜呢。老高目測了一下綠地,估計能有20個平米,四周扎上籬笆,也費不了多少錢。最后,他又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捏了捏,覺得比較細軟,還稍有黏性,憑感覺,適合種菜。
老高找到了物業公司經理,提出想每月二百元錢租下這片小綠地。
物業公司經理問老高:“你想租地種菜?你為什么要種菜?”
老高說:“種菜自己吃呀,現在市場上的菜不保險,你沒見新聞經常報道,誰誰誰吃了農藥超標的菜中毒住院了,哪兒哪兒哪兒又查獲了一車有毒的菜嗎?”
經理說:“我知道這些事,怎么能不知道呢?可是,你想租地種菜,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每月二百塊錢,怎么樣?”老高說。
“二百塊錢?”
老高討好地笑著,說:“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不劃算了。你想想,要是每月三百,我就不如每周乘車到鄉下,買農民自家菜園子種的菜了。”
經理撓撓頭,說:“不是錢的事。別看咱這片地方小,可也是大樓的一塊綠地,每天上班下班,樓里的人出出進進,看看這些綠油油的冬青樹,心情好。”
“不不不,我不破壞綠地,”老高解釋,“我只在冬青樹旁邊種菜。我數了,一共三排冬青樹,樹和樹之間,空出三長溜閑著的地,我就在空著的地方種菜。”
經理擺擺手,說:“就這樣也不好辦,綠地是全樓的公共地方,物業公司說了不算,得樓上的住戶都同意才行。這樣吧,你把你要租地種菜的事寫一寫,貼在樓廳的告示欄上,征求一下住戶的意見,怎么樣?住戶同意,我沒意見。”
老高問:“怎么寫?”
經理說:“很簡單,你就寫一寫租地的理由和用途,再就是打算每月交多少租金。”
“租金也要寫上?”
“當然了,咱物業上凡是進錢出錢的事,都是透明的。既然是公共綠地,樓上的住戶就有權知道內情。”
“嗯,”老高點點頭,說,“行,我回家寫,明天就貼出來。”
三
老高找出一張A4打印紙,戴上花鏡,認真地寫了起來。老高是這樣寫的:
各位住戶:
當今,隨著物質水平的不斷提高,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人們更需要健康的飲食,快樂的生活。可是,隨著人們對食品副食品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一些制造商和種植戶便急功近利,喪失道德,暴露出極不負責任的行為。比如:我們現在吃的蔬菜,僅看外表,那是棵棵翠綠,飽滿鮮嫩。但是誰能想到,這些外表很耐看的蔬菜,竟是過量農藥和化肥培育出來的產物,吃了后,輕則不利于健康,重則中毒病倒。
為了保證我全家的身心健康,我想租樓下那一小片綠地自己種菜,保證不動冬青樹的一根毫毛,僅在空閑的地方種菜,租金每月二百元。我已和物業公司有關負責人打了招呼,還望各位住戶同意為盼……
第二天一早,趁樓里的人剛剛起床還沒出門,老高拿著一瓶膠水就下了樓,把這張A4紙貼在了樓廳的告示欄里。這一天,老高沒下樓,連每天下午去觀象山公園遛一圈的行動都取消了。老高不下樓,是不想找尷尬,他想象著,那張紙一貼出去,進出大樓的人肯定都會圍上去看。都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在全體住戶還沒拿定主意的時候,自己露了面,多不好意思!
老高不出門,也不讓妻子出門。妻子急得在家團團轉,她說:“你這不是瞎折騰嘛!貼張紙怎么了?怎么就不能下樓了?不行,我得下樓去買大蔥,家里沒有蔥了,炒菜怎么熗鍋?”
老高拖住拉著架子要出門的妻子,懇求道:“你就不能聽我一回?今天絕對別下樓。今天,樓上的人肯定都在看我貼的東西,如果有人不同意或者很生氣,你下樓讓他們看見了,能給你好臉子看?咱這個歲數的人了,別自己找不愉快。”
妻子說:“你說你怎么越老越不安分!閑著沒事種哪門子菜!我后悔啊,當初不該把你叫回家來,要是現在你還在外面看防空洞,掙錢多少不說,我一人在家多省心!”
老高說:“就是我現在還在外面看防空洞,菜還是要種,誰也攔不住我!天天吃農藥菜,即便沒病倒住院,也是慢性中毒。這個賬沒算,要算肯定嚇一跳。一天中一點點毒,一年中多少毒?十年呢?這樣下去,生命會打折扣的。也就是說,能活到80歲,就因為天天吃這種菜,卻只能活到70歲!”
妻子說:“好,聽你的,今天我不出門,可是沒有蔥,今晚炒菜怎么熗鍋?”
“咱不熗鍋行嗎?咱今湊合一下行嗎?家里有菠菜,咱用大蒜涼拌個菠菜吃,不用蔥。還有花生米,油炸一個花生米。”
妻子狠狠瞥他一眼,嘟噥了一聲:“神經病!”轉身進了廚房。
當天夜里,老高怎么也睡不著了。他在猜想,那張紙貼出去后,樓上的鄰居們看了,都會有什么想法?他們能同意我租那塊地種菜嗎?興許會有人支持我,因為現在蔬菜不安全已經是公開的事了。再說了,我不破壞綠地里的冬青樹,每月還付二百元的租金,一月二百,一年就是兩千四!物業公司有了這額外的兩千四百元錢租金,為樓上的住戶服務不是更周到嘛!算出每年兩千四百元租金,老高又有些心疼,春、夏、秋都可以讓地不閑著,到了初冬,種的蘿卜和大白菜收割完畢,也就天寒地凍了。那么說,至少得有三個月,這塊地什么也種不了,這可是浪費啊!白白要交六百元租金的。但轉念又一想,為了全家人的身體健康,也值!要不然,萬一吃了有毒的菜病倒,住一次醫院哪是兩千四百元的問題,兩萬四千元能夠出院就不錯了。現在老百姓,最怕的就是看病,報紙上說了,因病致貧也是一大難解決的社會問題。
老高又想,如果樓上的住戶同意他租地種菜,但嫌他付的租金少了怎么辦?20平方的地方,畢竟不算小。要是20平米的房子,就現在的市場行情,一個月租金少說也得五百元。真要發生這樣的事,老高就覺得有些難對付了。他就要再寫一張紙貼出去,說明20平米的地,不是20平米的房子,種菜和住人兩碼事。他強調許多理由,第一,他在地里種菜,肯定要翻土、施肥,除雜草等等,這事情看起來是對菜有好處,但也對原先的冬青樹有好處啊,冬青樹也是植物,也需要照料。我不在這里種菜,誰給冬青樹翻土、施肥、除草?我干了這些活,一分錢不要,還心甘情愿付租金,這對樓內住戶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還有,種上菜后,我還要自己掏腰包,在綠地周圍扎上籬笆,這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既保護了地里的菜,也保護了地里的冬青樹。更何況,菜長出來,也是綠的,有的菜還開花,無意間,也美化了環境……
老高腦子里仿佛有一窩小鳥,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亂了大半宿。他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看看表,早晨6點10分了,便急忙起床,出了家門,乘電梯下到樓廳。他走近告示欄一看,竟嚇了一跳。告示欄里,一張挨一張,貼滿了A4、B5紙,足足有十幾張。有的看告示欄里貼滿了,沒地方了,就直接貼在告示欄外面的墻上。老高仔細看看寫在這些紙上的文字,心里五味雜陳,很不好受……
有一張A4紙上寫著:
“我也想租這塊綠地。我租這塊綠地的目的是養雞下蛋。現在我們吃的雞蛋,都是養雞場里的雞下的。養雞場什么地方呀?剛剛孵出的小雞,兩個月就能長成四五斤的大雞,沒有激素能長這么快嗎?我們再吃這種雞下的蛋,健康根本沒有保障!我每月出三百元,租這塊地,我保證不破壞冬青樹。雞糞還是植物最好的肥料呢……”
還有一張B5紙上是這樣寫的:
“我每月出四百元!租這塊地是想養一頭奶牛。現在商場里賣的牛奶十分可疑,一袋奶,放半個月都不變質,沒摻上東西才怪呢!再說了,全市七八百萬人,平均每人每天一袋奶,那得多少奶啊!可是,誰見過奶牛了?奶牛都在哪兒?所以,為了全家人的身體健康,我要租地養奶牛……”
……
有人紙上寫著要養豬,說現在瘦肉精豬在外地被查了,難說咱這里就沒有,自己養豬吃肉,多安全啊!有人要種麥子,說外面賣的饅頭太白了,懷疑是染了色。還有人要種大豆做豆腐吃,說他們全家最愛吃豆腐了,可是看新聞,到處都在查處黑豆腐作坊,嚇得一連兩個月沒敢去市場買豆腐。最有創意的是十二樓一家,他提出全樓住戶共同出資,租賃樓下的綠地種草莓。說現在市場上賣的草莓個頭大得出奇,他聽別人說,這樣的草莓都種在大棚里,結果時,噴了增大劑。全樓住戶出資,每年種一茬草莓,每家每戶分著吃……
等等、等等,可以說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老高傻眼了,這可怎么辦?沒想到他竟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的作用。他找到了物業公司經理,經理說:“這就說明,你租地種菜,樓上全體居民不同意。老高我明說吧,就是樓上居民同意了,我同意了,城管也不允許。你提出要求后,昨天我查了城市管理法,上面明確規定,城市里不準種糧種菜,不準養家禽。”
“那么……我種菜不行,他們提出了要求……怎么辦?”
“當然更不行了!”經理說,“你僅僅是要種菜,他們又是要養雞又是要養豬又是要養牛的,笑話!”
老高垂頭喪氣地回家了,租地種菜的希望徹底破滅了,他得另想辦法。老高回到家中,對妻子說了樓廳的事,妻子竟然大笑不止。老高說這有什么好笑的。妻子說:“我原以為這樓上就你一個神經病,弄了半天全樓人的神經都不正常。哈哈哈哈……”
四
不能租地種菜,老高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花盆。
老高家有一個大陽臺,約7平米左右,放滿了雜物。剛搬進來的時候,看著這么大的陽臺,不利用很可惜,老高曾想買個健身用的跑步機放在那里。后來妻子說,你傻呀,買個跑步機干什么?出了門就是大馬路,你想跑步就跑唄,想慢跑就慢跑,想快跑就快跑,想跑多遠就跑多遠。老高一想也對,放著大馬路不利用,花幾千元買跑步機放家里,是有些不劃算,也就罷了。
現在,凡是家里不方便存放和陳設的東西,妻子一律清理到陽臺上。有一個不用的大玻璃魚缸、幾個放舊衣服的皮箱、一家三口所有暫時不穿的鞋、兩袋子大米、沒來得及賣掉的空啤酒瓶、一副啞鈴(原來是兒子玩的,老高有時也忽悠兩下),對了,還有三盆花。老高兩口子不會養花,起初,這個大陽臺上有七八盆花,都是親戚朋友送的,有杜鵑、茶花、茉莉、蝴蝶蘭、仙人掌等,每一種花,都超不出半年就玩兒完了。老高的連襟曾送給他家一盆仙人球,說這花不用施肥也不太用澆水,好養。結果養了一年剛出頭,也死了。老高的連襟對老高說:“把仙人球都養死了,今后你家就別養花了。”
現在這三盆花,是妻子的中學同學送來的,有一盆吊蘭、一盆小松樹,還有一盆叫不上名字,像一棵小槐樹,開一朵一朵粉紅色的小花。這三盆花搬回家時間不長,將來的命運不可預測,但至少現在還活著。老高想,把陽臺上的雜物一清理,放十幾個花盆沒問題,每一個花盆里都種上不同品種的菜,到了收割季節,也很可觀。老高算了,花盆里種菜,就不能像在市場上買菜那樣,一買就一堆。花盆地方小,出菜率低,比如說韭菜,種上三盆,頂多能收半斤,包餃子也僅僅剛夠兩盤。好在兒子結婚出去過了,家里只有他和妻子,吃不多,兩盤餃子,解解饞而已。
打定主意,老高就去了花卉市場。市場上的花盆那可真是大大小小、有深有淺、花樣百出。有圓的,有方的,有梭形的,還有三角、六角、八角形的等等。老高看好了一種長條形的花盆,就像過去喂馬的槽子。這種花盆再適合種菜不過了,長而窄,不占地方不說,要是幾個花盆并排擺在一起,和菜地里的“壟”沒什么區別。老高問攤主,這種花盆是栽什么花的?攤主說,這是種草的。有的人家房子大,買這種花盆種上草,擺在家里墻根下起綠化作用。老高樂了,說:“人家能種草,我就可以種菜嘛。種菜比種草好,可以一舉兩得,既起到綠化作用,還可以吃。”
攤主說:“你要種菜?好主意!好主意!買回家,種點韭菜,種點菠菜,種點辣椒、黃瓜、西紅柿什么的,又裝飾了家庭,又吃上了放心菜!哎,我便宜賣給你花盆,到時候,你給我送點菜吃好不好?”
老高問:“多少錢一個?”
攤主說:“不帶土的五十塊錢一個,帶土的一百塊錢一個。”
“還有帶土的?”
“那當然了,”攤主說,“花盆好買土難弄。賣給你一個花盆,你去哪兒弄土?沒有土你種什么?現在弄點好土很不容易,你去打聽打聽,農村大田里是些什么土?全都讓農藥化肥污染了,咱弄的土都是遠地方山里的土,純天然的。”
老高一想,也對,把花盆買回家,可去哪兒找土呢?城市里除了水泥就是柏油,除了鋼筋就是石頭,哪還有一點土?市區各個公園里倒是有土,誰敢去挖?被人抓住可丟大人了。不管怎么說,自己好歹也是機關干部,時時刻刻要注意身份。
“我買三個帶土的,你要多少錢?”老高說。
“一百一個。”
“你不是說給我便宜點嗎?”
攤主說:“給你免費送回家,這就是便宜了,這樣的花盆都帶土,多重啊!我得雇車給你往家送。”
老高沒想到攤主還負責往家送,也就認可了這個價錢。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一共五百元,買了三個長條形花盆和八、九個大大小小不同的花盆,要求都帶土,讓攤主給他送回家。五百元錢全用上還差三元,攤主大度地一揮手,說:“算了算了,就這么著吧。”說著,給老高寫了收據。又向老高要了家庭住址和聯系電話,說好第二天上午送貨。
老高往家走時,又高興又沮喪。高興的是,終于買回理想的種菜花盆了,他的種菜計劃馬上就要實施了。沮喪的是,五百元是妻子給他的一個月的零花錢,一下子出去了,往后身無分文,這個月怎么熬過去呢?
第二天上午,花盆送到家。攤主還真不錯,指揮搬運的人,把陽臺清理出來了,再把花盆依次擺好。臨走時還不忘提醒老高:“到時候給我送菜啊,也嘗嘗鮮。”
攤主走后,妻子站在陽臺上左瞅瞅,右瞧瞧,疑惑地對老高說:“咱家連花都養不活,種菜能行?”
老高洋洋得意,說:“花是看的,菜是吃的。看的東西無所謂,吃的東西當然要特別上心了。沒問題,你就等著吃我種的健康菜吧!”
妻子似信非信地瞥了他一眼。
老高說:“給點錢吧,我沒錢了。”
妻子問:“剛給你五百塊錢,這才幾天?”
老高手指花盆:“我又沒亂花,都買這個了。”
妻子問:“你還要錢干什么?”
“買菜種子。”
“多少?”
“二百,二百就夠了。”老高 著臉,笑嘻嘻的。
五
蔬菜種子好解決,老高在近郊的一個集市上,一下子買了五種:黃瓜、韭菜、西紅柿、菠菜和油菜。買了種子,老高又仔細詢問各種蔬菜的種植方法,澆多少水,上多少肥,日照時間要多長等等。回到家中,他嚴格按照所了解的程序,根據不同蔬菜的特性,把種子一一植入土。比如韭菜、菠菜和油菜就得種在長條花盆里,一長一片,求個數量。西紅柿可以種在小花盆里,將來結果,結一個也行,結兩個更好,既能吃也可觀賞。黃瓜大盆小盆都可種,長出蔓后,只要扎上架子,讓蔓攀爬,就可以結出黃瓜。
種上菜后,老高每天都到陽臺上,眼瞅著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花盆,目不轉睛。后來,就干脆一早起來,拿個馬扎,坐在陽臺上。天剛蒙蒙亮,陽臺上還有一絲寒意,窗外是青灰色的天空,太陽還在東邊的那一群高層樓下。老高身披一件運動服,感覺有點涼,便穿上運動服,拉上拉鏈。他伸出食指,一會兒按按這個花盆的土,一會兒又摳摳那個花盆的土,心里輕柔地呼喚:黃瓜寶貝兒,你還不出來?小韭菜呀,你還不發芽?西紅柿,你的圓臉兒在哪里呢……
老高覺得自己就像農村里的“看坡人”。早年,老高在農村呆過,那是上個世紀60年代末,城市里“備戰備荒”防蘇聯入侵,便開始疏散人口。十三歲的老高和小他兩歲的弟弟被父母送回農村老家。在農村老家,每到收割季節,生產隊便派出“看坡人”。“看坡人”在地頭田邊搭一草棚子,夜晚就住在那里,任務是看護即將成熟的農作物,防止別人偷盜。那時候,十三歲的老高,就愿意在夏天的夜晚,去“看坡人”搭起的草棚子里睡覺。涼快不說還有趣,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天上的月亮那么大,星星那么亮,莊稼地里有蟲鳴,小池塘里有蛙聲,像優美的輕音樂。在農村呆了一年,形勢緩和了,老高才回到城里,上了中學。
老高的菜種在家里,當然沒人偷盜,但老高急切盼望自己親手種下的菜早有成果,所以,就像個“看坡人”,每天早晨坐在陽臺上,盯著所有的花盆看,如俗語所形容的那樣——鱉瞅蛋。
突然一天早上,老高在陽臺上大呼小叫:“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出來了!”
妻子被驚醒了,在臥室里推開陽臺的窗,驚恐地問:“什么出來了?嚇死我了,什么出來了?”
“菜!菜出來了!”老高喊,“你出來看看,菜出來了!”
妻子一陣手忙腳亂,穿上衣服來到陽臺。果然,有幾個花盆里,星星點點冒出了綠芽。老高興奮得手舞足蹈,手指著花盆對妻子說:“你看看,這是菠菜,這里是韭菜,再看這個小花盆,知道是什么嗎?西紅柿!就剩黃瓜和油菜還沒發芽了。”
妻子也被陽臺上的一片新綠吸引住了。她咧開嘴笑著,彎著腰,仔細查看一棵棵嫩芽,她問老高:“是不是要施肥了?”
“當然要施肥了,”老高說,“早準備好了,我買了好幾袋呢,今天就施肥!”
那天,老高吃早餐,覺得格外香。頭一天包的蘿卜豆腐素包子,老高竟一連吃了三個,撐得直打嗝。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要想租賃樓下那塊綠地遭到反對的事,便對妻子說:“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讓他們封鎖吧,封鎖到最后,我們什么都有了!”
妻子說:“怎么聽著這么耳熟呢?是毛主席語錄吧?”
老高說:“毛主席當年說的話有一些還是對的,比如,自力更生。我要是沒有自力更生精神,咱家能長出菜嗎?等著瞧吧,等收下這些菜后,我要先給物業公司經理送一點,讓他知道我們家有一個無毒無害的菜園子!”
妻子說:“你就別顯擺了,咱自己悄沒聲地種菜,悄沒聲地吃菜,神不知鬼不覺,宣揚出去有什么好處?”
“我就咽不下這口氣,”老高說,“當初我要租樓下那塊地種菜,你看看樓上的鄰居,這個要養豬,那個要養牛的。我倒要看看,我老高在家種上菜了,哪個在家養了豬養了牛?”
妻子想了想,說:“咱這樣的高樓,養豬養牛不可能,但你敢保證沒人在家養雞?就說陽臺吧,這樓上,家家戶戶的陽臺都不小,圈個地方,養上兩三只母雞,下的蛋也夠一家人吃了。”
老高淡然一笑,很自信地說:“不可能!雞是小動物不占地方不錯,但你知道嗎?光那股雞糞味兒就讓人喘不動氣。你沒到市場去體驗體驗?那還是露天,賣雞的地方臭烘烘的,誰路過那里都得捂鼻子!”
妻子點點頭、皺皺眉,說:“也是,也是,雞糞比人糞都難聞,誰家也抗不了。”
那天下午,老高給陽臺上的盆盆罐罐施了肥后,特意去菜市場轉一圈。他倒背著手,慢慢騰騰在各個攤位間轉悠,看著滿眼的翠綠紅黃,聽著攤主們高聲叫賣,心中波瀾不驚。老高臉上始終掛著一絲微笑,那是一絲嘲諷的微笑。老高心想:你們喊吧,叫吧,你們把自己的菜夸得天花亂墜我也不動心!你們的菜敢和我種的菜比嗎?我種的菜才是無污染無公害!從今以后,這個市場別想讓我掏一分錢。此時此刻,老高真想大喊一聲:我不買你們的菜,我有自己的菜園子!
六
最先收獲的是韭菜。長條花盆里的韭菜長到一巴掌高的時候,老高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下了一小撮。這一小撮韭菜是老高的寶貝,他雙手捧著韭菜,臉上蕩漾起豐收的笑容。妻子早就在廚房里準備好了一盆清水,老高把韭菜放進水里,一片嫩綠洇染開來。“叫孩子回來,”老高說,“今晚韭菜炒雞蛋!”
妻子說:“這點韭菜,最多炒一盤,夠吃嗎?”
老高說:“一盤還不夠?這是什么韭菜嗎?這是天底下最環保最干凈的韭菜,每人夾一筷子都難得!美食不可多用嘛。”
妻子又去了陽臺,瞅著還沒長大的菠菜說:“要不就再挖幾棵小菠菜?炒個肉片,那才好吃呢。”
老高像看家的狗一樣沖了過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一把將妻子拽進屋,說:“不能挖,堅決不能挖!這么小的菠菜就挖出來吃了,虧你想得出!”
妻子不愿意了,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只是說說,也沒挖,你翻什么臉?”又說,“你去市場買雞蛋,再買點別的,孩子小兩口回來,光一盤韭菜炒雞蛋能行?”
老高下了樓,一走進菜市場,剛才收割韭菜的興奮勁兒剎那間就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沮喪。老高沮喪,是因為還得依靠菜市場。上一次他漫步在市場里,還暗暗發誓,再也不會為這個市場掏一分錢,可沒有多長時間,他又來了,而且不花錢不行。這使他想到了“規模效益”,看來,種菜也得有規模,形不成規模,就形不成繁多的品種。不用多,有二畝地種菜,品種多了,就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了。家里的那個陽臺,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種點菜偶爾調劑一下可以,指望長期充足地供應,不現實。
老高仰起頭,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轉念一想,心情又略有釋然了,畢竟有毛不算禿吧,畢竟自己親手種出了菜。比如說剛剛收割的那一小撮韭菜,炒一盤雞蛋,可以百分之百放心地吃。他堅信,今天晚上,他家的這盤韭菜炒雞蛋,是全樓百十戶人家餐桌上絕無僅有的珍品。
老高來到雞蛋攤上,看準了一筐白色的土雞蛋,問:“多少錢一斤?”
“十二塊錢一斤。”攤主說。
“這么貴!”
攤主說:“這可是農民家養的土雞蛋啊!俺是一個一個挨家挨戶收的。”
老高疑惑地看著攤主,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看的報紙。報紙上的一篇新聞說,現在有些商販,從養雞場挑出一些小雞蛋,冒充土雞蛋高價賣給消費者。
看著老高猶豫,攤主拿起一個土雞蛋,磕開,把蛋青蛋黃倒進一個小碗里,指給老高看:“你看看這個蛋黃,顏色多深!普通雞蛋就不一樣了。”
看著碗里的黃中帶紅的蛋黃,老高又想起報上的一則新聞,說是蛋黃的顏色并不能說明雞蛋的來源。有的養雞場,把飼料里摻點什么什么紅,雞吃了下蛋,蛋黃就是紅的。
攤主看老高還在猶豫,又說:“俺不會騙你,俺就是農民,這些雞蛋真是從俺村和鄰近的村里收購的。你們這些城里人就是疑神疑鬼,有騙人的,可俺在這個市場好幾年了,有固定攤位,俺哪敢騙人?”
老高抬頭仔細端詳攤主,那人面相還算憨厚,說的也是一口鄉音,可能不會說假話。那就買吧,不買也不行,家里又沒養雞,去哪兒弄雞蛋?老高挑了十個雞蛋,付了錢。然后,又在市場里轉。滿眼又是翠綠紅黃,可老高都不放心,再買點什么呢?老高看到了絲瓜,忘記是聽誰說的了,絲瓜不怎么用藥。那就買絲瓜吧,絲瓜炒肉片,也是道不錯的菜。買了絲瓜后,又買了三條帶魚。老高拎著東西走出市場,心想再炸一個花生米,四個菜,滿夠一家四口吃的了。
晚飯開始,老高打開一瓶智利出產的紅酒,對兒子說:“陪我喝點?”
兒子笑道:“喝,當然喝。祝賀老爸種菜成功!今晚這一盤韭菜炒雞蛋,要擱飯店里,賣一百塊錢都不貴。”
往桌子上端菜的妻子聽見兒子的話,說:“吹吧!韭菜就是韭菜,打藥的和不打藥的都一個味兒,我就不信,你還能吃出大蝦味來?”
“那可不一樣,”兒子說,“韭菜是自家種的,雞蛋是土雞下的,都是現如今的稀罕物,就是值錢。你忘了?冬天賣的有機大白菜,168元兩棵,多貴!”
老高來勁了,說:“說是有機白菜,誰看見了?咱家的韭菜可是貨真價實的,就在陽臺上嘛。”
妻子嗔道:“爺兒倆對著吹吧!今晚吃了這盤韭菜炒雞蛋,明早你們就得道升天了,是吧?”
兒子兒媳都哈哈笑了。兒子說:“媽你還當真了?這不讓老爸開心嘛,開心有益于健康對不對?”
老高得意洋洋,說:“就是就是,開心有益于健康。你媽越老越糊涂,別理她。來來,兒子,干了這一杯。”
七
西紅柿結果了,小油菜長大了,黃瓜像一彎月牙兒掛著;菠菜的葉片完全展開了,韭菜又生出新的一茬。隨著天氣轉暖,老高家的陽臺上綠意盎然,各種蔬菜長勢喜人。
這些日子,老高覺得生活有了質量。今天去陽臺摘兩根黃瓜,涼拌著吃;明天采一撮菠菜,炒肉片吃;后天再擰下兩個西紅柿,炒雞蛋吃……盡管數量少,但吃起來很愜意,夾一筷子菜塞進嘴里,老高就覺得幸福生活來之不易,需要百倍珍惜。烹制自己種的菜,老高很節省,最后的菜湯,也要兌點開水,喝進去。妻子說,這至于嗎?老高指點著盤子里的菜湯:“這湯里可有豐富的維生素,不喝能行嗎!”
妻子看著已經兌上開水的半盤子菜湯,說:“我嘗嘗,我嘗嘗。”說罷,端起盤子,先喝了一口,吧嗒著嘴品咂,然后,咕咕嘟嘟幾口喝光。
老高笑了,問妻子:“怎么樣?鮮吧?”
妻子點點頭,回答說:“味道不錯!今后的菜湯,我喝吧。”
“別這樣嘛,”老高說,“每人喝一天,今天你喝了,明天我就喝,后天再你喝,怎么樣?”
妻子說:“你好自私,我兩條腿,動不動就酸痛,人家都說是缺乏維生素,我多喝點怎么了?你是男人,不能讓讓老婆?”
老高說:“你以為我就沒毛病?高血壓,吃了十幾年藥,你也是知道的。醫生說過,補充維生素,對高血壓患者很重要。”
“好你個老高,這么點破菜湯都和我搶!你還有夫妻感情嗎?”
“我怎么沒有夫妻感情?我說過嘛,你喝一天,我喝一天,也不是不讓你喝。”
妻子把筷子一扔,起身離開飯桌,坐在沙發上抹起淚來。老高走過去,看妻子真傷心了,也軟了下來,說:“好,好,今后的菜湯全歸你,全歸你。多大歲數了,還動不動就哭,酸死我了!”
老高的話音未落,妻子猛地站了起來,抬腿就朝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誰酸了?你說誰酸了?我哭是因為你自私!一點菜湯都不讓步,今后要碰上個生老病死,還不知你能做出什么事呢!”
老高舉起雙手,笑著說:“我投降,我投降。人家是繳槍不殺,我是繳菜湯不打。請優待俘虜。”
妻子這才平靜下來,哼了一聲,抬手揉揉眼,進廚房收拾去了。
老高心想:真是個小脾氣的老娘兒們。
老高來到陽臺上,看著那滿臺綠色,突然想起了物業公司經理。對了,他曾承諾過,等收了蔬菜,要送給經理嘗嘗。當然,送給經理蔬菜,主要的目的還是以實物告訴他,死了蛤蜊一樣喝鮮湯——我老高不租樓下那塊綠地,就不能種菜了嗎?
可是,送給經理點什么菜呢?西紅柿成熟的果實一共有四顆,吃了兩顆,還有兩顆,這兩顆可以摘下來。韭菜剛剪完,得等幾天才能再長出一茬。黃瓜還有三根,菠菜和小油菜每樣出半斤沒問題。可是老高掂量來掂量去,都不舍得,這都是自己辛辛苦苦的勞動果實啊!不含一點農藥化肥,要是自家留著吃,能享受好幾天……掂量來掂量去,最后,老高還是把兩個西紅柿、兩根黃瓜、一撮菠菜和一撮小油菜采摘下來,用報紙一包,拿下樓去。
物業公司經理看著眼前那一小堆嫩嫩的紅果綠菜,聽著老高簡短的介紹,一臉驚奇。他拿起一根黃瓜,用手捋一下,大嘴一張,咔嚓咔嚓就咬進半根。一邊咀嚼著,一邊豎大拇指:“這是黃瓜!這才是黃瓜!老高,我多少年沒嘗到這么地道的黃瓜味兒了!”
老高得意地笑著,說:“再吃個柿子,嘗嘗什么味兒。”
經理趕緊把攤開的報紙合攏起來,說:“哪舍得吃?帶回家,讓老婆孩子們都嘗嘗!哎,老高,上次那個事你可別怨我啊。我是愿意租地給你的,可是樓上的居民,城管的法規什么的,我說了不算啊!要是沒人管,我和你一塊兒種那塊地,把那些破冬青都拔了,全種上菜!種出這樣的菜,人吃了,要活一百歲的!”
老高說:“你現在也看到了,我不用那塊地,也一樣能種出菜。我想問一問經理,咱樓上有養雞的、養豬的、養牛的嗎?”
“沒有啊,”經理不解地說,“怎么回事?”
老高說:“當初樓上不是有人貼出來要租那塊地養雞養豬養牛嗎?我菜都種出來了,他們怎么還沒養呢?”
經理明白了,哈哈大笑起來。他拍拍老高的肩膀,說:“打住打住。老高呀,事情都過去了,就別記仇了。一個樓上的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呢?怎么樣?我去你家看看,也取取經,看看我家能不能也騰出點地方種菜。”
老高像個將軍似的,揚起手臂瀟灑一揮:“你什么時候來都可以。取經談不上,感受一下我家的綠色和健康倒蠻有意思。”
經理問:“老高,你這個在家種菜的事情,可不可以貼個告示,在全樓推廣一下?”
經理這話讓老高一下子愣了,他過去從沒想過這件事兒。在全樓推廣家庭種菜?這個問題嘛……
“老高啊,都是鄰居,和為貴。樓上一百多戶人家,要是都能吃上健康菜,你就積大德了!”經理語重心長地說。
老高低下頭,尋思了一會兒,說:“我可從沒這樣想過。”
“現在想也來得及,”經理說,“老高,你是機關干部,思想覺悟高,了解群眾、幫助群眾,是應該做的事情,對不對?你……”
“干嗎干嗎?”老高打斷經理的話,“你怎么像個黨支部書記,教育起我來了?”
經理笑道:“我盡管不是黨支部書記,可我是物業公司經理,有責任嘛。”
老高想了想,說:“今天我表個態,推廣全樓種菜,我沒意見。但是,種菜是小事兒,主要是精神。要想干成一件事,沒有執著精神是不行的,這一點最重要。”
經理頻頻點頭:“說得對說得對!一定號召全樓住戶,學習老高同志不畏艱難的精神。要不這樣好不好?過幾天,你把家里種的菜,每樣弄一點,咱就在樓廳里搞個展覽,推廣一下你的經驗。”
老高被經理吹捧得心潮澎湃,滿臉是笑地說:“展覽就不必了,歡迎去我家參觀。”
八
大樓樓廳的告示欄里,貼出老高在家種菜獲得成功的消息后,老高家里便車水馬龍了。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鄰居們一撥接一撥地敲老高家的門,嘻嘻哈哈地進來,去陽臺看菜,問三問四,然后又嘻嘻哈哈地告別。前撥人剛走沒多會兒,后撥人又來敲門了。那些日子,老高和妻子干脆早晨一起床就把房門打開,來參觀的人直接進來就行了,省得還要敲門。
有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前些日子在告示欄里貼字條租賃樓下那塊綠地養奶牛的那個人,家住在十五層。老高大度地與他握手,說認識你很高興。還有一個挺漂亮的少婦,在老高家的陽臺上欣喜若狂,伸出兩根玉指,一會兒摸摸西紅柿,一會兒捏捏小黃瓜,還嗲聲嗲氣地問老高和他的妻子?“叔叔,阿姨,我可以拔一棵韭菜嘗嘗嗎?”老高說可以可以。妻子也說別拔一棵,拔兩棵嘗嘗吧。那個少婦拔了兩根韭菜,到廚房洗干凈,吃進嘴里,說:“真鮮啊!”臨出門時,她告訴老高,她就是前些日子在告示欄里貼出字條租賃樓下那塊綠地養母雞的那個人。老高看著她的背影說歡迎再來。
前來老高家看菜的不光是大人,還有孩子。有一天,一下子進來四五個男孩女孩,看樣子都是小學生。他們一進門就朝著老高和妻子甜甜地喊爺爺奶奶,說都住在這棟樓上,也都在同一所學校里上學。這些孩子來老高家,并不是取經種菜的,而是來照相的。一個孩子拿出了數碼相機,另外的孩子就挨個在陽臺上各種花盆前或站或蹲,擺出姿勢照相。老高哭笑不得,說,你們這些孩子到家里照什么相?現在公園里正是花紅葉綠的時候,去公園照相多好?那些孩子們回答說,我們不喜歡花草,我們喜歡蔬菜。我們就是要在蔬菜旁邊照相留念。
有一天,家里還來了個小腳老太太。那老太太看年齡有八十多歲了,走路顫顫巍巍。老高和妻子趕緊上前扶住,問大娘有什么事嗎?
老太太說:“俺住兒子家,在二十一樓,聽說你家種菜,俺來看看。”
老高扶著老太太往陽臺上走,說:“你老人家這么大年齡了多不方便,讓你兒子下來看看不就得了?”
老太太說:“他不會種菜,看也看不明白,我年輕時在老家種過菜。”
老太太來到陽臺上,彎著腰看菜,伸手摸摸韭菜葉子。然后歪著頭,使勁抽動鼻子:“咦?怎么沒味兒?”
老高不明白,也抽動鼻子嗅,又問:“大娘,你說沒有什么味兒?”
“糞味兒?怎么沒有糞味兒?”
老高笑了,說:“大娘,我種菜施的是復合肥,不用糞。”
“那怎么行?”老太太說,“種菜一定要澆大糞,不澆大糞長不好。俺村里種菜,都派人挨家挨戶收集茅房里的大糞,澆糞的菜才長得旺!你要澆糞,你家有廁所嘛,自己收集點,兌上水一拌,澆上就行了。”
老高不知說什么好了。他看到妻子站在老太太的身后,捂著鼻子直皺眉頭,好像真聞到了臭烘烘的大糞味兒。恍惚間,他似乎也聞到了大糞味兒。那是他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城市還沒有現在這么大,中山公園以東,就是湛山村,湛山村周圍有一片一片的菜地。每逢春天,他都和鄰居的小伙伴們到湛山村一帶的田野里挖野菜。他記得,過了中山公園不遠,就能聞到濃濃的大糞味兒。那時候,國營菜店里賣的菜都是大糞澆出來的,菜葉上還有蟲眼,品相不好看,但絕對環保,沒有毒害。
“大娘,知道了,我一定澆糞,謝謝你老人家的指點。”老高賠著笑臉,把老太太送出了家門。
足足有半個多月,老高家才平靜下來。妻子捂著腰,說:“累死我了!一天來好幾撥人,走一撥人,我擦一遍地,走一撥人,我擦一遍地,腰受不了了!”
老高趕緊讓妻子趴在床上,給她捶腰。老高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我這是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能力,怎么樣?樓上的人羨慕了吧?把菜園子搬回家,是城市人生活的最高境界,我率先達到了!”
妻子說:“以后再來人,就讓他們換拖鞋,我可不能整天擦地!”
“對對,”老高說,“讓他們換拖鞋。”
“可咱家沒有那么多拖鞋呀?”
老高說:“這好辦,讓物業公司經理在告示欄里說明,凡要到咱家參觀的人,一律自帶拖鞋。”
“哎喲,你輕點兒。”妻子說。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大樓門前突然熱鬧起來。每天都有載運花盆的小貨車開來,停下,卸貨,開走。隔一段時間,又有小貨車開來,停下,卸貨,開走……樓上的居民們,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地往家搬運花盆。這些花盆里都帶土,很沉,人們一趟一趟地往高層建筑上搬,相當費力。樓里一共兩部電梯,只好倒出一部專運各家的花盆,另一部才可以上上下下運送正常出門回家的居民。有些女的力氣不足,搬花盆時一失手,花盆就掉地摔碎。花盆一摔碎,女的就大呼小叫,男的就罵罵咧咧。有的兩口子,為了一個不慎掉地摔碎的花盆,爭吵不休,話越說越難聽。物業公司經理就上前勸架,苦口婆心,一臉真誠。就這樣,一連折騰了三四天,載運花盆的小貨車終于不來了。
老高見此情景,知道樓上的住戶要像他一樣,在家種菜了。到了這時,老高家的韭菜已經收割了三次,菠菜也吃完了,又種了土豆;西紅柿吃了七八個,黃瓜就剩三個掛在蔓上;小油菜也寥寥無幾了。老高很自豪,覺得自己早已嘗了鮮,他們卻才忙活著往家搬花盆,這才叫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個月。老高得意了一陣,又突然緊張起來。花盆搬回家了,鄰居們是不是又要登門咨詢老高去哪兒買菜種?怎么施肥怎么澆水了?如果這樣,他又要每天接待、妻子又要每天擦地了。不行,不能再讓鄰居們登門了,干脆,自己主動服務吧。
老高回到家里,拿出一張A4紙,詳細寫明了在哪兒買菜種子,在哪兒買肥料,然后又一五一十地寫上什么時間施肥,什么時間澆水,施多少肥,澆多少水等等。老高寫完后,不像上次要租賃綠地那樣,偷偷摸摸,趁天色剛亮下樓張貼。這次,他大搖大擺乘電梯下樓,張張揚揚貼上告示欄。貼上后,還不急著離開,伸展雙手,在紙上撫來撫去。進出大樓的鄰居們馬上圍了上來,看了老高關于種菜的說明還不過癮,又團團圍著老高問長問短。老高昂首挺胸,面帶微笑,耐心地解答人們提出的問題,儼然德高望重的蔬菜種植專家。
九
全樓的住戶都在家里種菜了,老高心里多少有點失落,過去那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沒有了。但他還是挺高興,畢竟自己這一舉動,帶動了全樓一百多戶人家,一百多戶人家都在家自己種菜吃,人身安全有了很大的保障。老高想,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樓上每戶人家空間有限,陽臺大的可以多放十幾個花盆,陽臺小的也只能放幾個花盆,老高家陽臺就算是大的了,有7個平米,大大小小放了11個花盆。11個花盆里所種的菜,也只有六七個品種,遠遠達不到蔬菜品種的豐富性。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交換,比如A戶家種的韭菜,可以與B戶家種的辣椒進行交換;C戶家種的黃瓜,可以與D戶家種的芹菜進行交換。
物業公司經理聽了老高關于進行蔬菜交換的建議后,立即與大樓的業主委員會通了氣。業主委員會非常支持這個辦法,經過幾次開會研究,決定在樓內設立“蔬菜交換日”。業主委員會貼出通知,規定每周六上午為“蔬菜交換日”,上午9時,都集中在樓廳進行交換活動。通知上寫明,交換純屬自愿行為,避免在斤斤兩兩上計較。還舉例說明:東家有二兩韭菜,如果西家今晚需要包韭菜餃子,可以用一斤西紅柿交換。物業公司贊助出一臺電子秤,以利交換蔬菜的住戶們秤秤自家的菜,做到心中有數。
設立蔬菜交換日,樓上所有的住戶都表示歡迎,第一個交換日就顯示出了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那天早上9點還不到,老高用報紙包了一把菠菜和一把小油菜下了樓。一出電梯,老高就傻眼了,呀,這么多人!四五十個平米的樓廳里站滿了人,每人腳下都擺著菜。人們嘻嘻哈哈,相互問候交流。老高睜大了眼睛看來看去,發現有一半的人他不認識。現代化的住宅就這樣,同住一樓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卻愣是沒見過面。
老高趕緊把報紙放在腳下,攤開,等待著和別人交換。老高想換茄子,好長時間沒吃茄子了,一想起豬肉紅燜茄子就饞得直咽唾沫。有一比較面熟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想用一把蒜苗換老高的菠菜,老高微笑著搖搖頭,很有禮貌地對她說想換茄子。
那個曾經去他家看過菜的漂亮少婦,手里端著兩個西紅柿,裊裊娜娜地過來了,她想換老高的小油菜:“呀,多嫩的小油菜,海米炒油菜肯定很鮮。怎么樣?我用西紅柿換?”
老高笑著說:“對不起,我想換茄子。豬肉紅燜茄子也是一道美味啊!”
少婦說:“你這個年齡的人少吃肉,西紅柿炒雞蛋不長脂肪。”
老高說:“我家種的西紅柿啊,再過兩天就成熟了。”
少婦走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過來了,想用五根黃瓜把老高的菠菜和小油菜都換去。老高不換,說自己家種的黃瓜還沒吃完呢。
連著四個人與老高交換都沒成功,他沉不住氣了,彎腰包起自己的菜,握在手里,在樓廳里走著,四處看。果然,沒有茄子。自己沒種茄子,這樓上的人家也沒有種茄子的。老高很失望,他想回家,但又覺得不甘心。他把自己的菜放在那臺電子秤上稱量,菠菜三兩半,小油菜三兩。心想,炒兩盤菜是夠了,要換,也得換人家的兩個品種才劃算。
老高看到住在十六樓上的一個人,腳邊放著一小盆黃豆芽。這人他認識,是個警察,每天上下班穿著一身警服很顯眼。今天周六,他沒穿警服,脫下警服的他,人好像一下子就沒那么精神了。老高在那盆黃豆芽跟前蹲下,看看豆芽,又看看那人,問:“咦?你這豆芽也是種的?”
那人笑笑說:“自己在家發的,沒問題。”
老高又問:“黃豆是在市場上買的吧?”
那人說:“是買的,可豆芽是我自己發的。咱也別太神經過敏,據我了解,豆子不會有問題,關鍵是豆芽的發制方法。外面那些豆芽,放尿素的、放化學原料的,什么五花八門都有。今天晚上泡上豆子,明天早上就發出來了,誰敢吃?我這豆子,五天后才發芽。”
老高點點頭:“你想換什么?”
那人問:“你有什么?”
老高在地下攤開了報紙。
那人眼睛一亮,說:“菠菜?小油菜?行,行,我用豆芽換你這兩種菜行嗎?”
老高不作聲,眼睛盯著盆里的豆芽。
那人說:“我稱了,一共是兩斤豆芽,你不吃虧吧?”
老高心里盤算著,兩斤豆芽換我六兩半菜,應該說不吃虧。市場上的豆芽也不便宜,如果沒記錯,是三元一斤,而且還不知道那豆芽是怎么發出來的。行,就換了吧。老高把自己的菜包了起來,遞給那人,說:“成交了。”
那人從口袋里掏一個塑料袋,往袋子里裝豆芽。老高樂了,說:“你還準備了袋子?很專業啊!”
那人說:“我不能把盆也讓你端走吧?第一次沒經驗,下次交換,我就把豆芽在家里提前裝進袋子。”
第一個交換日,老高沒換著茄子,只換了兩斤豆芽,紅燜茄子是吃不上了,只能炒盤豆芽吃。老高覺得應該向物業公司經理和業主委員會再提個建議,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樓上的住戶在種菜時避免同類化。家家都種一樣的菜,“蔬菜交換日”就失去了意義。老高把他這個想法寫在A4紙上,當晚就貼在樓廳的告示欄上了。
老高的建議,又得到了熱烈響應。物業公司和業主委員會一致研究通過,號召樓上的居民們每月的最后一個周日,每家派一人,集體出發去購買菜種,選老高為領隊。到了目的地,集體協商誰家買什么菜種,力求蔬菜品種的多樣化。作為領隊,老高早就在家準備好了方案:每家只用兩個花盆種準備用來交換的菜,其他花盆愛種什么就種什么,絕不干涉。老高很滿意自己設計出的方案,這叫什么?這就叫民主集中制。老高是懂政策的,不愧為機關出來的人。
十
誰也不會想到,第二個交換日,竟出事了。上午9時剛到,大樓門外突然涌來一幫人,要進樓廳參加交換活動。這二三十個人,都是大樓周邊的居民,也不知他們是怎么獲得了這個消息,也許是上一個周六,樓上的居民在樓廳里進行交換時,他們經過這里看到了也未可知。
物業公司經理擋在了大樓門口,他試圖進行勸阻:“這是我們樓自己的活動,外人不得參加。”
那幫人中有一個像是領頭的圓臉漢子,笑瞇瞇地對經理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你們我們的,咱都是鄰居,你就讓我們進去吧。”
經理說:“我們是交換蔬菜。”
“知道知道。”那人說。
“這些菜不是在市場買的,都是每家每戶自己種的。”
“知道知道。”
“你們有自己種的菜嗎?”
那人說:“我們暫時還沒有自己種的菜,可我們有別的啊。”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盒“泰山牌”香煙。那人一掏出煙,其他人紛紛舉起手,亮出各自帶來的東西。有人拿出一瓶二兩裝的“瑯琊臺牌”原漿白酒;有人拿出幾個包子,說是自家包的野菜豬肉餡的;有人拿出一根香腸,說春節灌的就剩這一根了,始終沒舍得吃;有人拿出一袋炒花生,說老家親戚送的又香又脆;有人攤開手,手掌里有幾條口香糖……更有意思的是一四十來歲的婦女,她舉著兩根紅藍鉛筆站在經理面前,說:“這可是古董,放家里二十年了,你們樓上有上學的孩子吧?用這種筆畫畫,很美的。”
樓廳里的居民們都顧不上交換了,站在門里,抻著頭往外看。門外的人,抻著頭往里看。物業公司經理站在兩幫人中間,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不知說什么好了。
老高出現了。老高手里掐著四根黃瓜,撥拉開人群,來到經理身邊。他對那幫人說:“伙計們,你們要參加我們的交換活動,說明你們認可我們樓自家種的菜,這是好事,也是我們樓全體居民的驕傲。但是,我們這個交換活動,是以菜換菜,原則上不與其他東西交換。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們回家也自己種菜,我代表全樓居民表個態:我們愿意無償提供種菜技術和方法,怎么樣?”
外面的人高一聲低一聲回應著說“好”,但就是不走。那圓臉漢子說:“改日我們一定來取經,但今天就讓我們參加一次你們的交換活動吧,人都來了,不能空著手回去啊。”
老高看看經理,經理看看老高,老高又回頭看看樓內的居民,居民們都咧著嘴笑。上次與老高換豆芽的那個警察說:“就讓他們進來吧,誰愿意和他們換就換,誰不愿意換就拉倒唄。”
居民們有的說:“行啊,進來吧。”
有的說:“就這一次,下周你們回家自己種菜去。”
還有的說:“你們進來歸進來,可別用市場上賣的那些菜衡量我們這些菜,我們這可是真正的綠色健康食品。”
門外的人齊說:“那當然那當然。”
物業經理閃開了身子,說:“進來吧進來吧。”
老高立馬舉起手中的黃瓜,對那個持有“瑯琊臺牌”原漿白酒的人說:“我四根黃瓜換你一瓶酒怎么樣?”
那人說:“你能不能再添點別的菜?我這可是原漿酒啊,你應該知道價錢的。”
老高問:“是70度嗎?”
那人把酒遞給老高,說:“你自己看看商標,絕對70度。”
老高把酒拿到手里,翻來覆去看,又舉起來,對著陽光看。
那人說:“貨真價實,我外甥就在那個酒廠工作,他還敢給我這個當舅的送假酒?”
老高說:“我家也沒多少菜了,還能有一把菠菜。”
那人說:“一把菠菜?一把菠菜是多少?”
老高說:“最多三兩吧。”
“三兩菠菜四根黃瓜,行,行,咱就換了。”
老高掏出手機打家里的電話,讓妻子把菠菜送下來。菠菜送下來后,老高把菜放到電子秤上秤,四兩一。老高說:“四兩還多呢。”
那人喜滋滋地收了黃瓜和菠菜,問:“您貴姓?”
“免貴姓高。”
那人臨走時說:“高先生,咱這就算認識了,過幾天我來找你請教種菜的事好嗎?”
老高說:“愿意效勞,愿意效勞。”
由于摻進外面的一幫人,樓廳里人數多了,十分熱鬧。第一個交換日,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可今天卻持續了一個小時。曲終人散時,老高發現只有拿紅藍鉛筆的那個婦女什么也沒換著。那婦女一臉沮喪,嘀嘀咕咕:“我這筆多好啊,怎么就沒人要?怎么就沒人要?”
老高過去,看了看她手里的筆,說:“大妹子,你這筆的確是好筆,但過時了。現在孩子畫畫都用彩筆了,一盒一盒的,什么顏色都有。紅藍鉛筆就兩種色,太單調。”
那婦女看著手中的筆,嘆了一口氣,要往外走。老高看著怪可憐的,便叫住了她,說:“你別空手回去,我家還有兩個西紅柿,送給你怎么樣?”
那婦女瞪大眼睛看著老高,說:“喲!謝謝謝謝!可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這兩支筆給你了。”
老高說:“筆就不要了,我也用不上。西紅柿送給你,自家種的東西唄,又不是花錢去買的。”
那婦女還是堅持讓老高收下筆,說:“你就拿著吧,你孫子孫女上學用不上,在家里畫著玩總能用上吧?”
“我沒有上學的孫子孫女。”老高說。
“上幼兒園?上幼兒園也用得上。”
老高笑了,問:“我有那么老嗎?”
那婦女愣了一下,接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一著急看走眼了。大哥沒這么老,現在看,頂多四十來歲。”
老高說:“四十來歲是假的,五十來歲是真的;有孫子孫女是假的,兒子結婚了是真的。”
那婦女聽了老高的話,嘿嘿地笑出了聲。
老高說:“你等著,我回家給你拿西紅柿。”
“謝謝!謝謝大哥!”
十一
晚上10點半,老高關了電視上床睡覺。頭挨了枕頭不一會兒,他突然感到渾身燥熱,一股久違的情欲涌入下體。老高慌亂地用手按住下體,就像按住一只活蹦亂跳的小老鼠。他大吃一驚,這是怎么回事?他記得他和妻子已經六七年沒有性接觸了。兒子結婚前,兩人還睡在一張床上;兒子結婚后,妻子就去了兒子的房間。老高獨占一張床,好生愜意,愛幾點睡就幾點睡,橫睡豎睡都是自己說了算,心靜如水。可是,今晚這是怎么了?五十好幾的小老頭兒,居然有了年輕人的性沖動!
老高下了床,赤著腳走到兒子的房間,見妻子還沒睡,正開著床頭燈看報紙。老高迅速進了屋,身子一躬,鉆進了妻子的被窩。
妻子嚇了一跳,擱下報紙,雙手往外推老高:“干什么你?干什么你?”
老高撥拉開妻子的手,一把抱住了她:“你說干什么?你裝什么糊涂!”
妻子老了,但沒有像其他上了歲數的女人一樣膀圓腰粗,她還是挺有形的,肚腹平平坦坦,沒有一點脂肪。
妻子紅了臉,說:“這么多年都沒這事兒了,你今天怎么就來勁了?”
老高邊脫妻子的內褲邊說:“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一躺下就來勁了,一來勁了就得找你,不找你找誰?”
妻子捶打他:“你這個死老頭兒輕點兒,我都不習慣了!”
完事后,老高躺在妻子的身邊直喘粗氣。妻子一下子變溫柔了,輕輕問他:“你吃藥了吧?”
“吃什么藥?我又沒得病。”
這時的妻子像個羞澀的大姑娘,擰了他一把:“不是,我問你是不是吃了那方面的藥?”
“哪方面的藥?”老高扭頭看看妻子,接著就明白了,“沒有啊?你是說偉哥?一二百塊錢一片,誰吃得起?再說了,咱這個歲數用得著么!”
“那你今晚上是怎么了?”
老高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今晚就來勁了。莫非,莫非……哎,是不是吃自家種的菜引起的?”
妻子說:“自家種的菜?吃菜也能壯陽?”
老高坐起身來,想了想,說:“我看是這么回事。過去吃那種化肥農藥超標的菜,盡管沒明顯中毒,但是很難說就不損害性功能。想想看,你我不到五十歲就沒了性生活,正常嗎?人家國外,七八十歲的男人還有性欲,五十歲的婦女還能生孩子呢。這陣子常吃自家種的干凈菜,身體里的毒素都排出去了,狀態自然就恢復了。”
妻子說:“你這是說神話,太夸張了吧?”
“不不,一點不神話,也不夸張,”老高有些興奮,“你都看到了,這可是我自己的親身感受啊!吃干凈菜和吃不干凈的菜,區別多大。怪不得現在開了許多家治療不孕不育的醫院,這說明什么?這說明現在有些年輕人也出了毛病,這都是不安全食品造成的!”
妻子說:“可也是,我看報紙,幾乎天天都能看到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過去哪有這些事呀!”
老高下了床,赤著腳,只穿著內褲在臥室里踱來踱去,他說:“吃無公害蔬菜,保持夫妻恩愛。嘿!多好的廣告詞!可惜這種事我不能現身說法。今天晚上咱可是發現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不,不是發現,是親身經歷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妻子不屑,說:“別丟人了,這叫什么發現?誰家的夫妻還沒有點這種事。”
老高說:“不一樣的。別忘了咱倆什么歲數了?多長時間沒做這種事了?突然有了強烈的欲望,又突然恢復了做愛能力,你說說吧,什么原因?最近這段日子,我除了吃自家種的菜外,又沒吃什么別的特殊東西。”
妻子被老高說得有些疑惑了,問:“那么你……除了這個,還有什么感覺?”
老高反問:“你有什么感覺嗎?”
妻子想了想,說:“我覺得腿有勁了。昨天和同事去公園,不費什么勁兒就爬上了電視塔的那個山頭。過去也爬過,上去后兩條腿沉得像鐵棍。當時我還納悶,今天這是怎么了?兩條腿怎么變得這么輕松?”
“這就對了,”老高說,“這肯定是菜的作用!不行,得加大種植量,明天我去多買幾個花盆,都種上菜。陽臺上放不開,就放廚房里,再不行就放客廳里。”
妻子說:“搞得家里都是花盆,也不好吧?”
老高說:“有什么不好!你怎么還不明白?咱這個歲數的人,什么最重要?身體最重要!要是吃自家種的菜能活二百歲,我寧可倒出一間臥室種菜!”
“今晚萬一是……萬一是碰巧了呢?”妻子說完這句話,一下子轉翻過身子,把個后背對著老高。
老高嘿嘿笑了,說:“有道理有道理,咱就明晚再看看。”
實際上老高根本沒能等到第二天晚上。天一亮,他的下體又開始膨脹,他急乎乎地躥進兒子臥室,一把扳過妻子,手忙腳亂,一邊運動一邊問:“你還不信這是吃菜的作用?你還不信這是吃菜的作用?”
妻子很受用地閉上眼睛,哼哼嘰嘰說:“我信,我信。”
十二
老高又去買五個帶土的長條花盆。上次去買,攤主給價一百塊錢一個,但運費免了。這次攤主說什么也不照顧了,花盆一百元錢一個,運費六十元,一分不能少。老高說:“你怎么變了?我又沒得罪你。”
攤主說:“我沒變,是物價變了。你沒看看現在市場上什么不漲價?雞蛋上個星期還三塊八一斤,這星期就四塊六了。你再去買根大蔥試試,一塊錢一根就算便宜的了。”
“花盆也漲價?”
“當然漲了,”攤主說,“我進貨就比以前貴了,再免去運費,我還掙什么錢?”
“唉!”老高嘆口氣,“行,就這么著吧。這物價漲的,有點發瘋了。”
攤主說:“不是有點發瘋,是很發瘋!我在這里擺攤賣花盆好幾年了,從今年開始,市場管理費一下子漲上去一半,怎么辦?我不能賠本兒,只能把多交的管理費加在花盆上。像你這樣的機關干部,工資高,可能還買我的花盆。那些退休工人,每月千把塊錢,就是想養花也買不起我的花盆了。沒人買我的花盆,我吃什么?”
老高不接攤主的話茬。他知道,要是順他的話往下說,一兩個小時根本結束不了,而且十有八九說著說著就會罵娘。老高數錢給攤主,拿了收條,定好送貨時間,趕緊離開。
花盆送到家后,陽臺上確實沒地方了。沒辦法,廚房里放兩個,洗手間里放一個,剩下的兩個,只能放在客廳里了。廚房和客廳里有窗,能見著光。洗手間是暗的,沒有光,蔬菜怎么長?老高又去了郊外詢問賣菜種的老農。老農向他推薦了一種不怎么喜光的蘑菇,讓他回家種上試試。這倒正合老高之意,他在家還沒種過蘑菇呢,要是種植成功,那在他住的那棟樓上,無疑又是一個令人矚目的創舉。
不知不覺,第六個“交換日”又到了。樓外周邊前來參加“交換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樓廳里根本擠不下,因此,便有人在樓門外那塊小綠地的邊上擺起了攤位。第二個“交換日”以物換菜的那些人,早就在家里種了菜,他們再來,儼然一副行家里手的樣子。與人大講種菜的經驗,眉飛色舞地介紹自己拿來的各種蔬菜的好處,大有喧賓奪主之勢。
老高看到第二次“交換日”拿著紅藍鉛筆來換菜的那個婦女了,她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袋子里裝著兩個紫茄子。老高手攥一把芹菜迎了上去,問:“這茄子是家里種的?”
那婦女見是老高,滿臉是笑,回答說:“是家里種的,長得不太好。”
老高接過她手中的塑料袋,提到眼前,仔細地看,說:“肥上得少了,最好用黃豆泡水,發酵后,澆土里,很有營養。”
婦女說:“大哥,要不這兩個茄子送給你吧,上次你還送給我兩個西紅柿呢。”
老高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家也種了茄子,過兩天就可以摘了。”
婦女說:“那好那好,等俺家種了什么稀罕菜再送給大哥。”
老高問:“你這兩個茄子想換點什么?”
婦女說:“換把韭菜,回家包餃子吃。俺種的韭菜還沒長出來呢。”
老高笑著點點頭:“去吧,去吧,再見。”
誰也沒有注意到,一輛帶標志的白色小面停在了大樓門前。車門打開,跳下四名城管人員。一名城管人員整了整頭上的帽子,指著綠地旁邊的攤位,問:“你們是哪里的?怎么跑這里擺攤?”
眾人都停止了交換,看著面前突然出現的城管人員,不知說什么才好。
老高走過去說:“我們不是擺攤,我們不賣,只是交換。”
“交換?”那名城管沒聽懂,“什么交換什么?”
“菜交換菜呀。”
“菜交換菜?”城管更不懂了,他歪頭看看這人手里拿的辣椒,又歪頭看看那人手里拿的芹菜,一臉茫然。他又問老高,“你是干什么的?”
老高說:“我是這樓上的居民。”
“這些人呢?”
老高又說:“這些人,有的是這樓上的居民,有的是附近的居民。”
那城管說:“菜有什么可交換的?去市場買就是了。”
老笑了,說:“你就不知道了,這都是我們自己家種的菜,市場上可買不到。”
這時候,物業經理出現了,他顯然認識城管的人,上前打招呼:“嗨,來了?給各位添麻煩了。”
那名城管臉上閃過一絲笑,但瞬間就消失了,他問經理:“怎么你這里出現了一個非法集市?”
經理說:“不是集市,是居民們交換自己家種的菜。原來的交換場所只在我們樓廳里,今天人有點多,占了樓外的公共地方。對不起對不起,下不為例。”
那名城管走上前來,俯在經理的耳朵邊,說了幾句悄悄話,經理說:“沒錯,是他們自己在家種的菜,都種在花盆里。因為家家面積有限,不能種很多品種,我們樓物業公司和業主委員會就決定每周六上午,在樓廳進行蔬菜交換,各取所需嘛。”
那名城管舒展開臉面,繼而笑瞇瞇了。他招呼那三位同伴:“來來來,咱也開開眼界,看看在家種的綠色蔬菜什么樣。”他從一人手里拿過兩根黃瓜,邊端詳邊贊嘆,“看看看看,這黃瓜絕了,拿在手里就能聞到一股清香味兒,絕了絕了。”
他那三個同伴也沒閑著,一會兒拿起人家的韭菜,放在鼻子底下聞;一會兒又拿起人家的西紅柿,用手指輕輕搓著。其中一人說:“真想咬一口嘗嘗!”
那名城管說:“別,那可違反紀律。”然后問物業經理,“你們只能以菜換菜?”
經理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笑著看老高:“老高,你看這事情……”
老高說:“哎呀,難辦啊!”
那名城管說:“我們花錢買行不行?你說多少錢吧。”
老高說:“不能動錢,一動錢就真成非法集市了。城管人員在非法集市上買東西,不違反紀律?”
那名城管臉紅了一下:“嘿嘿,這位先生幽默,這位先生幽默。”
經理介紹道:“老高是我們樓上種菜的帶頭人,一開始,就是他先在自己家里種菜的,后來又把經驗傳授給全樓的居民。我不是吹,現在我們樓上一百多戶人家,家家都有一個菜園子。我們樓上種的菜,是名副其實的綠色產品。”
那名城管走上前來,雙手握住老高的手:“相見恨晚,相見恨晚。高先生可不可以給個方便,這次就讓我們花錢買點菜吧,以后我們也在家種菜,到你們這里交換。”
老高猶豫不決。
那名城管又說:“高先生,我認為你們樓上的居民在家種菜,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新創舉。現如今食品安全很成問題,我們做城市管理工作的,有責任把你們這種新創舉推廣開來。我們回去要向上級匯報,要調動新聞單位宣傳。”
另一名城管不知何時掏出了相機,對著老高按了兩下快門。
老高連忙抬手遮臉。
經理笑著說:“老高你別擋,他們拍照片是要上報紙的。”
老高說:“不是不賣給你們,是沒法定價。我們樓上種的菜,到底應該多少錢一斤?這要由物價部門核定的,我們不能亂說。”
那名城管說:“今天咱就不把物業部門扯進來了,我定個價好了。不管什么菜,統統十塊一斤。”說著,從衣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那三名城管也都各自掏出五十元一張的票子。
老高慌了,說:“一百五十塊錢,十五斤菜,我家可沒有那么多菜。”
那名城管雙手合十,頻頻向其他人作揖:“勞駕各位了,都回家給我們湊湊菜吧。我們當城管的,也不容易,一天到晚和街上那些亂擺攤的小販打游擊,很累,也想吃點干凈菜補補身子。拜托,拜托!”
老高聽到那城管說“拜托”時,都帶著哭腔了。
眾人有了反應。這個說,你等著,我回家拿幾根黃瓜;那個說,我家還有點蒜苗;還有人說,照顧照顧國家執法人員,換成別人,多少錢也不賣,我回家拿茄子去……
那名城管一直雙手合十作著揖,誰說話他就朝誰弓一下身子,嘴里不斷說:“謝謝!謝謝!”
老高有些感動了,說:“我家的蘑菇剛長出來,我回家摘些。”
那名城管有些驚訝:“啊!還有蘑菇?這是稀罕物!高先生,蘑菇三十塊錢一斤怎么樣?”
老高搖搖頭:“東西不多,我不要錢,送給你們。”
“怎么能不要錢?都說好了嘛。”
“我就是不要錢,”老高說,“等你們回家自己種了菜,別忘了我,送給我嘗嘗就行。”
“當然忘不了!當然忘不了!”那名城管對著老高連連作揖。
樓廳里空空蕩蕩,人們都回家拿菜去了。老高轉身朝電梯走去,他要回家拿剛剛長出的蘑菇。種的蘑菇家里人還沒吃呢,卻要送給別人,心里有點不舍。但話已經說出去了,又不能反悔。老高上了電梯,在升高的過程中,腦子里波濤翻滾,回家怎么和妻子交代呢?就說要把蘑菇送給城管人員?妻子如果笑話他勢利眼怎么辦?唉!老高嘆了氣,心想,我這個人,一輩子沒出息的原因,就是心太軟……
作者簡介:
劉濤,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青島。中、短篇小說作品曾入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和各種“年度選本”。山東省委、省政府首屆“泰山文學獎”獲得者。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