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慶祝銀婚,我把我們當年的婚禮錄像帶轉換成了DVD,好給妻子一個驚喜。我們準備在家度過這個紀念日。20周年的時候,我和妻子大肆揮霍了一番,因為我們知道,到今年慶銀婚的時候,我們的大兒子就要去上大學了。那時,我就在頭腦里打算著,今年就靜靜的,一頓晚餐,一場電影,我們自己的電影,足矣。
我和妻子已經好久沒有看過當年的婚禮錄像了,但我們仍然記得每一個細節。站在牧師面前背誦誓詞時,她流下了熱淚,我們手牽著手,給對方一個會意的眼神,仿佛在說:“每一次心跳的瞬間,這一切我都愿意為你再做一次。”
影碟機上播放著婚禮的DVD碟片,有淚水奪眶而出,但這次,還沒到我們背誦誓詞的時刻,流淚的人也換成了我。
上帝啊,她真美,當她從白色凱迪拉克里走出來,躲著雨點的時候,她對著相機微笑,眼里充滿了期待。我的記憶是那樣真切,那天,天堂的光輝如此慷慨地照耀在我身上,我是多么幸運,夢中的新娘就在我身邊。
大兒子走進房間,隨手抓了把椅子坐下。他曾經看過我們的婚禮錄像,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認真看過。屏幕上,我留著絡腮胡子和厚厚的卷發,看起來更像他的同齡人,而不是此刻坐在他身旁的中年父親。我和伴郎們來回踱著步,笨拙地等待儀式開始,看起來頗為滑稽。
我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笑,一邊哭。他的母親——鏡頭里的她讓我們的兒子也吃了一驚,但讀中學的二兒子立即認出了他的媽媽,短短一瞥就抹去了1/4個世紀的距離。但他并沒有坐下來陪我一起把錄像看下去,眼見自己的父親淪為一個生命的無助旁觀者,對他來說是件太過為難的事。而我最小的兒子則直接沖出了家門,回來時,他的眼睛又紅又腫,但是我們之間,一個字也不用說。
的確,對于我的三個兒子而言,失去母親是件十分痛苦的事。銀婚還差兩個月的時候,她突然離去。銀婚紀念日的那天晚上,我只有一個人做著早就計劃好的事情。
盡管我感到孤獨,但事實上,我并不是孤單一人。我還有三個兒子,他們可以像激光一樣精確定位我心中裂開的傷洞。這種感覺很奇怪:作為一個父親,如此透明,如此赤裸裸地,站在尚未成年、還需要你供養的孩子們面前。但是,妻子的離去以一種我永遠無法想象的方式改寫了整個家庭的規則。
兒子們見證了我這五個月來如何努力挽留妻子的生命。感恩節過后的幾天,她被確診為腎癌。復活節前一周,我們埋葬了她。
那134天,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爭取好的治療方案,和保險公司爭論,要求采用另一種藥物,帶她到醫院接受化療。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期限,各種各樣的安排,一堆一堆的問題要解決。
孩子們也親眼目睹了每一天,我坦誠地告訴他們:這話聽來可能有些刺耳,但是現在,我不能首先考慮你們。我愛你們,會一直在這里守護你們,但我的精力目前都集中在你們母親的健康上,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我。
我很少把他們母親的病情變化真實地告訴他們。我在隱藏、回避,或者我自己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瞬間,這個世界不再是它曾經的模樣。
當我們明白,她的病已無可救藥,她拾起全部的力氣,請孩子們到我們的臥室里來。她可能還有十多天的時間,但那天晚上,她就用她的方式在家里正式向我們告別。
我們蜷在厚厚的白色床單和蓬松的羽絨被上,渴望著她每一個情感的表達,眼淚從我們的臉頰上流下來,卻什么也說不出,除了“我愛你”。
除了承受心愛妻子離去的悲傷,鰥夫還要面對整個家庭秩序的挑戰。雖然你失去了另一半,孩子們還在家里,婚姻生活仍以家庭的形式存在。我和妻子一同挑選的客廳家具,未完成的重新裝修廚房的計劃,甚至早晨誰來遛狗,所有這些以往婚姻的痕跡都殘留。今年夏天,我為二兒子慶祝了他的16歲生日,我用買來的桶裝糖霜為他調制了一個生日蛋糕。過去,生日蛋糕是他母親的專屬領域。她給他們的生活留下了美好而藝術的印跡,她所做的甜點比任何日記或者相冊都更能生動地記錄過去一年的故事。而我的卻很難,但我仍盡力保持妻子的傳統,以及我們的婚姻。
一切挽救妻子的努力都宣告失敗以后,在我絕望的時刻,她的母親把我拉到一邊。她看得出來,我從未如此無助和無力。她告訴我,雖然我可能并未意識到,但我給了兒子們一份作為父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禮物:用行動表達的對妻子無條件的愛。
她沒有說的是,在這樣做的同時,我也讓我的兒子們更近一步地進入到我的內心深處。這不是父親們通常會做的事,至少不會在孩子還處于青春期的情況下。并且,這扇門一旦敞開,就不那么容易合上了。
在我生命中這樣一個難熬的時期,這或許并不是件壞事。但是,這樣的新秩序需要花些時間來習慣。我的心理健康、社會生活和職業道德都成了孩子們可以批評的目標。你對上帝的信仰動搖了嗎,爸爸?你生氣了嗎?你怎么照顧自己的?
去醫生那里打流感疫苗時,我12歲的小兒子對我做了一番演講,要我尋找“健康”的方式來發泄我的悲傷和沮喪,并且溫柔地指出,我上個周末可能對他的兩個哥哥太過嚴厲了。同樣地,當我宣布,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喪親治療小組,并且打算堅持參與里面的活動時,我幾乎收到了一連串的掌聲。
“你會喜歡它的”,小兒子告訴我,“有時,你只需把你想要的說出來,不必太過擔心。”
回首妻子去世的那個早上,我現在才明白,孩子們甚至在那時就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他們已經意識到了我們家庭秩序的改變,以及隨之而來的后果。
我們從護理所沉默地開車回家時,我的長子,坐在他母親常坐的位置上,忽然向我轉過身來,轉頭看了看他的兩個兄弟。
“現在,就剩我們四個了”,他說,“我們都要成為彼此的支柱。”
[譯自美國《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