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光

如果你是一名阿拉伯女性，一定更能體會民主和“阿拉伯之春”的珍貴。前不久，在開羅舉行的一次婦女大會上，我看到阿拉伯女性們為了叫停新興的陰蒂切開術、反對把女孩的結婚年齡降低到12歲而斗爭。我問一個與會者，如果普通阿拉伯婦女的前途都那么黯淡，女性殘疾人的生活豈不是更加艱難？對方回答說：“在阿拉伯，如果你是一個女人，還身患殘疾，那你就是這個國家里最受詛咒的人?！?/p>

可事情也有例外。40分鐘的火車旅程把我帶到了開羅北部一處山區，在那里我見到了賽瑪雅·葉希婭，一個28歲的盲人女性，她戴著頭巾、穿著長及腳踝的長裙。葉希婭出生在一個有六個小孩的埃及貧困家庭。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對一個天生雙目失明的女嬰來說，她以后的生活似乎只能是祈禱，然后等待死亡的救贖。然而，葉希婭騙過了她的宿命。今天，葉希婭的母親和父親都為她驕傲，她是家里重要的收入來源，讓社區里的人刮目相看。葉希婭有一個英語學士學位，靠教英語為生，這一點讓她身體健全的兄弟姐妹們都想象不到。她還出過國，去過澳大利亞、加拿大、德國、奧地利、斯洛文尼亞、印度、法國等遙遠的國度，每到一個地方都受到熱烈歡迎和盛情款待。

葉希婭最大的天賦是音樂——可在薩拉菲斯特主義者看來，音樂是一種罪惡、是要被禁止的。薩拉菲斯特是極端伊斯蘭主義者組織，其人數占埃及選民總數的1/5，他們將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這個阿拉伯世界人口最多國家的政治走向？這個問題無論是埃及本國，還是以色列、美國以及整個西方世界都無比關注。但受它影響最大的卻是埃及的女人。就拿葉希婭來說，如果伊斯蘭教極端主義者在選舉中勝出，她就會被剝奪使用音樂天賦的權利，哪怕正是這種天賦讓她戰勝了自己的命運。她就不能繼續在這個由盲人女性組成的、名為“希望之光”的管弦樂團（Light and Hope Orchestra）中拉小提琴。這個樂團曾在全球各大劇院里演奏莫扎特、勃拉姆斯、斯特勞斯、比才和柴可夫斯基等人的作品。

“希望之光”管弦樂團在埃及非政府組織希望之光協會（Al Nour Wal Amal Association）的資助下建立，由34名出色的樂手組成。希望之光協會成立于1954年，目前資助的貧窮埃及女孩已達到300人。每天上午，女孩們正常上文化課，下午則專門學習音樂。葉希婭是7歲時開始接受該協會的資助和訓練的，她說：“第一年，她們教我用布萊葉盲文進行讀寫、認識樂譜，我學得很快。8歲時，音樂老師要我挑選自己想演奏的樂器，我告訴他，我喜歡小提琴的形狀和它木質的觸感，更喜歡它發出的聲音?！比~希婭的樂感很好，說英語時很自信。她努力地學音樂，努力去做一切事情。剛開始時，她每天都要練五個小時小提琴，一年后，葉希婭就進入了協會的初級樂隊。12歲時，她加入了高級管弦樂團，并開始隨樂團到世界各地演出。

葉希婭說：“我的第一次跨國演出是在多倫多，剛進場時我非常害怕。那時我是樂團里年紀最小的樂手，大家對我的期望很大，我真怕自己拖了其他女孩的后腿。但第一曲終了時，聽到雷鳴般的掌聲，我的所有緊張便煙消云散。從那以后，雖然我仍是個盲人小女孩，但我感覺自己像個女超人。”

“人們總是問我，‘不看樂譜，沒有樂隊指揮，你們怎么做到在演奏中不出現差錯？’答案是，我們都有非同一般的記憶力，能夠隨時背出45首經典曲子?！比~希婭說。記憶力強也是樂團成員們不怕考試的原因，除了葉希婭，樂團里的很多女孩都有學位，有一個人還獲得了音樂博士學位，葉希婭則特別熱愛英語文學。

盲女們排練、學習和生活的地方，是一幢外表很普通的樓房，樓房里有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的墻壁上貼滿了自制壁畫，如果你走近細看，會發現壁畫上的文字全是布萊葉盲文。長廊上，總有一些盲人女童像葉希婭曾經做過的那樣，在練習小提琴、大提琴、法國號和長號等樂器。希望之光協會的副主席阿爾瑪·菲克里說：“最讓我感動的是這些女孩們的非凡毅力。雖然身患殘疾，但她們非常有抱負，來自貧困家庭使她們更有進取心。她們沒有感到自己的卑微，而是有強烈的自豪和尊嚴。”

我觀看了她們在走廊盡頭一間大房子里進行的排練，我走進去時，她們正在演奏斯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她們的頭上披著藍、黃、紫紅、紫色和紅色的紗巾，有的穿著高跟鞋，有的穿著牛仔褲。排練時，樂隊的指揮是來自蘇丹的阿里·奧斯曼博士。他坐在樂隊前面，用一根棍子敲桌子來定節奏。有時他站起來、走到樂手們中間，在經驗較缺乏的女孩們耳邊輕輕哼唱，引導她們繼續演奏。但正式表演時，奧斯曼只是上臺把她們介紹給觀眾，并不進行指揮，介紹完他就從臺上走下來，只留下樂手們和她們的樂器。奧斯曼說：“我認為，這是上天對她們的補償。她們雖然看不見，卻能記住所有的樂曲，不僅記住自己需要演奏的部分，還要記得哪一段該停頓，哪一段該重新開始，哪一段節奏加快，哪一段放慢?！睒逢犙葑嗤辍端{色多瑙河》，奧斯曼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著，樂隊又演奏比才的《卡門》當中的哈巴內拉舞曲。

我問葉希亞，演奏時心里有什么感覺？她說：“演奏能讓我進入自己的世界，逃離現實世界中的戰爭、抗議和死亡等各種沖突之聲。在現實世界里，我有時會感到不安，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何尊重他人。在音樂中沒有這種情況，我們心心相通、水乳交融。演奏時，我仿佛在一座愛的城市里跳舞。我能表達自己，我依靠音樂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并為此感到自豪。我在這里，沒有人能否定我的存在?！?/p>

葉希婭強烈地需要證實自己的存在，主要出于兩個原因：一，她生活在一個壓抑的世界里；二，她生活在一個由男人統治的社會里。她說：“到世界各地去演出時，我了解到，許多人都認為穆斯林婦女一無所長。不，這不是真的。我們樂隊的人用自身的實力告訴所有人，我們可以用音樂聯系起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化。我們是開放的，是有能力的?！蹦敲矗瑢Π⒗海驹谑裁戳觯克恼斡^點是什么？葉希婭沒有告訴我在這個國家今年舉行的、史無前例的總統選舉當中她把票投給了誰，但她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立場。她說：“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投票，我為它自豪和快樂。這次投票讓我相信了自己作為埃及人所能擁有的獨立意志。一些人想造成我們國家穆斯林和基督教徒之間的分裂，但他們不會得逞。我們穆斯林和基督教徒相互尊重，不管什么宗教、什么種族和文化，我們首先都是埃及人，為此，我們就應該團結在一起?！?/p>

“我們都是埃及人”，這也是我在開羅的那次婦女大會上、在很多埃及女性口中聽到的話，無論她們是穿著正統的女教授，還是腳踩高跟鞋的潮女郎。主持這次婦女大會的比巴斯博士在開羅一所大學里擔任講師，她堅信，埃及這個最大、最有影響力的阿拉伯國家是阿拉伯世界婦女的主戰場。她說：“葉希婭和她的音樂伙伴們都來自真正貧困的家庭，這也正是她們的事例催人奮進的原因。我向她們致敬，也向她們的家人致敬。”

葉希婭很感激她的家人能讓她進音樂學校，雖然她父親一度認為女孩受教育沒什么必要和好處，但她母親堅持說受教育是女性在冷酷的男權社會中出人頭地的方法。葉希婭笑著說：“如今父親早已承認自己當初的想法錯了，他告訴我他為自己當時的短視感到抱歉?！?/p>

樂團中所有的女性都經歷過類似的戰斗。我跟一位名叫洛布巴·安沃爾的樂手交談，她36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是一個身體健全的人。安沃爾告訴我，她演奏的時候感覺自己在飛翔，好像擁有了整個世界。她慶幸自己選了個“不平?！钡恼煞颍八枷腴_放，給我表達自己的自由，這是大多數中東男子做不到的。”

如果更多的中東男子擁抱改變，安沃爾說的不平常就能變成平常。雖然上帝沒有賜予希望之光樂團的樂手們明亮的雙目，但她們卻成了阿拉伯世界沉默的大多數婦女的榜樣，她們通過音樂得到了解放。

我觀看的那場排練持續了兩個小時，她們演奏了勃拉姆斯、莫扎特、德沃夏克、珀塞爾、斯特勞斯和比才的作品。排練結束時，葉希婭、安沃爾和所有樂手們并沒有立刻散去，她們一起唱歌，唱各種各樣的歌。我帶著內心的震動和她們告別，雖然埃及廣泛的婦女運動可能還要好多年才能達到目的，但正如葉希婭所言，“我們肯定會有失敗，但我們肯定會東山再起。任何反對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們去努力?！?/p>

[譯自英國《泰晤士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