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之殤

七年前，當世貿中心遺址還只是一片廢墟、全世界都認為那里不會再建任何東西時，作者就開始了對重建過程的記載。如今，在這方見證了美國人驕傲與傷痛的土地上，“自由塔”拔地而起，可其建造過程中的假公濟私、貪污腐敗、耗時過長等內幕也一一浮出水面。

遺址上的博弈

2012年9月11日，首次沒有政府官員在世貿大廈遺址舉行的紀念活動中講話，原因可能與去年10周年紀念活動有關。去年的9月11日，小布什講完話后，臺下只有稀稀拉拉的掌聲，而等到奧巴馬講話完畢后，臺下則是一片沉默，半點反應都沒有了。“9.11”的紀念活動搞得越來越像奧斯卡頒獎晚會，時間過長，將近3000名受害者的名字每年都要念一遍，主辦方的最大目的早已不是共同紀念，而是如何不惹怒聽眾。

去年9月11日，紀念碑廣場（the Memorial Plaza）開放，算是遺址上第一個完工的項目。在媒體指責、公眾誹謗以及數十億美元超支等負面消息籠罩的重建過程中，這是為數不多令人欣慰的成績。10年之后，世貿遺址上終于有了一個像樣的、讓遇難者親屬表達哀悼的地方。

可紀念碑廣場開放后不久，紐約州和新澤西州港務局就拒絕再向遺址上另一個項目——紀念館建設的承包商付款。對于兩位州長安德魯·庫默和克里斯·克里斯蒂來說，紀念館對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更關心的是紀念館修建資金的控制權。這也是遺址上每個重建項目都能引發的爭奪戰。從2001年9月12日起，世貿大廈遺址上的博弈就開始了，這片廢墟早已失去紀念的意義，而成為政治家們的戰場。

傳說中的港務局

只要6美元，你就能在從霍博肯到達下曼哈頓區的輪渡上擁有一個座位，但你千萬別真的坐著，到甲板上去吧，這10分鐘哈德遜河上的旅程能讓你盡享陽光、清風、河水，“自由塔”、自由女神像等美國標志一一展現眼前。

“自由塔”的魅力在于1358英尺的高度，已經能同以前的雙子塔媲美。如今還在加拿大裝配的塔尖可將其提升至最終高度1776英尺（1776年美國發表《獨立宣言》），大廈的頂樓將由玻璃幕墻圍著，兩臺起重機正在等待豎起塔尖的最后任務。

“自由塔”竣工后（預計2014年竣工）不會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但它卻是惟一一座建于“大墳墓”之上的建筑，也是惟一一座地下有七層，甚至一條繁忙鐵軌線從中穿越的建筑。“自由塔”的建造材料不僅僅包括鋼筋、混凝土和玻璃，還有無數工人的技能與汗水。但這些東西對于政治家和控制它的官僚來說，遠沒有大廈所在這方土地的象征意義和它的經濟價值重要。

世貿遺址這塊土地的所有權歸于紐約州和新澤西州港務局（Port Authority of New York New Jersey，簡稱PA）。港務局成立于90年前，那時還沒有大橋，隧道和航線將兩個州聯系起來，港務局就負責紐約州出入的一切交通事務。如今，港務局管理和運營著自由女神像周圍方圓1900平方英里內的每個機場、每座大橋和每條隧道，光員工就有7000人，2012年的財政預算更是高達70億美元，資金來源于其收取的通行費和發行的債券。

港務局由一個12名成員的董事會管理，紐約州和新澤西州州長分別任命六名成員。通常董事會主席由來自新澤西州的委員擔任，執行董事（也就是CEO）則由紐約州挑選。理論上講，這種做法體現了美國的政治精髓，獨立經營、相互監督、避免腐敗。但實際上，這種政治文化毫不清澈、民主，港務局自然也不例外。

設計師的悲哀

“自由塔”設計之初的預算為20億美元，實際造價卻翻了一番。之所以成為世界上最貴的建筑，是因為當時紐約州州長喬治·保陶基（2001-2006年任州長）沒有將其視為一項建筑工程，而是自己的一面化妝鏡。它的建造高度1776英尺——象征美國的生日——就是州長大人的創意。在喬治·保陶基的眼中，世貿遺址上的重建工程就是他走向白宮的基石。

可當保陶基2006年離職時，世貿大廈遺址上依然一片荒蕪。這位州長把聯邦政府用于遺址重建的撥款花在了遺址以外的另一幢建筑上——43層的高盛公司全球總部。因為高盛威脅要將總部搬離紐約，并帶走4000個就業崗位。這座建筑還配有5400平方英尺的體育場館和一個閱覽大廳，總造價為20億美元。

“9.11”事件前六星期，一位來自布魯克林的房地產開發商賴瑞·西弗史丹剛剛和港務局簽下了為期99年的世貿中心租約（租金為每月1000萬美元，世貿大廈成為一堆廢墟后，租金也照付不誤）。“9.11”之后，西弗史丹便與紐約州州長保陶基就重建權展開激戰。最終，“自由塔”的設計還是落入了由西弗史丹選中的建筑師戴維·蔡爾斯手中。如今這位老人家年屆71歲，工作時間不多，也很少出門了。11年前，他曾親眼目睹世貿大樓倒下。“過去我經常去遺址上溜達，思考。那時，路過周圍的人們都會面露悲傷，如今他們會微笑著抬頭向上看。我感覺很好，我們重建一切，應該感到高興。”

長話短說，從2001年到2012年，紐約州換了四位州長：喬治·保陶基、艾略特·斯皮澤爾、大衛·帕特森以及現任州長安德魯·庫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日程，每個人都任命自己的港務局執行董事，每個人都把世貿大廈遺址的重建看作上一任留下的爛攤子。2010年，“自由塔”的建造還在以龜速進展，但預算已攀升至30億美元。那一年，港務局與一家地產開發商Durst公司（Durst Organization）達成合作協議，Durst投資1億美元幫助政府修建大廈。作為回報，該公司獲得大樓10%的股權，并且Durst每節約1200萬美元建造費用就可從中抽走75%。

這項規定無疑讓設計師戴維·蔡爾斯抓狂。協議一經達成，Durst立刻指出大廈頂部和基部建設均能壓縮成本。比如包圍底部的棱鏡玻璃可以用更便宜的材料代替，當然這需要將大廈基座200英尺重新改建為簡單的方形。接著Durst又大刀闊斧地修改408英尺的塔尖：僅僅去掉了雷達天線罩（一種保護天線和維修平臺的設備），就節省了2000萬美元。

從Durst的媒體發布會了解到這種種罔顧建筑安全與美感的改動后，蔡爾斯痛心疾首，他希望港務局能進行干涉。但港務局的執行董事帕特里克·弗耶卻說：“最初的設計并不實用，沒有可操作性。”在多方奔走抗爭都無用后，蔡爾斯只能悲哀地沉默。

昂貴的附屬品

PATH是連接曼哈頓和新澤西的鐵路系統，其軌道在世貿中心遺址下綿延70英里，輸送來自或去往新澤西州的人流。新澤西州人一向認為港務局偏愛紐約，比如從新澤西開車去紐約要支付12美元的養路費，回來時卻是免費的，這讓新澤西人感到不平等，未得到相應的尊重。可它卻解釋了和世貿大廈遺址有關的一個謎——為什么港務局同意耗資40億美元新建一個PATH車站？這是讓新澤西人支持世貿遺址上重建項目所付出的代價。為了讓港務局里的六位新澤西董事在遺址重建的種種事務上和紐約人齊心合力，80萬平方英尺的PATH車站和建筑面積達260萬平方英尺、并應用了最先進防襲擊材料的“自由塔”造價相當。

但很少有人意識到PATH車站每天的吞吐量只有5萬人，和紐約中央車站每日75萬人次的吞吐量簡直沒法比。PATH車站于2005年9月12日開工，原定于2009年完工，可至今仍在修建當中。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推動者

截至2008年5月，很多人已經習慣了世貿遺址的廢墟模樣，對其重建毫不關心了。那時，紐約州州長已換了三位，經濟大蕭條的陰云漸漸籠罩，所有遺址重建工作都成了空頭支票。可那年5月22日，港務局新任掌門克里斯·瓦德上任。這位新官的第一把火就燒了之前所有重建工作的預算單和日程表，并稱之為“胡說八道”。

6月底，瓦德發布一項34頁的報告，概括了遺址重建工作的種種問題。三個月后，瓦德向紐約州長呈上一份更符合實際的重建預算單和日期安排。可以說，瓦德幾乎挽救了整個重建工程。可惜，只是幾乎而已。

在就任港務局執行董事的三年半內，瓦德的業績讓人印象深刻。他先與西弗史丹講和，雙方達成了除“自由塔”之外其他幾項重建項目的合作；他說服一家有聲望的出版商長期租賃“自由塔”100萬平方英尺的辦公空間；他勸說港務局警察部允許紐約警察局為重建工作提供安保；他甚至勸服PATH車站設計師修改自己的方案，因此節省了6億美元，同時加快了車站的建設進度。

簡而言之，瓦德讓整個遺址重建工程真正轉動起來。他的努力終于在2011年9月11日紀念碑廣場的開放日得到見證。“9.11”事件10年后，遇難者家屬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哀悼親人的地方。

可2011年紐約州新任州長安德魯·庫默上任后，瓦德就知道自己在任時日不多了。關于世貿遺址重建，新州長從不和瓦德討論，兩人之間沒有會議、電話和電子郵件。面對媒體的追問，州長辦公室發表聲明，聲稱暫時不會撤換瓦德。當然了，如果“9.11”紀念日前撤掉瓦德，眾多重建項目一旦出現差錯，庫默吃不了兜著走。但大家都注意到了聲明中的“暫時”一詞。

有人擔心瓦德一旦離開，那些沒有完成的重建項目都將成為“孤兒”。事實果真如此。瓦德一卸任，港務局就變了天，拒絕向遺址重建的另一個項目——“9.11”紀念館的建造承包商提供資金，直接導致了紀念館建設的擱置。

瓦德說：“所謂的港務局就是個巨大的商業談判組織，總有交易在進行，所以談判永無止境，領導港務局的人都明白這一點。”

真相是什么

世貿遺址的真相就是近乎3000人在此喪命，數百萬人來到這里紀念，每天走過這里的人們見證著發生的一切。麥克·皮內利和馬科·貝克爾就是見證“自由塔”修建的兩位普通人，政治對他們來說什么也不是。

“我知道重建會開始。”2005年貝克爾站在遺址上說。皮內利在2001年9月11日回到家后，滿眼熱淚地向三個不滿10歲的女兒解釋剛剛發生了什么，“現在我的女兒們都長大了，她們和遺址一起成長。”

皮內利和貝克爾都是在紐約工作的新澤西人。“每天我們都會來到這個神圣的地方，重建就像馬拉松，今年秋天，‘自由塔’的天線終于運到這里。”貝克爾稱。這天晚上，在新澤西州海濱桑迪岬用餐的時候，貝克爾通過窗戶瞧著遠處紐約港口閃爍的光芒，“自由塔”在那里靜靜矗立，他給皮內利發短信。

“猜猜我在和誰用餐”，貝克爾說，“我們的孩子。”

驕傲與榮耀，這就是遺址上的真相。

[譯自美國《時尚先生》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