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和顧季窩在“泡沫一季”里,透過落地窗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每個人的表情都不盡相同,或蹙眉,或卑微。眼前的景色如同電影快進般急速地變化,這著實是件有趣的事。
顧季說,我們在別人眼里也是一道風景。
“泡沫一季”是一家理發店的名字,我和顧季就相識在“泡沫一季”那里。
那天我正在“泡沫一季”理發,感到有目光投來,回首,是一位年齡相仿的少年。白色的清爽短袖配上有些發白的藍色牛仔,鄰家男孩的模樣讓人聯想到夏日陽光穿過木棉,滑過麥稈和紫云英后濾出的薄荷般的感覺。澈亮的瞳眸溢著晴朗天空的氣息,清晰地映在我的眸子里。
“你的新發型很漂亮。”他真誠地稱贊道。我捋了捋碎密的短發,朝他微微一笑,“謝謝,你叫什么名字?”對這干凈的少年,我有莫名的好感,于是問了他的名字。
“顧季。”
“你呢?”
“安小沫。”
后來顧季告訴我,為我剪發的師傅是技術總監,要求嚴格,但人很好;那個臉紅紅的正在掃地的人是Apple,沒考上大學才來這里打工,但暗地里努力準備著復讀;被人嘲諷的暴風雖然很貪吃,但他一直希望有一輛屬于自己的高級跑車。
“那你呢?”我好奇地問。
“我與店長是朋友,偶爾會來幫忙。”
此后,我便經常往“泡沫一季”跑,很自然和顧季成了朋友。
星期五,我照例到“泡沫一季”里蹭了一天。
“今天晚上,你有空嗎?”顧季說。語氣看似輕描淡寫,卻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有啊。”
“來,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又驚又喜地跟他走,像是收到了王子舞會的請柬。一排排的梧桐瀉下斑駁的碎汞,我專心致志地尋覓身前男孩的足跡,輕輕地踏在尚有余溫的腳印上,像是在跳一支華爾茲,身上有明滅的痕跡。顧季轉身上了一幢樓,我隨他上了樓頂。抬眼,黛青色的天空一覽無遺,似那片憂郁的丹麥海域。風荏苒而過,恍惚間我聽到了人魚公主的低語……樓底下密密匝匝的人群都變成了透明的泡沫,不住地相互追逐,終于在海風中走失了。顧季的肩膀好像浮著一層泛光的細雨,毛茸茸地伏貼著。有那么一瞬間,我竟以為他是小美人魚心愛的王子,站在海邊出神地望著消逝的泡沫,既不快樂,亦無悲傷……
再見顧季時,我們已熟絡得仿佛是多年的朋友。我們把大把大把的盛夏光年潑灑在大街小巷上,我們一起看穿筆挺西服的新郎抱著笑靨如花的新娘,潔白的婚紗舞過瓦爾登湖色的天空;看溝渠旁一只無家可歸的小狗,注視著含棒棒糖的小孩嗚嗚咽咽;看開著小店的中年婦女,為眼前煽情的電視劇貢獻了一大把熱淚;看蒼勁的法國梧桐和地上不知名的野花……
仍舊是窄窄的破舊小巷。我和顧季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迎面走來兩個衣著怪異的少年,其中一個染著黃發,身上還殘留香煙的味道。我唯恐避之不及,想加快腳步離開。不料黃毛把手一伸,道:“顧季,好久不見啊!”他怎么知道顧季的名字?我訝異地望向顧季。顧季輕輕地皺眉,神情復雜,既有憤怒,又有驚訝,甚至還有小小的無奈。黃毛又痞痞地看著我:“怎么,這是你的妞兒?”顧季把黃毛的手一拍:“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便急匆匆地拉著我離開。
“你怎么會認識那些社會青年?”顧季愣了愣,繼續沉默地前行。我佇立原地,突然發現我對他了解得實在是太少了。他從來不提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有個開理發店的朋友,他為人隨和,就連他的電話號碼也是我強要來的。可現在,他的品行,也要被打上懷疑的問號了。
我跑上前,直視顧季。他的眼眸竟蓄起濃濃的憂傷,如初冬北方剛結冰的湖底,暗暗涌動著琥珀色黃昏的孤寂。我沒有繼續追問,轉身離去。
整整一星期我沒有去“泡沫一季”。我倔強地在等顧季的電話,等一個解釋,可每次電話鈴響時,都沒有聽到那個謎一般的少年的聲音。我狠心告訴自己,忘掉他吧,這個不良少年。于是便刻意隱藏起有關林蔭小道、舊樓建筑和逼仄古巷的記憶。生活仿佛又步入正軌。顧季,似乎只是一顆夢幻的泡泡,時間一到,泡泡也該破了。
沒有顧季陪伴的日子,頭發在瘋長。偶然一天路過“泡沫一季”,猶豫再三,還是踏進去了。拉過椅子就座,暴風的理發刀脆聲開始不絕于耳。
正無聊間,心頭忽然一震,一種泛黃書卷的味道翻涌上來。是顧季!那溫暖如三月晴陽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我身上。暴風對我說:“你別抖啊。”可我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我想睜眼,但暴風在剪劉海兒。況且,我要對顧季說什么呢?我漸漸冷靜下來。
如同過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短發終于修好。我急切地轉身,卻只看見玻璃門的搖晃。追出理發店,顧季已往左手邊方向走去。純白短袖加淺藍牛仔,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模樣。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
顧季佇立在前方,清瘦的背影宛如一面白色旗幟,在我眼前模糊成茫茫的一片。
“對不起。”
“對不起。”
下了很大的決心,用盡整個胸腔的勇敢說出這三個字,卻意外聽到相同的道歉。顧季轉過身,對上我愕然的目光:“對不起,我無法做到坦誠相待。”我上前碰了碰他的手:“我也沒有探知別人過往的權利。”顧季笑了,冰涼的指尖觸到我的指骨,不需要多余的語言,我知道我們冰釋前嫌了。
逐漸又迷戀上那種薄荷的清爽,在夏天的記憶里印上彩虹的繽紛。可是,現實世界都有可是的轉折。
8月20日。星期二。
我打電話給顧季:“在哪兒呢?”
“泡沫一季。”
“現在有空嗎?”
“嗯。我等你過來。”
我趕到理發店,顧季已經在門口等我了。就這樣散步到天黑,顧季見我還未離去,問:“怎么了?”“那個……”我避開顧季詢問的目光,不安地掰著身旁梧桐的死皮,“我……我后天要走了。”顧季一愣:“去哪兒?”“X市。”顧季沒有再問下去,兩人同時暫時性失聲。我見他微低著頭,細碎的劉海兒在睫毛以下處投下陰影,心中隱隱作痛,但還是強笑了幾聲,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嗎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吶,我走之后你會不會想我呀?”“不想——才怪。”顧季忽而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邁向左,走進茫茫的長街中。
我久久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耳邊傳來宏大的風聲。顧季,請你相信,你的身影,也同樣被一個目光緊緊追隨。她也用自己心中小小的神龕,暗暗地為你祝福。
8月22日,我拖著行李,帶著數不盡的記憶離開小城,踏上前往X市的火車。我小心翼翼地取出顧季的禮物。薰衣草色的包裝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銀質美人魚胸針。還有一張淺藍色的紙條,印著我不曾見過的顧季的好看的字:
希望安小沫不是小美人魚的泡沫,在未來的道路上,她能擁有屬于自己的璀璨幸福。
顧季
喉嚨一哽,我別過臉去。我想起那家名叫“泡沫一季”的理發店里,有這樣一個少年,他清澈,明亮,雖然有一段不愿提及的過去,但會有心地注意到一個女孩兒,會給予她一次次小小的感動和驚喜,會把她的幸福當做自己的快樂。
而現在,那個女孩兒想要告訴他,他的禮物很漂亮。她知道,帶著他給她的最真切的溫暖,即使相距千里,他的目光也從未斷過。有他的目光在,她怎么會感到不幸福呢?
她想要告訴他,來年春她會去找他。他們再一起出發,尋覓生命的溫度滲透進墻與頂的老房子,或者僅是趴在“泡沫一季”的平臺桌上,照著仲春的陽光慵懶一下午。不僅如此,她還要與他過熱鬧的春節。他們一起看街邊擺滿了的春聯和紅燈籠,看噴泉,看夜晚接踵而至的焰火。她想給他驚喜。不僅是他給她。
[編輯:李鵬修]
pengxi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