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最后一排的兄弟

永遠記得那個坐在最后一排的兄弟，他在我荒蕪的生命里，種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班里的座位是按成績來排的。所以，每次大考后，那些向前搬桌子的一定得意洋洋，而那些向后搬桌子的都垂頭喪氣。

班里的位子經常變動，不過有兩個位子幾乎是固定的，一個是班長于倩倩的，另一個是最后一排靠墻的位子，這個座位的主人高而瘦，大家都叫他竹竿。

那時我還是個文弱的小男生，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帶著無比的滿足，也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

我忘記了是什么原因，我居然被編到最后一排去了。當我看到新編的座位表后，驚恐得不成樣子。我去哀求于倩倩幫我換位子，一定是編錯了。而于倩倩甩過她長長的馬尾，說：“喂，編錯了也好，沒有編錯也好，反正不歸我管。”

我動作僵硬，紅著眼睛，忐忑不安地把桌子搬到最后一排去，我的新同桌——竹竿正專心地在課本上寫寫畫畫，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我安靜地拿出作業本。“眼鏡，”他突然這樣叫我，“借個橡皮。”我馬上把橡皮放到他的桌面上。“謝謝。”他滿不在意地說道。

我突然覺得新同桌有點可愛，但是我仍不敢主動和他說話。

下午上數學課的時候，數學老師少有地讓竹竿回答問題。我記得那是道思考題，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才想出正確答案。像竹竿這樣懶惰的學生怎么可能會呢？老師不過是想讓他出出丑，作個反面教材罷了。

果然，竹竿盯著書本看了很久，臉紅得像被開水燙過，他抿緊了嘴唇，不停地扯自己的衣角。

“答案是什么？”老師饒有興致地問，“請回答。”

我在草稿紙上寫下“5噸”，然后輕輕地推到同桌的面前。

“5噸。”他馬上回答。

老師好像很失望的樣子，一下子就沒有了剛才那種容光煥發的表情。“答案正確，請坐下。”老師揮揮手。

同桌長舒一口氣。

“眼鏡，你夠兄弟。”他笑嘻嘻地說，“下課請你吃冰激凌！”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這樣，我終于和竹竿同學熟悉起來。

和竹竿玩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新鮮：他會把籃球轉得飛快，然后放在我的指尖上；他帶我爬上樹，讓我看鳥窩。“這是喜鵲的巢。”他說，“喜鵲媽媽就在那邊。”我驚異地看到不遠處那只跳動的小鳥，它正發出哀鳴。“它擔心我們傷害它的孩子。”竹竿又解釋。他教我分辨各種石頭，這個是花崗巖，那個是玄武巖。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石頭也有分類。

“我長大后想做地質學家。”他說，“我要踏遍祖國的每一寸土地。”說的時候，滿臉的自豪。

竹竿是和我不同的孩子，他認識很多東西，但都不是書本上的。于是大家都覺得他是個笨孩子。

竹竿要我的作業給他抄。我很不情愿地給了他，嘴上卻說：“你應該自己獨立完成的……”竹竿放下手中的筆，又把作業本放回我的桌面。“嗯。”他沉思著。

然后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你可以教我嗎？”“當然咯！”我馬上興高采烈地答道，并立即掏出課本。“眼鏡你真好，”他好像是很幸福的樣子，“以前的竹竿都不肯教我的。”

那天，竹竿前所未有地認真地把作業完成了，并且得了滿分。

周末的時候，我一般會在家里窩著。爸爸媽媽總是讓我完成作業，有時他們還會布置家庭作業。所以我幾乎沒有玩樂的時間。

周六下午，我正對著窗外的柏油路發呆。竹竿騎著單車過來了。

“眼鏡！”他把兩只手掌放在嘴的兩邊，壓低了嗓音，“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心里很高興，整個人頓時有了生氣。我偷偷看了看在看報紙的爸爸，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

竹竿讓我跳上車尾座，我動作笨拙，沒有成功，于是他只能停下車讓我坐上去。

“坐穩了！”他高呼，“出發！”我擔心被爸爸發現，但還是手忙腳亂地抓住了車子。

盡管是在街上，竹竿卻騎得飛快。經過一個水果攤的時候，他迅速地抓了一個蘋果扔進車頭的籃子里，經過下一個水果攤的時候，他又故技重施，又拿了一個蘋果。

明知這是壞事，但看見水果攤的老板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竹竿騎到小東江邊的時候，繼續加速，風呼呼地從我耳邊刮過，竄進我的衣服里，把它弄得鼓鼓的。下午的陽光懶洋洋地打在江面上，好像有一條金色的大魚跟著我們游動起來。

我心潮澎湃，對著江面吶喊：“竹竿是一個壞蛋！”

竹竿笑了，也對著江面大叫：“眼鏡也是壞蛋！”

“我們兩個壞蛋干壞事去咯！”我張開雙臂，咯咯咯地笑起來。

竹竿把我帶到一個廢棄的燈塔下，他告訴我說，這是他的秘密基地。

我們飛快地爬上燈塔，對著遠處噴薄的紅日，在塔頂晃著雙腳，快樂地吃起蘋果來。

“眼鏡和竹竿永遠是好兄弟。”竹竿突然說。

“對，眼鏡和竹竿永遠是好兄弟。”我也很認真地回應。

我們把這句話刻在磚頭上，放在燈塔的最高處。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免不了受責罵，但是我覺得，自己忽然長大了。

從此，我和竹竿像用膠水粘住一樣形影不離。與此同時，竹竿的成績突飛猛進，就連老師也很吃驚。

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總是魂不守舍的，特別是組長謝小冰來收作業的時候。我一見到她笑，就會臉紅，她走過我身邊時，我會莫名地緊張和興奮。而且我還覺得她的小辮子比別的女同學的都好看。

我憂心忡忡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竹竿。他裝出一副很成熟的樣子對我說：“看來你喜歡上她了！”

我一聽，便立刻害羞地低下了頭。

竹竿笑嘻嘻地湊到我耳邊，“要不，你寫封情書給她，不然她不會知道的。”

我聽了，只發出蚊子般的聲響：“我不敢。”

但竹竿卻不依不饒地煽動我。經過三個晚上的思考，我終于決定匿名寫封情書給謝小冰。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自習，于是竹竿在上課之前把情書偷偷塞進謝小冰的課桌里。

我坐立不安了一節課，不斷地偷偷望向謝小冰，我見她發現了情書，但只是若無其事地放回書桌里。

我怦怦亂跳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沒想到一下課，謝小冰就像發布新聞似的大嚷：“大家快看啊，有人寫情書給我耶！”于是情書被大家爭先恐后地傳閱，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字跡好熟悉啊，好像是……”謝小冰沒安好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我。沒辦法，我的字跡實在很特別。我趴下頭，一言不發，心里痛恨自己為什么沒想到這一點。

“謝小冰同學，”她更是高聲把情書念出來了，“你的小辮子真好看……”

她念到這里的時候，我幾乎要哭出來。這時，竹竿生氣極了，他沖出去，用他強有力的大手一把奪過情書，撕個粉碎。然后用高傲的口吻說：“謝小冰，枉我喜歡你一場，情書是我逼我同桌寫的，你想怎么樣？”

大家都不敢做聲了，謝小冰也飛快地逃出教室。

竹竿坐下來，安慰淚眼蒙眬的我，并為當初慫恿我而自責。我并不怪他，只是緊緊抓住他的手，然而那一聲“謝謝”卻哽在了喉嚨。

轉眼就要畢業了。這天中午放學的時候，竹竿對我說：“幫我把把風，有老師或同學來了就立刻提醒我！”然后他把長長的手臂伸進辦公室的窗戶里，把全班的作業本都拿出來了。“你要干什么！”我氣呼呼地問。竹竿只是神秘地笑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接著，他從筆盒里拿出一疊四四方方的五彩的小紙片，對著作業本，模仿每一個同學的字跡，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紙片上。

“我要送件禮物給老師，她平日里很辛苦。”竹竿頭也不抬。

我忽然覺得很慚愧，因為自己從未想過送禮物給老師。而竹竿是唯一一個有這樣想法的人。

我看到竹竿笨拙地寫一張扔一張，總覺得不滿意，于是我也幫他寫起同學們的名字來。

當天下午，一個里面裝著40個紙鶴的精美的漂流瓶，被神秘地放到了老師的辦公桌上。

第二天，老師興高采烈地走上講臺說：“有位同學送了一份很有意義的禮物給我，雖然這位同學沒有留下名字，但我相信她就是班長于倩倩同學，我要謝謝她！”

大家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于倩倩雖然是一頭霧水，卻仍是站起身向老師和同學們點頭，不停地說謝謝。

而我和竹竿都無奈地苦笑著，也跟著鼓掌。

快樂的時光總是很快。畢業考試后，竹竿告訴我，他爸爸的工作有調動，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我心里很不舍。可是，人總要勇敢地面對一些東西的，比如離別。

在竹竿臨走的前一天，我們又來到那個燈塔上。

“你要記住我們的秘密基地。”我的聲音很低沉，夕陽映紅了我們的臉，天邊的云朵好像散落的淚花。

“我會的。”竹竿的眼圈紅紅的。

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放大鏡給竹竿，“你將來考察地質的時候會用到。”我勉強地笑了笑。竹竿抹抹眼睛收下了。“我也有禮物給你。”他伸手在書包里掏著，原來是一塊大大的鵝卵石，上面刻著——

“眼鏡和竹竿永遠是好兄弟！”

之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

直到現在，我都十分想念竹竿。他笑我時的樣子，他認真寫作業時的樣子，他在老師面前緊張的樣子，他和我分別時含淚的樣子，我都記憶猶新，如在昨日。

但我知道，竹竿不只是給了我兄弟般的情誼。他走進了我懵懂的少年時光，驅走了我的懦弱和無知，讓我更加完整地感知這個世界。

我永遠記得，他在我荒蕪的生命里，種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525000 廣東省茂名市第一中學 高三（10）班

[編輯：李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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