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語文教學的本質怎么說也離不開“言”與“意”
葉圣陶先生曾三次為語文正名,最后一次(在1980年全國小語會成立大會上)說得最明白:“語文這門功課是學習運用語言的本領的。口頭為語,書面為文,二者手段不同,其實一回事。”葉老是在人們對語文本質的認識左右搖擺之際再三解釋語文內涵的,目的是防止對語文本質認識的迷失。他對語文本質的表達很清楚:語文,就是口頭語言和書面語言,就是說和說出來的“話”與寫和寫出來的“文”,文的本質也是話,都屬于“言語”,“語文課”應順理成章地認定為“言語課”。
從《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的要求來看,2011版課標明示:“語文課程致力于培養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能力”,“語文課程是學生學習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課程”,“運用”才是語文教學的基本特征、基本原則、基本內容和基本途徑,是語文教育的重中之重。守住了“運用”,也就守住了語文教育的正道,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語文課程滑向“非語文化”“泛語文化”的泥淖。“運用”是“言”“意”共生路徑互轉的活化,強調“運用”,并沒有弱化“意”的成分,學生在言意的“運用”環境中,吸收古今中外優秀文化,提高思想文化修養,促進自身精神成長。這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高度統一,更是語文的生命表征。
從語文課程的表現主體來看,語文主要是言語作品,是一篇篇“課文”,大多是題材文質兼美與體裁豐富多樣的“文章”。一篇文章,作為社會閱讀客體存在時,其主要價值在于傳遞信息;當它作為語文教材時,它肩負的責任不僅僅是傳遞信息,更主要的是要讓學生了解和學習它是如何傳遞信息的,或者說是怎樣組合言語這種材料傳遞信息的,即所謂的“教學價值”。夏■尊先生曾把“閱”“讀”分開來說:“一般科學的教科書應該偏重于‘閱’,語言文字的教科書應該偏重在‘讀’。”顯而易見,語文以外的學科文本雖也用了文字寫作,但我們學習的目標并不在文字上;至于語文學科就不同了,讀一篇課文,我們不但該理解文章的內容,體會作者的寫作意圖,還該有別的目標,文章結構、詞句樣式、表現方法等等,都得察覺、內化并建構……足見課文的學習何止于內容乎?語文的學習不只是內容,更有對言語形式的領悟與習得。
語文課堂的學習形式主要是言語活動,即聽說讀寫的相關活動(語文課外活動亦不例外)。聽與讀是由言到意的向內輸入,即言語理解;說與寫是由意到言的向外輸出,即言語生成。言語理解與言語生成的本質就是從言到意、從意到言的轉換。由此,語文課堂的學習實質就是在聽說讀寫實踐中,學習“言”“意”互換,從而促進學生提升聽說讀寫之能力(即語文素養)。“言”“意”共生理當為語文閱讀教學的本質。
二、 語文的“言”與“意”從來都是相依共生的
所謂“言”,就是說話(口頭表達與書面表達這兩種行為)、說的話(口頭表達與書面表達這兩種方式的內容)。《說文》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論語》亦說:“一言以蔽之。”這里的“言”就是說話、說的話。從內容來看,“言”即辭、文、句、論、敘、告等言語形式的總稱;從行為來看,“言”又是一個人學習、生活、交際的物質與技能基礎。“言”是語文課的應有擔當,非其他學科的本職任務,它直指語文課程的“工具性”,從這個角度看:語文的“工具性”是顯而易見且與生俱來的。(特意標注語文的“工具性”意義不甚大。)
所謂“意”,就是口頭與書面的目的傳達。意是言語的本源,是語言的觸發器。觸發言語的是內心的情感涌動,就是那個“意”。劉勰《文心雕龍》有語:“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顯然,“意”是一個集大成式的概念,包羅了心意、意義、意象、寓意以及人的思維、情感、意志、個性等。通言之,“意”是人類對自身及周遭世界的意識,就是人類存在性的反映,它直指語文課程的“人文性”。(語文的人文性本為語文的應有之義,也可不必特意提及。)
所謂“共生”,本是生態學的一個觀點,即生態鏈上的每個單元都具有相對優勢,共生單元間為了實現“共同優勝”的目標而結合在一起,形成共生體。“共生”除了是一種狀態,更強調是一種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關系。后現代整體觀認為,天體中的萬物間都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普遍聯系,內外合一、局整不二,這是事物存在的共生觀。《現代漢語詞典》將“共生”理解為“相依生存,彼此有利”,細揣之,有共存、共建、共榮、共贏之意。微觀至語文教學的“言意共生”,不僅著眼于“言意兼得”“文意兼得”之共性,更落點于“言”與“意”的彼此交融、彼此支撐、彼此相長之實。道白了,“言”和“意”本就是相互影響、共存共生的膠著關系。
毋庸贅述,語言是思維的外殼,語言從來都是意識的外在顯現,從沒有離開“言”的“意”,亦沒有離開“意”的“言”。內容與形式的統一是萬物真實存在的基點,語文亦然——語文的“內容”與“形式”直指語文的“意”與“言”。學習語言文字是形成語文素養的抓手,“語文課程致力于培養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能力”自然成了語文教學的根本任務。但在閱讀教學中,“得意忘言”“得意忘形”“言不及‘意’”的現象比比皆是。所以,當下語文教學的主流觀念漸進有聲——
“當前一個傾向性的問題是閱讀教學往往‘得意而忘言’,一味注重內容理解、人文感悟,忽視語言的理解與運用,甚至以‘得意’為唯一目標,忽略語言的學習,特別是忽視體會詞句的表達效果,忽視揣摩作者是怎樣用語言表達思想內容的,忽視從讀學寫、了解文章寫法。”( 中國教育學會小語會會長崔巒語)
“閱讀教學不僅要通過語言文字的載體理解內容,而且要關注語言文字載體本身的物質存在。”(著名小語專家田本娜教授語)
“語言不僅僅是人際交往的工具,而是人的生命中最美麗的花朵,培養一個人的語言能力就是培養人本身。”(著名小語專家王尚文語)
“文章一旦被選進語文教材,成了‘課文’,它就具有了雙重意義,一是內容意義,二是形式意義。”(著名特級教師于永正語)
“引導學生品味、鑒賞語言文字本身的美及運用之美,尤其是漢語言獨特的表達方式,是語文教育的重要指向,也是提升學生語文素養的有效方法。如果失落語文的本體,只是始于披文,止于得意,則會失落語文的本體,從而就失去了只屬于‘語文’的極其重要的文化意蘊。”(著名小語專家吳永軍教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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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前輩們的告誡猶如醍醐灌頂。語文教學首先要突出它的學科性,既要得意,更要得言;既要人文,更要語言。培養發展學生的言語能力是語文學科獨當之任。學習課文不但要了解寫的是什么,而且要知道作者是怎樣寫的,文字這個載體本身就是語文學習的對象。“意中之言”“言下之意”是表達與思考、語言與精神的生存方式,因而玩味“言”與“意”,讓學生往來于“言”與“意”的雙向通道中,領略途中風景,體驗并實現“言”“意”的共存共生之妙,理當成為語文課堂的永生姿態。
三、 “言意共生”帶來的是語文學習的高峰體驗
任何內容都是通過特定的形式展現的,內容與形式的精妙契合才是實現完美的前提,任何一篇優秀的課文都存在著形式與內容的互現統一,即所謂獨特的“這一個”。因此語文學習中,必然要將文本形式的“言”與內容的“意”有機對接,既要能進入作品的世界,深刻體悟內容的“意”,又要能鑒賞作家創作的語言及其語言的無限創意,更要能收獲并玩轉文本“例子”中傳神的“言”與深刻的“意”。
發現“言”的密碼,獲得“意”的快感。閱讀是一個交流過程,并且是多群體、多維度之間的交流過程。大量作品給讀者留下充分發揮構想和主觀情感運動的空間,文本中存在著“隱含的讀者”(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的觀點),由讀者成為文本的完成者。2011版課標還提出“閱讀教學是學生、教師、教科書編者、文本之間對話的過程”,新增加了“教科書編者”這一對話方,顯然學習文本還得領會編者意圖,這一方面教師應該比學生多擔當。學習文本,要獲得內容“意”,當然誰也無法逾越語言組成及其形式表達。字詞的精準、色彩、音韻,語句的結構、次序、修辭……都屬言語的密碼。當我們破開“言”的密碼,即會獲得升騰其間的“意”的快感。
古詩《池上》(蘇教版第八冊)一詩深入淺出,平實自然,毫無雕琢修飾的痕跡,這是詩人舉重若輕的言語表達。閱讀時,需要我們一只眼看詩面,另一只眼看詩句背面。靜下心來,沉浸詩中,揣摩著,品味著,會讓你欲“換”不能:若將“小娃”換成“小孩”,“小艇”換為“小船”,“偷采”換成“采得”……還能有這樣的情趣嗎?“小娃”比之“小孩”更為親切,“小艇”比之“小船”尤顯輕快,“偷采”比之“采得”更有情趣。語言只有咀嚼了才會有“口感”——如此鮮活與靈動。“小娃”“小艇”的相配與輕盈,既能傳達出小娃“偷采”的玩耍嬉樂味兒,又能感受到詩人滿心喜歡,親切嗔罵。“浮萍一道開”的正常語序應是“一道浮萍開”,“浮萍”的前置使得詩句呈現“非常”語序,浮萍似乎在為小艇“主動”讓路,趣味頓生。小娃這番的“此地無銀”,可笑,可親,“偷采”的天真與童趣隨之也涌入詩人心頭,抑或這本就是“詩王”白居易內心的美好向往。深“意”在“言”淺之處生根。
《宋慶齡故居的樟樹》(蘇教版第八冊)課文開頭:“上海宋慶齡故居的庭院里有兩棵樹。……這是兩棵樟樹。”“這是兩棵樟樹”,初讀有累贅重復之嫌。但學生通過討論很快意識到,突出強調這兩棵樹是樟樹,引起每個人的關注是作者刻意“贅語”的效果。將原文的結尾對照起來讀就更有感覺了:“上海宋慶齡故居的庭前有兩棵樹。有兩棵蔭涼特大,不招蟲的樟樹。”作者不惜筆墨再次點題,恰恰影射著宋慶齡與周總理兩人一樣具備著樟樹的品質,稍加提示,四年級的學生是能體會到這點的。這恰如魯迅《野草》首篇《秋夜》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有人理解為表現魯迅的無聊,也有人體會到魯迅的孤獨,而且是倍感孤獨。雖然,對于小學四年級學生的教學完全不必這樣牽扯,但有了今天“兩棵樟樹”的特別體會,還愁將來不會有“兩株棗樹”的體會?語言的密碼妙不可言,只有真正走入語言的“更深處”,你才能享受那破譯密碼后所帶來的撲面而來、揮之不去的“意”的快感。
把握“意”的指向,領悟“言”的傳神。在“言意共生”的體悟過程中,應是“雙程票”,甚至是“多程票”,不單是由“言”到“意”的體會,或是由“意”到“言”的領悟。要根據體會到的“意”,再反過來揣摩作者言語的匠心獨運,也就是在文字中“走個來回”,甚至“走幾個來回”。
《落花生》(人教版第九冊)教學中,不少教者動輒喜歡引導學生對幾種果實進行評論,從而進行人生站隊。幾輪爭辯下來,結果一定有學生表示愿意做桃子、石榴、蘋果,因為又好看,又好吃,比花生強多了。有教師還很興奮地贊許學生思維有創意,有個性,有現實性。殊不知作者許地山是借花生表明人生態度和做人準則——注重實際,不圖虛名,有益他人,默默奉獻,這是作者真正的寫作意圖。這時再回眸咀嚼文中這句話就特別有感想:“我們姐弟幾個都很高興,買種,翻地,播種,澆水,沒過幾個月,居然收獲了。”猛地一讀,這是作者在寫我們姐弟做的農事。這么繁雜的農事怎么只用了八個字?經過討論,學生會恍然大悟這篇文章重點在“議花生”,而非“種花生”,在以花生說人說事,這樣寫詳略得當,重點突出。在明白作者寫作意圖的基礎上,也就更嘆服作者寫作時對語言的處理之妙了。再讀讀這句話的標點,是不是有些特別?四種農事之間都用逗號,為何?雖然作者敘述簡單,但農事真的不簡單,這些農活不是同時發生,應有時段之隔,所以用了逗號!原來勞動如此艱辛,這樣的表述是不是來得特別傳神?
回眸是在意,也是惦記。到底是怎樣的言語內容與方式讓我們有如此強的閱讀感受?或許當初我們在閱讀來路上沒怎么留意,當讀出作者言中之意后再重新拾起,引導學生品味、鑒賞文本中語言文字表達的美與運用之妙,以此來體會作者語言文字拿捏之準確入味,呈現之獨特就尤有嚼頭了。學習文本時,能“穿越”再現作者寫作時的心理過程,揣悟作者意圖,收獲作者語言的策略及本領,深悟“言意共生”之妙。
默會文本精妙,實現“言意”新生。語文課要“學到語文”,語文課堂的聽說讀寫有著語文的特有指向,不能同于其他學科。國家總督學柳斌先生曾說:“語文首先是能力,其次是素養,最后才是知識。”能作為“例子”的課文,大多都是文質兼美的作品。學習者理當抓住文本獨特的“言”的表達,體會作者對“意”的巧妙構思,內化為自身的語文能力,實現學習者的“言意”新生。
對《竊讀記》(人教版第九冊)一文的學習,學生要從平實的詞句中揣摩小林海音的內心,從細膩的動作中揣測竊讀的情感變化。在體會到“跨、踮、鉆、擠”等動作表現出的內心緊張、竊喜、機靈時,充分感知到作者遣詞造句的準確、生動、細膩。在此基礎上,巧妙出示原文:“但在這次屈辱(rǔ)之后,我的小心靈的確受了創傷,因貧苦而引起的自卑(bēi)感再次觸發。我不再去書店,許多次經過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過去……”讓學生在拓展的情節中練寫,從而打開學生思維,活用文本語言,與作者同脈跳動。學生練寫后交流:
生:(生讀)那次,我像往常一樣,隨著人流擠進書店,踮起腳尖走到了書柜旁,找出了昨天還沒有讀完的那本書,捧著它走到了一旁,開始靜靜地閱讀!我一讀,便忘了時間。老板走過來,發現我在讀書,便立刻搶過書,說:“我已經看過你很多次竊讀了,你每次來都不買書,每次來都要讀書,你想讓我做虧本生意嗎?”
師:給這段幫幫忙!
生:我覺得“找出了昨天還沒有讀完的那本書”前要加個“很快”,說明我很熟悉,也說明我幾乎每天都來。
生:我覺得在這句后面還可以加上:“心中一陣竊喜,今天真順啊!”這樣的心理描寫能和后文形成對比。
師:嗯,一學就會,寫作的高手!
生:書店老板也許不會用“竊讀”這個詞,他或許會說:“這丫頭,又來了!”
掌握了文本中通過動作的準確表達、心理活動的細膩描摹來表現出小林海音竊讀的不易,這只是“言意共生”第一層次的體驗與收獲。“言意共生”的第二層次還要將閱讀的收獲轉化為學習者內心“言”“意”的新生,在作者表達的“意”——閱讀的艱辛與不易的扎根基礎上,學習作者動作、心理描寫的細膩筆法,內化并鏈接自身原有儲存的言,從而實現“言意”齊飛。
語文能力的發展就像春天的草地,風吹,日曬,雨潤,有一天一整片忽地綠出來,語文的習得是一段又一段的拾掇積淀。教學中,追求對文本中“意”的深刻把握,對文本中“言”的真切品讀,實現從作者起點上升騰起的“言”“意”高峰體驗:“言”“意”的新生,這就是我的“言意共生”語文教學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