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群書:“野路子”導演的異類制作

電影《神探亨特張》里，民警審問碰瓷團伙司機，“你有正經工作，干嗎干這個，缺不缺德？”后者一臉無辜地回答：“中華民族缺大德的人有的是，又不缺我一個。”觀眾席里一片爆笑聲。

類似這樣讓觀眾捧腹的臺詞不少，幾乎每一位騙子都有一套讓民警瞠目結舌的理論或者自己的委屈。

這部電影改編自真實故事，原型張惠領是海淀分局雙榆樹派出所一名便衣民警，他在七年時間里抓獲1600多名違法犯罪嫌疑人，被媒體譽為“反扒神探”。

參加影片演出的全是業余演員，出版人張立憲演警察，歌手周云蓬演賊王，王小山、作業本等演各類小偷、騙子，玩出了一部充滿實驗性的“紀實印象派”電影。

導演高群書卻說，電影拍出來后，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這到底是一部悲劇還是喜劇，“不是電影無法歸類，而是生活本身無法歸類，”他沉默了一會，說道，“你沒有辦法，（這）不是個簡單意義上的悲喜劇。”

接地氣

“今天我們‘喀！’從這切開，雙榆樹，把它拎出來，”高群書習慣用“《清明上河圖》的一個切片”來比喻他這次的選材和角度。他說話語速很快，喜歡用象聲詞描述，“北京就像是個《清明上河圖》，雙榆樹是一條胡同，你看到胡同里有一群人，我們就是‘叭’把這群人‘咔’一切，出來了。”

他說的“這群人”就是以張惠領為首的雙榆樹街頭的便衣警察以及形形色色的小混混兒。高群書對“這群人”并不陌生，從1995年起，他就在全國各地采訪警察和各類犯人，積累了大量素材。這些素材后來被他拍成一系列警匪題材電視劇，其中《命案十三宗》轟動一時。2003年，他執導的《征服》更成為同類型片中的巔峰之作。

從上世紀90年代起一直猶豫著是要“拍地下電影還是電視劇”的高群書，2006年終于進軍電影界。這一年，他的第一部電影《東京審判》公映。

《東京審判》延續高群書嚴謹的紀實風格，聚焦日軍侵華投降后東京審判這一歷史書上少有提及的事件，敘事克制、凝練。此后華誼兄弟出品的諜戰大片《風聲》，他被邀請與陳國富共同執導，這部片子投資8000萬，結果出人意料地收獲票房2.5億。

這一次的《神探亨特張》仍舊“高度紀實”。為了最大限度地還原街頭生態，電影大量使用手持鏡頭拍攝。“我看晃得我旁邊的兩位女士都暈了，”一場小型觀影交流會上，一位觀眾對高群書調侃道。

“百分之九十九的內容都是真實的。”高群書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除了原型張惠領的真實經歷，“小悅悅”事件也被搬到了電影里，小偷們在警局里長篇大論發表意見的想法則來源于高群書早年間的采訪。“小偷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多著呢，每個人背后一堆故事。”

有想法的不只小偷和騙子，作為正面人物的難受之處也被高群書搬到了熒幕上。電影里，主演張立憲對著電視臺的采訪鏡頭一疊聲抱怨：“我這全是負能量，負能量，負能量，”他頓了頓，沉默一會，“我一共抓了小兩千個小偷了吧，我就一個一個摁住他們，摁住他們，摁住他們。”

原本應該是表現“高大全”的人物故事，卻被導演賦予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平民”氣質。觀眾普遍評價說這部電影“接地氣”、真實，高群書也因此獲得上海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

“他們身上的煙火氣是與這個時代同步的”

《神探亨特張》是高群書的系列平民史詩電影《你系列：1930-2030》里的第二部。按照高群書的計劃，這個系列一共包括20至30部電影，“最大限度地還原歷史和事件的真實。”每年拍一兩部。

算一算，馬不停蹄地工作，怎么也得拍到七十多歲。“走著看吧，能不能活到那會兒還不一定呢，”高群書說，能工作到哪天就拍到哪天，不同于他那些耗資巨大的商業片，“這個系列是為我自己拍的電影，為后代拍的。”

2008年拍的《千鈞一發》是這個系列的開篇之作，由發生在齊齊哈爾的一起真實連環爆炸案改編而成，這部片子將拆彈英雄平民化、草根化，主角老魚的扮演者是哈爾濱市某派出所的副所長。

《神探亨特張》延續了《千鈞一發》的敘事風格，演員們則選了他生活中的一群“酒肉朋友”，微博大V和文藝中青年，其中大多數人從沒演過電影。

高群書強調他“從來不教人演戲”，并且喜歡在他“為自己拍的”電影里使用非專業演員。“演員也不一定非要經過訓練，學會怎么哭，怎么笑，（其實）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電影。”新聞專業出身的高群書樂于強調自己的非科班背景，對于拍電影，他反復說自己“是從外邊進來的，野路子，”并且希望自己能為拍電影探索出更多可能性。

高群書坦白，一開始他也想過找一些大牌明星，找王志文演警察，然后黃曉明、黃渤、徐崢等一大群腕兒來客串各路賊，“拍成一個小型的《建國大業》”。后來改變這個策略的原因是“你突然發現這是對生活的一種傷害”。 高群書說他拍這個片子并不是為了娛樂和商業，對他來說，這部片子的價值在于對這個時代的記錄、針砭或者探究，“而如果大家都去關注這群明星的話，就會忽略片子本身所要表達的對生活的真實感受”。

高群書甚至想過找張惠領本人和真正的小偷、騙子來演這部戲，但很快發現這不可行。張惠領上了銀幕，大家都認識他了，以后還怎么抓賊？還有那些小偷，“演完之后大家都知道他是小偷，那人家在這個世界上還怎么混呢？”

最后選了微博大V和文藝中青年們是因為“他們身上的煙火氣，”他頓了頓，加重語氣補充道，“他們這些人固有的氣息跟這個時代是同步的。”是的，他們和生活一同進退，不像那些大牌明星，財富和名望讓他們游離于現實太遠。

這群煙火氣的演員把冷幽默和真實感都融進了臺詞，每一句背后都有時代的影子。“我覺得這個社會啊，他就是一個劫貧濟富的社會，窮的更窮，富的更富，”央視戲曲頻道主持人白燕升扮演的碰瓷團伙頭目白四兒被抓住后，瞪著眼睛在警局里為自己長篇大論地辯解。“我自己什么事兒啊？我所做的就是把這個錢從高處讓他往低處流一流，就是想把富人的錢拿出來放到窮人的口袋里，一點點……而已。”

大制作或者為自己

“野路子”導演高群書一直對電影界充滿“崇敬和尊重”，而拍完第一部電影《東京審判》后，他對這個圈子徹底失望了。“就是一個無序、自戀、充滿了自大，不講信用，各種惡劣的東西都在這里呈現了。”高群書不想細說背后的故事，但他對拍商業電影的失望溢于言表。

但反諷的是，現在無論是電視劇還是電影圈，高群書都是公認的“最具商業價值”的導演。他倒沒假惺惺地謙虛，他說合作方基本上都相信他的票房號召力。“即使這部片子有點冒險，有一點虧錢，下一部很快就會給你補回來，他們都知道。”

商業電影中顧忌太多，要討好各方，八面玲瓏，而這些外在的技術的東西“不是讓你興奮和激動的東西，你卻必須要這么做。”他用最流行的3D片打比方，“這個片子，你必須要做3D，你可能覺得這片子不適合做3D，但是有了3D市場會擴大，它是按照商業規律走的。”

然而，《神探亨特張》對高群書的意義完全不一樣，“是完全按照你對這個世界這個人生的熱愛去做的。”如果拿它和《東京審判》《風聲》這樣的片子來比較，高群書調侃說他的大片是“拍給中國電影事業”，而《神探亨特張》是“為自己拍的電影，”這樣的電影讓他覺得踏實。

但之前從2010年上映的《西風烈》里還能看出來高群書在獨立電影和商業電影路線之間的糾結。他一直強調中國電影要想做好，就一定要學習好萊塢，而好萊塢的精髓就是電影的高度類型化。《西風烈》毫無疑問是一部好萊塢式的西部類型片，吳鎮宇、段奕宏等明星的“硬派”演出為這部片子賺足了噱頭。然而，電影里從頭到尾使用的崔健音樂，沙漠中“最牛釘子戶”的符號，卻都透露了高群書現實批判的獨立精神，但這些又被插入的止瀉藥廣告解構成一個笑話。《西風烈》就在這種左右糾結中敗北。

現在，高群書干脆地與自己做了個了斷。他決定以后只拍億元以上的大制作和拍給自己的小片子。他說他下面的三部大片子已經定了，一個二億，一個五億，一個七億。下一部片子《大禹王》耗資5個億，他會花三到五年去做這個片子，致力于用特效表現那個年代的環境，“那個年代的獸啊，喝酒啊，祭祀啊，都需要用特效去做。”盡管不是為自己拍的電影，高群書說起來他的大制作計劃還是一臉憧憬和興奮。“現在中國最成熟的大片是什么？這個對我沒有意義，但特效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