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16日一早,北京東城區法院。心急的廖丹早早來到北門等候。兩小時后,兩名女子帶著廣東一企業家捐贈的17.2萬元現金趕到,與廖丹及其律師一起走進法院。
為給罹患尿毒癥的妻子做透析,41歲的廖丹私刻醫院公章、偽造收費單據,4年騙取北京醫院透析費17.2萬元。2012年7月,案件經媒體報道后,引發公眾討論。不少熱心人士甚至紛紛解囊相助。短短幾天內,通過互聯網、媒體,廖丹收到了來自社會各界數十萬元捐款。
20分鐘后,廖丹拿著一份收據走出法院,收據上寫著退贓款137456.1元。算上13日已退還的3.5萬元,他已退還了此前騙取醫院的全部透析費,他期待能因此獲得法院輕判。
退贓后能否獲緩刑,是廖丹最關心的事。他說,妻子患病這幾年,他從未想過放棄。最近幾晚總做夢,夢見自己坐牢,妻兒無人照顧,醒來后一身冷汗。
騙醫事發
2012年2月21日,廖丹一如往常,陪著妻子杜金領去北京醫院做腎透析。剛上電梯,廖發現后面跟著兩個陌生人,看到他們掏出警察證件時,他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我沒錢。要是有錢,我也不會干這事。”廖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救妻子一命。
1997年,經同學愛人介紹,26歲的北京人廖丹結識了比他小兩歲、來北京打工的河北姑娘杜金領。同年,廖丹所在的企業改制,他因此下崗待業。一年后,二人成婚。2000年,兒子出生。
2003年,杜金領打工的所在廠子也倒閉了。2005年,經人介紹,她來到崇文門一家按摩院當按摩師。直到2007年,杜金領被查出患有尿毒癥,不得不在家養病。這個家庭自此失去收入來源。
廖丹說,為治病,妻子每周要透析3次,每次420元,每月醫藥費超過5000元。由于杜是河北易縣農村戶口,不能享受北京市民醫保待遇,因為沒有正式工作,不能參加北京職工醫保。
巨額醫療費使這個家庭陷入絕境。鄰居蘆鳳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好幾次杜金領病發,連救護車的費用都是鄰居們幫忙湊的,“要不是大伙兒幫忙,她幾乎就沒命了。這樣的事發生過好幾次。”
2007年,妻子開始住院,最初,治療費一直靠“借”。“一年12個月,我10個月都在借錢。親友鄰居們一次借個三五百,人家知道我情況,根本沒打算要回來。”廖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借錢不是長久之計,“時間長了,別人總會煩”。
最后,廖丹決定冒險刻假章。廖丹說,每次到醫院繳費,收費室在收費單上蓋章后,再讓他拿著收費單送到透析室,兩個科室并不直接溝通。這個“漏洞”很快被他發現了,他決定為妻子“豁出去了”。2007年11月的一天,廖丹拿著北京醫院的收費單據,在馬路邊撥通了一個辦假章的電話。按照尺寸、字數及字間距,找人仿刻了北京醫院的公章,他在收費單上蓋上“章”,然后交到透析科。
第一次偽造收費單,廖挺緊張。但醫生瞅了一眼,沒問什么。蒙混過關后的廖丹,四年間共偽造49張收費單,涉及費用17.2萬元。直到去年9月,北京醫院升級收費系統,發現一直在做透析治療的病人杜金領,缺少51次繳費記錄,于是醫院報了警。
廖丹的妻子杜金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出事前,她并不知道丈夫刻章造假的事。“我問過他,錢從哪里來,他讓我別管。”杜說,丈夫雖然脾氣不好,但對自己一直照顧有加。
由于長期做腎透析,一米五高的杜金領瘦到70多斤,左手萎縮,右胳膊上鼓起幾個大包。
“他不愛言語。好幾次我說,實在不行,就讓我走吧。但他告訴我,我和兒子,他一個都不能少”。杜金領哭了,“他身體也不好,一直患有糖尿病和肺結核,但他自己從來不肯去醫院”
“低保”救命
起初,廖丹一家最主要的救命錢來自“低保”,后來又有了“重大疾病醫療救助”,但兩項加起來仍然不夠。
廖丹下崗后,從2002年開始去六里屯街道辦事處領取“低保”。2007年,杜金領患病,夫妻倆都沒了正式工作,一家就全靠低保過日子。
六里屯街道辦事處民政科負責低保的彭剛說,根據廖丹的家庭狀況,民政科在低保金核算過程中給了一定的照顧。按照分類救助政策,給予廖杜夫妻每人1.05的系數,兒子1.1的系數,外加每個人40元的糧油補貼。如果按北京市低保的最新標準,廖丹家每月可以領到1784元的低保金。而在2002年時,全家每月只有六七百元。
對于巨額的醫療費,一份低保金顯然不夠。廖丹又找到彭剛,彭剛告訴廖,北京有“城鄉特困人員重大疾病醫療救助”制度,杜金領患尿毒癥,又是低保戶家庭成員,按規定可以享受醫療救助。
彭剛說,按北京現行的醫療救助政策。“凡是低保戶和低收入家庭成員,在醫療保險報銷后,其余部分可享受醫療救助。以家庭為單位,住院治療可報銷自費部分的60%(包含北京所有醫院,區級醫院可報銷70%),每年不超過3萬元。如家境十分困難,還可再申請剩余部分20%的臨時醫療救助。
民政科的張玉山也與廖丹打過多次交道。在他眼中,這個胖乎乎的男人多年的堅持很不容易。“我們也想幫他。醫療救助作為及時性救助,實際應按每季度報銷。” 張玉山說,我們對他家按月報銷:每個月他把單子拿來,我們及時上報到社保中心,再找民政局審批,錢批下來后立即通知他來領取。即便如此,廖丹1-2個月后才能拿到錢,醫療費仍需先行墊付。
2012年1月起,北京市民政部門再次提高對城鄉特困人員的重大疾病醫療救助標準,全年累計救助上限由3萬元提高至8萬元。但在彭剛看來,這對廖丹這樣的低保戶實際幫助并不大。“即使按8萬元(60%)的救助上限報銷,低保戶也拿不起自費的5萬多(40%)元。”
張玉山看來,單純的醫療救助與特困人員的需求間有巨大缺口。“我們無法拿感情去填補該缺口。”張玉山說,六里屯街道辦事處現有低保戶483戶939人,目前因為重大疾病陷入絕境的家庭,就有12戶13人,其中做腎透析的有5人,患癌癥的有8人。
下崗后,廖丹經常騎三輪摩的送妻子去做透析,有時也在醫院附近拉活。他不敢讓街道辦知道他開摩的。一旦公開在低保外還有收入,他將無法享受低保。另外,據了解,如果廖丹被判坐監,他的低保費也將被免除。
戶籍夾縫
在民政科的工作人員看來,相對于低保和救助,參加醫療保險才是最主要的保障渠道。杜金領是易縣農村戶口,按照規定還可參加河北“新農合”,獲得大病報銷。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2003年8月,河北省新農合開始試點,一直實行“門診家庭賬戶+住院統籌”的補償模式。今年開始,參加新農合的農村居民每人每年繳費50元,看病補償每年最高可報銷7萬元。
但廖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曾想過讓妻子回老家參加新農合。但由于夫妻倆對政策不了解,來回奔波于北京河北兩地,妻子身體經不起折騰,也一直沒辦。最后,他們決定自費透析。
放棄了老家的“新農合”,由于杜金領沒有北京戶口,且沒有正式工作,同樣沒辦法參加北京市的城鎮醫保。
類似杜金領這樣在戶籍夾縫中的外來人員、農民工并非少數。中國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2011年人力社保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11年全國農民工總量25278萬人,但參加醫療保險的農民工人數為4641萬人。也就是說,在城鎮參加醫保的農民工實際不足五分之一。除了城鎮醫保,農民工在農村原籍還可參加新農村合作醫療。但囿于新農合的地域分割、不能互認、統籌層次低下以及報銷水平不高等障礙,對于長期生活在城市的外來工來說,這類醫保不能起到事實上的救濟作用。
廖丹刻章救妻被媒體報道后,引起了國家醫療體制改革小組成員劉國恩的關注。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建立全民醫保之初,以戶籍作基本參保條件,是為方便管理,形成一個覆蓋全民的保障網。后來,戶籍條件逐漸遭遇尷尬。特別對于低收入人群,如流動人口,大部分來自農村,面臨的健康問題較多,經濟風險隨之增高。這類人群已陷入“看病難”的怪圈。
另一個問題是異地結算。“很多地方未解決異地結算問題,農民工需先墊付一大筆錢,然后再回老家獲補貼。關鍵是,很多人墊不起這筆錢。”劉國恩說。
在劉國恩看來,解決異地就醫及結算,除了需要消除政策性的戶籍障礙,還應形成管理平臺的整合和銜接。“醫療電子信息平臺若能整合成全國統一的平臺,將不再有如此多麻煩。”
學者和公眾關注戶籍夾縫中的醫保,廖丹的救妻之路也在發生轉變。
7月13日,媒體人范煒等在微公益平臺發起捐助,為杜金領籌集透析及換腎費用,短短五天,收到十幾萬網友共計50萬元捐款。廖丹已授權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全程執行善款,專門用于交納妻子的治療費,專家判斷可維持杜金領透析10年。
7月16日去法院退贓后,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廖丹承認,雖然他刻假章是為救妻子一命,但的確觸犯了法律。在情與法的面前,仍然是“法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