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1942年 / 地點:河南 / 人物:王蕓生
解說:封鎖!這是當時國民黨當局對河南大饑荒的態度。但,大公報沖破了封鎖!對這場慘絕人寰的災難作出真實而勇敢的報道。而作為此次報道關鍵性人物的王蕓生,則充分詮釋了什么是新聞人的良心。
1941年,河南有100多個縣遭受各種自然災害的侵蝕,早早地為1942年的大饑荒埋下了種子。而到1942年時,全省一春無雨,麥收只有平日一二成;整夏亦無雨,禾苗枯槁。夏秋之際,豫南之大風、豫西之大霜、黃泛區之蝗蟲,使得整個河南省無縣不災、無災不重。糧價隨之瘋漲,省內各地糧食價格7、8月間均已翻番。到12月,糧價已經有了20多倍的漲幅。民眾已從失望轉到無望,更多的人又從無望轉向絕望。當1942年轉向1943年時,饑餓與嚴寒的雙重打擊,徹底擊垮了饑苦的人們,大批成年男女開始死亡。整個河南陷入了哀鴻遍野、赤地千里的境地。
根據事后河南省政府編印的《河南省政府救災工作總報告》,可以知道“全省有39個縣災情嚴重,受災總人數達1200萬人”。另據1946年,河南省社會處編印的《河南災情實況》一書,其中《河南省各行政區人口受災損失統計表》附注開列,此次旱災死亡人數達300萬。不同于官方,民間相信這次大災荒死亡人數應為500萬,堅持這一數字的包括時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郭仲隗和當時美國《時代》周刊駐重慶記者白修德。300萬抑或500萬,這很重要,因為所蘊含的是百萬鮮活生命的不同。300萬抑或500萬,這已很不重要,因為這不過是簡單的幾個數字,而再多數字的標識,也無法改變大量民眾死去的事實。
沖出一片死寂
當大多數的報紙,和國民政府保持一致,對中原大地發生的大饑荒保持靜默時,有一個人帶領一家主流的報紙沖出了這片死寂,發出了真實的聲音。這個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大公報》主筆王蕓生,這份報紙就是在近代和申報同樣享有盛譽的中文報紙——《大公報》。
王蕓生原名德鵬,在天津《商報》做編輯時始用“蕓生”為名,取“蕓蕓眾生”之意。自1929年帶著熱誠投身《大公報》,王蕓生便開始了連續37年的耕耘,他將一生的事業全部貢獻給了大公報,而大公報也因為他而彰顯獨特價值。無怪乎有“王蕓生就是《大公報》,《大公報》就是王蕓生”之言。在那里,他撰寫了《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從1932年開始一直連載達兩年半,無一日中斷,每日文前冠“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國恥認明,國難可救”十六字,以確鑿的事實告訴國人在鴉片戰爭后中國所受的欺凌,激發國人奮起救國。
在抗戰的特殊時期,《大公報》沒有像申報那樣隨著上海的淪陷而“淪陷”,依靠對于新聞自由精神的獨特理解和堅持,雖幾度搬遷,卻仍頑強地在重慶堅守著。其時,在王蕓生的領導下,《大公報》接二連三地發表有關河南大災荒的報道社論,及時、準確、全面地將新聞消息呈現在讀者面前,這其中較出名的有1942年8月19日《豫災慘重》、1942年9月30日《行政院決議救濟豫災》、1942年12月28日《河南災荒目睹記》和《天寒歲暮念災黎》、1943年2月1日《豫災實錄》、1943年2月2日《看重慶,念中原!》和1943年6月20日《災后話農情——河南新麥登場》等。
作為此次報道關鍵性人物的王蕓生,面對這樣大的災荒,以新聞從業者的良心、用新聞評論家的冷靜做出了一系列舉動。作為《大公報》主政者,他在獲悉豫災后及時派遣記者張高峰前往河南,進行實地采訪報道;作為編輯,他客觀修改通訊篇名,完整刊發了記者發回的全文報道——《豫災實錄》;作為社評人,他用自己的熱忱和獨有的思考,撰寫配發了感人肺腑和震人心魄的社論——《天寒歲暮念災黎》和《看重慶,念中原!》。
“早死,少受罪”
1942年的河南,3、4月豫西遭雹災、黑霜災,豫南、豫中有風災,豫東有的地方遭蝗災,麥收之際又有大霜;入夏以來,三月不雨, 全省大旱;8、9月間,臨泛各縣黃水漫溢、泛濫。全省110個縣,除淪陷區無統計外,無縣不災。全省3000萬人口中,糧食不足者873182戶、4661512口,急待救濟的有1485823戶、7938967口。1943年,春大旱;夏又遇蝗蟲、風、霜等災。南至武勝關,北至太行山脈,西起荊紫關, 東到淮河流域,全被旱魔籠罩。入夏以后,“蝗蟲自泛東掠河而西, 迅速蔓延”,所有秋禾被食殆盡,全省有調查報告的受災縣96個。在嚴重災害的打擊下,當時的河南到處都是荒蕪的田園,暴野的尸骨,呈現出一片悲慘凄涼的景象。
面對如此嚴重的災情,王蕓生領導下的《大公報》,如他自己所言“真實地記出你所見到的事,勇敢地說出你心里的話”。1942年12月28日,《大公報》率先在頭版刊載了王工碧的長篇通訊《河南災荒目睹記》,拉開了正面報道河南大災的序幕。該文分五個部分對慘不忍睹的河南災民狀況進行了詳細的報道,并提出了救濟之道。文章在報道災區慘狀時寫道:“在初秋,賣兒女者尚多,那時一少女或少婦還可以換百余斤糧食。有論斤者,可賣至三元一斤,后來因買者絕少,已變為棄兒或送女……某小飯鋪后,一小樹上用麻繩縛一三四歲之女孩,現在他們是只圖個人撿命,已不復計較離散之苦,甚至希求快離散,這原因有扶溝一流民對我說:‘我們趕快各自走開,我不忍看見他們死,也不愿他們看見我死。’”文章接著寫道:“在宣城,一陳姓滿門五六口由家長迫令長幼同時食砒霜自殺,在服毒后,鄰居概不往救,且曰:‘早死,少受罪!’”
“敢說,敢做,敢擔當,是自由人的風度;敢記,敢言,敢負責,是自由報人的作風。”王蕓生用自己銳利的筆鋒,實踐著自己的良言。《河南災荒目睹記》后配發的社評《天寒歲暮念災黎》,行文中除了王蕓生作為新聞人的良心,更多的是其悲天憫人之心。“天寒歲末,陪都充滿了雍容景象……在這時,我們應該有所念:念到各省饑寒交迫的災黎……而今年最慘烈的災難,是河南的天災及浙贛的人禍。”“‘赤地千里’、‘哀鴻遍野’一類寫災文字的濫調,己不足以形容豫災的嚴重……天寒歲末了,中原霜雪,西北寒風,衣單腹饑,那兒千萬的災民將怎樣度過呢?”字里行間我們看到的是對受難同胞的深切關懷之情。“而于抗戰大局也特別關系大。豫省關系北方一大片,我們掌握住河南,不特掩護川陜,而且切進的控制著山東與河北。在這時,假使我們因天災之故,任河南根據地的人民死亡逃散,形成荒廢之區,則這一樞紐關系抗戰大局,萬萬不能放松。”這是作者對日益嚴重災情的深切憂慮和對抗戰戰略大勢的思索。
“當此歲暮天寒之際,我們愿特別提醒大家顧念到缺衣少食的災民。我們不但呼吁政府與同胞速給千千萬萬的災民以救助,更愿藉此喚出人類最本能的同情心。人不怕有偶然的過失或無心的罪惡,而最可怕的是同情心的汩沒。心上掛鉤,肚內畫圈,都是后天的習染,惟有利他的同情心總是人類最可寶貴的真情。我們這篇短文不敢希望能對災區同胞有多大的助益,但愿飽食暖衣的人們能為困于凍餓的同胞打一個寒噤,熱一下心窩,許多人的良心就得救了。”而這字字有聲之文,則更是試圖喚醒人們對同胞誠摯的同情之心。
硬漢也哭了
王蕓生倡導新聞自由,曾說:新聞自由是“求真的鑰匙”,新聞記者的職責可用兩字概括:“真”與“勇”。在報道河南大災荒一事上,他仍舊堅持“真”與“勇”,結果換來國民黨中樞震怒,《大公報》停刊三日。不過源于千千萬萬讀者支持的“勇氣”,是真正的浩氣長存,因為停刊后的《大公報》訂戶不降反增,從6萬份猛增至10萬份。體現“真”字的那篇報道是全長6000多字的通訊《豫災實錄》。這篇文章再次將河南遭受災荒的慘景昭然于天下,文中寫道:“今日的河南已有成千上萬的人正以樹皮(樹葉吃光了)與野草維持那可憐的生命。‘兵役第一’的光榮再沒有人提起,‘哀鴻遍野’不過是吃飽穿暖的人們形容豫災的凄楚字眼……”報道不僅詳細地記述了水、旱、蝗等天災給河南百姓帶來的痛苦,還揭露了當局征兵、征糧、征夫等人禍給人們帶來的災難:“比去年還催得緊,把人帶到縣政府幾天不給飯吃,還要痛打一頓,放回來叫他賣地。肥地一畝可賣五六百元,不值一斗的價錢,壞地根本無人要。災旱的河南, 吃樹皮的人民, 直到今天還忙著納糧。”文章驚嘆百姓生活如人間地獄,發出深切的呼吁:“嚴冬到了, 雪花飄落,災民無米無柴,無衣無食,凍餓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著他們的命運。救災刻不容緩了!”
王蕓生曾說:“新聞記者……須有堅貞的人格,強勁的毅力,豐富的學識;對于人類,對于國家,對于自己的職業,要有熱情,要有烈愛,然后以明敏的頭腦,熱烈的心腸,冰霜的操守,發為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勇干精神,兢兢業業的為人類為國家,盡職服務。”于是,我們看到面對實實在在的河南災情報道,硬漢王蕓生落淚,連夜寫下的肺腑之言——《看重慶,念中原》。文中有讓人為之動容的話,如“河南災情之重,人民遭遇之慘,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但畢竟重到什么程度,慘到什么情況,大家就很模糊了。誰知道那三千萬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饑饉死亡的地獄。餓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攜幼,妻離子散,擠人叢,挨棍打,未必能夠得到賑濟委員會的登記證。吃雜草的毒發而死,吃干樹皮的忍不住刺喉絞腸之苦。把妻女馱運到遙遠的人肉市場,未必能夠換到幾斗糧食。這慘絕人寰的描寫,實在令人不忍卒讀。”
也有引發讀者對城市物質生活反省和自責的話,如:“我們生活在天堂一般的重慶,重慶無冬,人們已感近幾天的寒冷。盡管米珠薪桂,重慶還很少聽到餓死人,一般人家已升起熊熊的炭火,而在河南,朔風吹雪,饑民瑟縮,缺衣無食,又有多少同胞凍餒而死!現時的重慶,正為慶祝平等新約而歡欣,誠然值得歡欣,我們還應該有些戒慎恐懼之情。……但我們重慶人,卻必須深切自省,莫太征逐物,在這燈紅酒綠百貨上市準備過年之時,應該勉抑酒食之,稍節饋贈之資,以移賑河南災民。如此,還可以稍稍減輕我們的罪戾,略略安慰我們的良心!”
更有無情批駁責問政府所作所為,表述內心憤慨和不滿之言,如:“災荒如此,糧課依然,縣衙門捉人逼拶,餓著肚納糧,賣了田納糧。憶童時讀杜甫所詠嘆的《石壕吏》,輒為之掩卷嘆息,乃不意竟依稀見于今日的事實。今天報載中央社魯山電,謂‘豫省三十年度之征實征購,雖在災情嚴重下,進行亦頗順利。’并謂:‘據省田管處負責人談,征購情形極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貢獻國家。’這‘罄其所有’四個字,實出諸血淚之筆!……看重慶,念中原,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除去以上,王蕓生在文章末尾大聲疾呼:“讀者諸君如欲捐款賑救河南同胞,本報愿盡收轉之勞。”該文發表之后的三天內,文字的力量突顯,募捐現熱潮,收到的豫災捐款是發表前近一個月所收捐款的三倍之多,在文章發表后的一個月,救濟豫災捐款總額達到50萬余元。
王蕓生素來正氣,常敢言人所不敢言,敢做人所不敢做。1937年12月滬版《大公報》停刊,王便曾留下擲地有聲之詞,“我們是中國人,辦的是中國報,一不投降,二不受辱。”他所做的一切,是大公報辦報宗旨“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體現,是其中國傳統知識分子良知的體現,亦是其“以文報國”的實踐。可惜深愛自己祖國,秉民族大義的人,卻因政府的拙政和腐敗,而無力改變滿是血淚的事實,這是國家的悲哀,亦是時代的悲哀。不過,作為“徹頭徹尾的新聞人”,王蕓生讓當時的人們知道了1942年的河南大災荒,更讓后世的人們永遠記得了1942年的河南大災荒。
鏈接 “洋鬼子”的三種聲音
《大公報》打破了國內媒體之前有意無意的“失聲”,掀開了一個口子。而將1942年的河南饑荒擴大為某種程度上的國際性事件的,則是“洋鬼子”白修德(Theodore H. White)1943年3月發表在《時代》周刊上的報道“Until the Harvest Is Reaped”(《等收成下來了》,附圖1)。
白修德和他的搭檔,在河南見到了啃吃人類尸體的野狗,見到了被廢棄的村莊外號哭著死去的棄嬰,見到了向茍延殘喘的饑民們催逼稅款的官吏,更在鄭州,見到了用來款待他們這些“洋鬼子”的雞鴨魚肉。這段經歷劇烈沖擊了白修德,在他幾年后的著作“Thunder Out of China”(《中國驚雷》)中,提及鄭州的那餐飯時依舊耿耿:“It was one of the finest and most sickening banquets I ever ate”(這是我吃過的最精致也最令人作嘔的一席)。
1942年的河南,震動了“過客”白修德。而通過他的“聲音”,河南的凄慘事件讓那些和他一樣置身事外的人們震驚、憤怒直至抗議。陷入漩渦的國民黨政府試圖亡羊補牢,一面采取了一些救災措施;一面據說由宋美齡出面,希望《時代》周刊解雇這位記者……
白修德和蔣介石之后還有很多故事,但我們今天要說的還是河南,1942年。在白修德萌生前往河南采訪的念頭之前,甚至在《大公報》報道河南災情之前,已經有一些“洋鬼子”在媒體上發出了關于河南饑荒的聲音——那些“東洋鬼子”們。日占區五花八門的報紙中,有一種北京出版的《東亞新報》。1942年的9月10日,題為《大旱與暴政之下 豫南各地民眾奮起反抗》(附圖2)的報道,稱“持續旱災,收成比往年減少6成以上。物價騰漲,當地民眾無法生活,紛紛揭竿而起。”。12月2日,《物資全無 饑民云集 許昌附近的真實情況》(附圖3)。刊登了詳細的當地物價,并稱物資的嚴重匱乏,已經波及到軍隊。
但當時身在北京、天津或者其他地方的讀者們,未必會對這些報道加以留心。在同一份報紙上,充斥著“英帝國即將崩潰”,“美國政府支持率跌入谷底,恐遭彈劾”,“重慶、成都物資匱乏,發生騷動”這類聳人聽聞的文章。《東亞新報》是一架全力開動的宣傳機器的組成部分。河南饑荒不過是它用來“證明”自己勝利在望,敵人即將失敗的無數雷同的宣傳材料之一。捕風捉影的些許信息被夸張、厚涂成斬釘截鐵的事實時,那些原本沖擊性的事實變成了某種蒼白的虛影,淹沒在各色謊言之中。
兩種激烈高亢,發表在公開媒體的“聲音”——高亢的原因和方式全然不同——之外,關于1942年的河南,還有一些“洋鬼子”,留下了第三種“聲音”。
美國豫中信義會的傳教醫師艾莫瑞·W·卡爾森(Emery W Carlson)和他的夫人在許昌的信義醫院工作多年,在這里的生活,雖然也有快樂,但更多的是戰爭、饑荒、瘟疫……他們留下的信件、日記等等材料,在2005年被編寫成“In War and Famine: Missionaries in China's Honan Province in the 1940s”一書(《親歷戰爭與饑荒:1940年河南省的傳教士》,附圖4)。書中如是說:“干旱更嚴重了,不滿情緒在蔓延……天氣干燥,好多谷物被偷走,反抗的人會被殺死,醫院里有不少傷者,麥價48……麥價50,面粉25美分一磅……據說有全家一起自殺的……。”這是來自親歷者低沉、絕望的聲音。
暫且不提夸張或者有意虛構的成分,通過這些“洋鬼子的聲音”,后人已經能夠影影綽綽地看見1942年河南那幾百萬在饑荒中未曾留下“聲音”就死去的同胞們。
(文/徐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