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的薛寶辰在《素食說略》里寫道:“菘,白菜也,是為諸蔬之冠,非一切菜所能比。”菘是白菜的古稱,本是最為尋常的菜蔬,之所以得名為“菘”,乃是因為白菜有著“凌冬不凋,四時長有,有松之操”的特點。
《詩經·谷風》里有“采葑采菲,無以下體”,這里的“葑”指蕪菁,又名蔓菁,俗稱大頭菜,被認為是大白菜的祖先之一。關于大白菜的起源一直都有爭論,一種觀點認為大白菜是南方的小白菜和蕪菁雜交而成的產物;另一種觀點認為南方的小白菜為了適應北方的寒冷氣候,內部葉片逐漸向內抱合,演化而成如今可見的碩大葉球。無論是哪種觀點,都認同大白菜最早是產生于中國的,這從大白菜的拉丁名Brassica pekinensis中便可瞧出端倪:Brassica為蕓薹屬名,來自于甘藍的原名,pekinensis是北京的意思。而到了英語里,則徑稱大白菜為Chinese cabbage,以將其與原產于地中海沿岸的卷心菜區分開。
在古代,“葑”與“菘”因為形狀相似,有時被誤認為同一種植物,于是《埤雅》里提到一種區分的方法:梗長葉瘦高者為菘菜,闊厚短者為蕪菁。而在明代周祈的《名義考》中,對于十字花科的四種菜蔬菘、芥、蘆菔(又稱萊菔)和蔓菁的不同之處進行了考辨,并指出“菘謂之白菜者,以白菘得名”。南宋的戴侗在《六書故》里提到“菘,息躬切,冬菜也。其莖葉中白,因謂白菜。”這就是白菜得名的由來。
于是關于白菜的歷史,終于可以厘清這樣一個脈絡:從《詩經》中的葑開始,演化出口感細膩甘甜的菘,菘后來又被稱為白菘。最終要到宋代,白菜這個名稱才產生。
《野蔬草蟲圖》傳為宋代許迪所作,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許迪是北宋畫僧居寧的學生,為毗陵畫派的畫師之一,有著“作黃花紫菜,青草紅葉,精妙入神”的評價。在這幅宋畫上,畫者將白菜葉邊緣的皺褶和蟲蛀的痕跡表現得非常細致入微,而菜葉披離的狀貌,正與宋代白菜的形態相合:古代的白菜為散葉白菜,菜葉不能抱球。結球白菜要到清代才出現。
白菜以秋冬栽培為主,在八月初播下種子,待到冬天,白菜幫子里儲藏了許多的糖分和水分,所謂“經霜的白菜格外甜”,立冬前后是食用白菜最好的季節。《南齊書》里提到周清心寡欲,終日素食,文惠太子與周論及哪種菜蔬味道最佳,周便回答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應時的菜蔬里帶有季節的風味,對于韭芽和白菜不同滋味的體會,只需這八個字,便可看出資深吃貨的老到和講究。是以朱熹的老師、屏山先生劉子便說“周郎愛晚菘,對客素稱賞。今晨喜薦新,小嚼冰霜響”,那種將白菜幫細細嚼碎,視作冰霜的雅興,便是古人苦中作樂的情懷罷。
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沈周《辛夷墨菜圖》,用水墨的濃淡深淺,渲染出菜葉的形態,并題詩云:“翠玉曉籠,畦間足春雨。咬根莫棄葉,還可作羹煮。”所謂“咬根”,便是指咬得菜根,則百事可作之意。沈周另有一幅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蔬菜圖》,雖然一樣畫的是白菜,而筆意卻有些不同,在《蔬菜圖》中,白菜的葉脈被勾勒了出來,且用淡墨擦染出土坡,并襯以苔草數點,上有題詩:“南園昨夜雨,肥勝大官羊。黨氏銷金帳,何曾得一嘗。”將白菜比作羊肉,本于蘇軾的詩,可我猜想沈周也許并不那么喜愛吃白菜,他筆下的這兩幅白菜是抽薹開花的狀態,而這時的白菜葉口感已經變老,不堪食用了。在這一點上,極為欣賞白菜的齊白石與沈周互為有趣的映照。
在《蘇軾文集》里,有著一道有關白菜的食譜:“子瞻在黃州,好自煮魚。其法,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鹽如常法,以菘菜心之,仍入混蔥白數莖,不得攪。半熟,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三物相等,調勻乃下。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橘皮線即橘皮絲,是將新鮮橘子皮去除內層發苦的白膜后細切成絲,也可用陳皮絲,乃是宋人常用的調味品,取其能散發出隱約的清香。在魚湯里放入白菜心,為的是讓菜葉中浸滿魚湯的鮮味。后世著名的開水白菜,在此基礎上更為登峰造極,將雞、火腿、干貝吊出鮮湯來,再去掉湯汁中的浮沫和渣滓,要使得湯汁清亮如開水,然后再將白菜心燙熟,裝盤盛出,成為看似普通家常,實則繁復無比的名菜。
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箋》里,提及把白菜割去梗葉,只留菜心在地里,用大缸覆蓋住,使得白菜心不見陽光,半個月之后,白菜心長出的新葉皆為嫩黃色,比白菜口感更為脆嫩,這便是黃芽菜的制法。
李漁在《閑情偶寄·飲饌部》里提及黃芽菜時,極盡稱賞:“菜類甚多,其杰出者則數黃芽。此菜萃于京師,而產于安肅,謂之安肅菜。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數斤,食之可忘肉味。”安肅是河北徐水縣的舊稱,明清品質最好的黃芽菜便盛產于此,施閏章《黃芽菜歌》里亦提及“先生精饌不尋常,瓦盆飽啖黃芽菜。可憐佳種亦難求,安肅擔來燕市賣”。查慎行有詩《食安肅菜》,以“柔滑清甘美無對”來稱美之。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談到黃芽菜的烹飪法時,也認為黃芽菜以北方來者為佳,或用醋摟,或加蝦米煨之。并強調“一熟便吃,遲則色味俱變”。這里的醋摟,便是醋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