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止高山觀九賢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連續、長期存在的知識分子群體，他們給歷史面貌以重大影響，也留下了許多寶貴的精神遺產。自從先秦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于自己所承擔的使命和所要走的道路，有一個自覺的、普遍的認識，就是“殊途同歸”。

最早提出來“殊途同歸”的是孔子，孔子在解釋《周易》的時候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治”就是政治，“為治”是中國古代識知分子對自身使命的一個普遍認識，可以說，殊途同歸，積極參與政治實踐，這是古代知識分子的本性所在，同時也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所在。

從最初開始，中國的知識分子就具有關心社會、憂國憂民的優良本色。然而由于古代選舉人才制度的制約，古代知識分子有著多樣的性格，有的‘狂’，狂者命運多舛；有的逸，逸者逍遙，逸者陶然，逸者靜穆。這與溫柔、敦厚、謹重而無過又無不及的中庸人格是格格不入的，是從來不為封建正統勢力所認可的，但是在知識分子階層卻有著特殊的地位，正如《九賢圖》里的狂者李白、逸者陶淵明等等。

《九賢圖》為河南省三門峽市博物館所藏，畫心長262.5厘米，寬28.5厘米，為一手卷，紙本，有二次揭裱痕跡。卷首、卷尾裱灑金宣，畫軸系用新疆白玉制成。畫卷用白描淡彩的畫法繪伯夷、太公望、張良、嚴陵、諸葛亮、王羲之、陶淵明、賀知章、李白九位賢人隱士的半身肖像。每幅肖像前，由文征明用變體隸書題記，題記后加篆書朱文“征”、“明”兩方印章。畫尾篆書落款“泰和郭詡”。款下壓白文篆書“清狂”印章一枚，篆書朱文“郭詡”印章一枚。現將畫卷所畫人物依次介紹如下：

九賢

伯夷

頭發后梳挽髻，扎淡墨色軟巾，國字臉，大耳，清眉，雙眼前視，嘴巴緊抿，兩腮留髯。身穿右衽白色長服，領口染以淡青綠色，雙手合于胸前，顯得十分溫良。

伯夷是商末周初的著名隱士。史書載：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立叔齊為君。其父死后，叔齊讓伯夷。伯夷不愿違背父親的愿望和遺命而逃去，叔齊也不肯為君而逃走。當他們來到周地時，西伯候姬昌已死，姬發繼位，正要興兵伐殷商，伯夷叩馬而諫：“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后來，武王消滅了殷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于首陽山。“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君子不會因為善惡后果的顛倒而改其節操。所以，文征明題記：“求仁得仁，去國如履；叩馬一諫，君臣大義；乾坤清氣，萃李一身；獨立萬古，邈焉無論。”

太公望

頭裹淡綠色長巾，披于肩部。長方臉，大垂耳，壽星額，大圓鼻，眼角稍向上吊，雙目凝視前方，嘴巴微張，一幅若有所思之狀。長頜稍向前伸，須眉稀疏，下頜無胡。身穿右衽絳紅色長服，絳墨色領口。

太公望原姓姜，名尚，字子牙。他一生飽學，深明兵法戰策，曾去殷商都城朝歌求仕不成，歸隱陜西渭水一帶。他古稀之時被西伯侯姬昌禮聘為“師”，輔佐周武王姬發建立了周王朝。武王尊稱他為“尚父”、“太公”，封齊候，又稱齊太公。文征明題記曰：“尚父鷹揚，實維王佑；行義達衍，拯民水火；輔德訓告，廒有丹書；義利之言，萬世莫渝。”

張良

梳后髻，扎淡墨色小軟巾。高額，大耳，彎眉細長，雙眼微泡，直鼻微勾，嘴巴輕抿，上唇留短須，窄頜內斂。身穿右衽寬袖淡墨中泛綠色長袍，領、袖飾黑色邊口；腹部系裙，裙帶下飄。雙手腹前捧書，給人以謙恭的印象。

張良，字子房，是西漢的開國元勛。在劉邦破秦亡楚的過程中，他運籌帷幄，為劉邦建立西漢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而揚名天下。當劉邦建國后大封群臣時，張良卻謙讓，遠離富貴，愿歸山林。文征明題曰：“報韓徇義，輔漢乘時；誅秦蹙項，從容指揮；功成身退，愿追赤松；大雅卓識，令名無窮。”

嚴陵

頭發后梳挽髻，扎淡墨色軟巾。大額，垂耳，二目前視，挺鼻稍垂，小口緊閉，留短須，看上去略顯矜持。額頭、眼角、雙腮布滿皺紋。身著右衽寬袖青灰色長服，白色領口，肩披絳色毛邊披肩。

嚴陵是東漢初期的隱士，實名嚴光，字子陵。他年輕時候就有很高的名望，與漢光武帝劉秀一同游學。劉秀即位后常想念他的名賢，而嚴陵不想入朝，就變其姓名，隱而不見。即使劉秀親自找到他，嚴陵也是臥床不起。劉秀撫摸著他的肚子說：“咄咄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只能嘆息而去。嚴陵躬耕于富春山，年八十終于家。文征明題記：“名節立山，車冕塵埃；懷仁負義，蘊畜亦大；漢室九鼎，桐江一絲；凜然清風，悠悠我思。”

諸葛亮

頭戴卷沿平頂幞頭，兩側飄帶及胸。寬額豐面，大垂耳，濃眉微彎，雙眼前望，給人以仁和的印象。身著雙層右衽長服，胸部系裙，黃綠色裙帶作結下垂，外穿對襟長衫。

東漢末年，北方大亂，諸葛亮在隆中隱居。后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出仕，輔佐劉備、劉禪建立蜀國，封武侯。文征明題記曰：“文武長才，出處大義；俊偉光明，掀揭天地；伊呂作配，管嬰匪倫；三代之后，惟公一人。”

王羲之

頭戴瓦棱軟角幞頭，圓長臉，直挺鼻，清眉秀目，小口微合，兩腮留髯，短胡須。身穿雙層右衽泛綠色長服，下著黃綠色裙，絳色裙帶胸前作結，結前飾佩玉。頭微低，神情內斂。

東晉時期的王羲之初任秘書郎，繼任征西將軍、江州刺史、右軍將軍等，后因與上司王述不和辭官，定居會稽山陰。他的書法一變漢魏以來質樸的書風，成為妍美流變的新體，為歷代書畫家所崇尚，有《十七帖》、《喪亂貼》、《孔氏中帖》等流世。文征明題記曰：“風節高雅，清真自如；超世風氣，□功浮虛；憂國忠誠，識治通達；翰墨風流，只兒其未。”

陶淵明

頭頂挽短髻，扎淡墨色長巾，巾帶前后飄于胸前及背后。圓臉，高額，平眉，泡眼雙眼皮，雙目直視，挺鼻，小口緊閉，留短須。身穿右衽交領絳口長服，下著淡綠色長裙，紫色裙帶腹前作結，外穿對襟白色長服。

陶淵明身處朝代更迭的年代，加上出身庶族，受人輕視，一生只有斷斷續續13年的小吏經歷，后辭官歸隱，過著貧困的田園生活。他堅守固窮守節的志向，愈老而愈堅。文征明題記：“淵明氣豪，五斗弗屑；三徑藝菊，相看晚節；朝市非故，門庭依然；千古高風，我懷其賢。”

賀知章

頭頂梳短髻，扎淡墨色小巾，巾帶下飄。高額，大耳，彎眉，雙目平視，垂鼻方口，嘴巴微合，短須髯。上穿淡綠色交領黑邊長服，下著白裙，絳色裙帶腹前作結。一副持重而謙和的形象。

賀知章，自號四明狂客，工文辭，性放曠，善草隸，為唐代“酒中八仙”之一。文征明題記曰：“季真何如，性行夷曠；士欽風韻，帝許高尚；黃孝寄跡，曲蘗逃真；鏡湖一曲，流風至今。”

李白

頭戴軟角淡墨色幞頭，長豐臉，大垂耳，劍眉上揚，雙眼上挑，目光平視，挺直鼻，小口緊抿，留須髯。穿淡絳紅色長服，黃綠色長裙，綠色裙帶腹前作結。一副逸仙之態。文征明題記曰：“天才卓發，逸氣橫出；龍驤鵬博，不可□執；友視萬乘，奴使貴；采石捉月，神游不忘。”

跋文

該畫卷首由趙子琛題寫：“子秋大兄藏郭清狂九賢圖真跡，自刊寄觀，謹為書額。次閑趙子琛。”卷首之后由翁方綱題觀簽一篇，題寫內容：乾隆六十年，歲在乙卯夏四月八日，北平翁方綱觀。

人物圖卷后共有三人題寫了四篇跋文，前兩篇跋文由吳清鵬題寫，第三篇跋文由朱昌頤題寫，第四篇跋文由湯貽汾題寫。其中第一篇原文為：“前明有清狂，世以善畫傳；回翔太和地，跌宕弘治年；自比郭忠恕，好侮諸貴權；時有來乞畫，不答一語言；瞪目起直視，但仰數屋檐；或更迫之急，大叫走若顛；一世欲無人，睥睨皆等閑；武皇詔不赴，宸濠焉得干；高風邈已遠，遺跡留人寰；即觀此圖卷，圖寫得九賢；古色眉宇異，真氣形神完；其流非一品，大半清狂間；亦足以見志，平生師友先；原學自有素，景行常在前；我愿后來者，勿但作畫觀；百世當可起，庶共激懦頑。余見畫古賢像多矣，此最古秀。以清狂之流，貌古人清狂之品，固宜有深契于微者。子秋張子得之，良可寶藏。余為題此以代跋，亦足該畫譜所載矣，毋使俗筆浪墨更污之也。道光丁未立秋日吳清鵬并識。”

湯貽汾所題跋文為：“自古畫家好繪名賢仙佛。閻立本圖歷代帝王，而后代有其人不可枚舉，雖多以意揣，而面目必類其為人。不對，必審其時代，非漫為之也。清狂畫筆精絕，向未得見。子秋先生寄示此卷，覽生氣奕奕，似此人必宜此狀，見比自爾。然我之惜乎，過嚴其選。若如晚喚堂百二畫傳，吳下五百名賢則更使人玩索無窮，而垂圣后學之功愈多矣。道光中冬湯殆汾力疾書于白門吟改齋。”

精神

該畫為明代著名畫家郭詡和文征明的合作之作，由郭詡畫像，文征明題記。郭詡（1456年－1532年），字弘仁，號清狂道人，清狂逸叟。少年時為博士弟子，應試不第后，專志于書畫，擅山水、人物畫，弘治年間被召至京城皇家畫院，有《漂母飯韓信圖》、《鏡鑒圖》、《謝安游東山圖》、《郭詡雜畫集》等作品傳世。文征明（1470年－1559年），則為吳門畫派的創始人。

《九賢圖》所繪的九位賢人僅僅是中國古代賢達知識分子的一小部分代表。從這些人物中可以看出古代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所具有的特征：其一，保持人格獨立，沒有虛張聲勢、打拱作捐之陳腐，沒有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之虛偽，生就一副傲骨，秉承先哲才氣，鶴立雞群，獨往獨行；其二，真實的自我；其三，強烈的使命感，不惜以其生命高揚理性，以其堅毅警示眾生。

中華文明史中知識分子修身以致良知的人文精神主要體現在重義輕利、群體至上、舍生取義、正道直行、自強不息等五個方面。知識分子常常被稱為“社會的良心”，被認為是人類基本價值的維護者。知識分子一方面根據這些基本價值來批判社會上一切不合理的現象，另一方面則努力推動這些價值的充分實現。在知識分子身上，始終有兩個“我”，即“小我”和“大我”，他們時刻在突破“小我”，走向“大我”，走向他們為之關心的世界。他們除了醉心于專業學術之外，還心懷仁愛悲憫之心，關懷國計民生、黎民百姓。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形成的這種精神，也使古代文學領域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文以載道”的思想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