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熟悉金庸小說的讀者大約都對他的短篇小說《越女劍》有著深刻的印象,這篇一萬多字的小短文,是根據東漢趙曄所著的史書《吳越春秋》中有關“趙處女”的一則記載敷衍而成的。在這篇小說的后記中,作者金庸除了講述該小說的來龍去脈以外,還特意提到了一本清代咸豐年間著名版畫大師任熊(字渭長)所繪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并且在文后附錄了記載這33位劍客故事的的古代筆記小說譯文。
起于唐末
實際上任熊的《卅三劍客圖》是根據明代文壇領袖王世貞所輯錄的《劍俠傳》繪制而成的。咸豐七年(1857年),王齡在為《卅三劍客圖》重刊本作序中稱:“是書(《劍俠傳》)四卷,雖不知編纂所自,要文詞條理皆得史公遺意。予友渭長任君,因心摹手追,點畫成象,凡三十三人,對之奕奕有生氣,亦與此書同妙。”
那么,傳世的《劍俠傳》又是怎么回事呢?史傳《劍俠傳》共2卷,舊署唐人所作,它輯錄了唐宋時期的傳奇小說33篇。其中不乏《老人化猿》、《虬髯客傳》、《盧生》、《聶隱娘》、《昆侖奴》等流傳久遠、膾炙人口之作。《四庫全書總目》中說:“舊本題為唐人撰,不著名氏,載明吳《古今逸史》中,皆記唐代劍俠之事,與《太平廣記》196卷所載豪俠4卷文盡相同。”并且把它列入子部小說家類存目。
在這33位劍客中,其故事主角基本上都是唐宋年間的人物,故事發生的背景也基本都在唐代中葉、五代直至兩宋交接之際。據統計,33篇傳奇之中,有17篇出自唐人文集,另有13篇出自宋人文集,3篇出自五代人文集。而在出自五代和宋人文集的16篇中,又有7篇內容為唐末五代之事。如此說來,33篇之中,共有24篇都是述唐末五代之事。
這些故事之所以多發生在這個時代,是與當時的社會政治背景有著莫大關系的。唐代中后期,李唐式微,宦官專政,藩鎮割據,征伐日起。各方之間彼此爭權奪利,仇殺異己,社會動蕩不安,時常有權臣為刺客所殺的駭聞發生。如唐代宗寶應元年,權臣宦官李輔國被刺客所殺,頭顱被拋進茅廁。唐憲宗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裴度被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所遣刺客追殺,元衡死,裴度傷。唐文宗開成三年宰相李石也被宦官仇十良主使刺客所殺??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唐晚期達官權貴蓄養俠士之風更盛,他們一方面借此擴大政治影響,另一方面又藉以護衛防身。因此,33劍客之類的游俠傳奇集中出現在這樣的時代也就不足為怪了。
然而綜合來看,唐末五代游俠之風的盛行卻由來已久,并且原因眾多。歸結起來,首先就是中國流傳千年的游俠文化的影響。早在春秋戰國之時,游俠的身影就不時閃現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漩渦中,太史公司馬遷的一篇《游俠列傳》更是讓這一類人“彪炳史冊,光耀千秋”,此后的歷代史籍都會或多或少地為他們留下篇幅。文人和史家的特殊偏愛客觀地刺激了游俠文化的產生。
其次,就是李唐皇族的少數民族血統。唐代前期國力強盛,各民族之間交往頻繁,李唐皇族的身體里本就流淌著北方游牧民族的血液,他們彪悍尚武,粗狂豪放,不拘泥于小節,因此由上而下,社會上好俠習武之風盛行。此外,國家刑律的寬松和社會秩序的混亂以及政治斗爭的需要等等,也都成為唐代游俠之風興盛的誘因。正是以上這諸多因素,最終共同成就了以諸多劍俠傳奇故事為代表的唐游俠小說。
應該說,金庸筆下的江湖是豪俠輩出、秘籍時現、兵器競秀、腥風血雨、快意恩仇的江湖。作者力圖在忽隱忽現的歷史迷霧中幻化出一個個神奇曲折的故事和怪異詭譎的江湖中人。而這些先后出現在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裴《傳奇》、皇甫氏《原化記》,宋代《太平廣記》、洪邁《夷堅志》等著名古籍中的33劍客背后的江湖,卻是書生意氣、婦人有情、劍俠正義、仆吏豪壯、僧道神秘的江湖。那簡潔生動的敘述中凸顯出的正是故事背后那風云變幻而又現實冷酷,且奔騰不息的真實歷史。
絕技傍身
在這些唐宋傳奇故事中,俠客們往往被賦予特殊技能,他們或能來去自如,出神入化;或能一日百里,風馳電掣;或能深入宮禁,探囊取物;或能殺人無形,消尸錯骨。此外,這些俠士的個性特點也很突出,他們大都善急行,善盜取,善武術,好打抱不平;他們重承諾,恩仇必報,行俠仗義,盜亦有道。我們以其中較為精彩的小說為例,來欣賞一下這些“劍客”的俠士行徑。
小說《繩技》中的囚犯因欠稅未交而遭羈押,但他卻身懷絕技,能將團繩“不用系著,拋向空中,騰擲翻復,則無所不為。”并且最終“隨繩手尋,身足離地,拋繩虛空,其勢如鳥,旁飛遠揚,望空而去”。《蘭陵老人》中,老人因不避京兆尹儀仗而被痛打,后他在京兆尹面前“盛長劍七口,舞于中庭”。《潘》中,潘常常在州府之間游走,他有兵器錫丸二枚,舞動起來如“白虹微出指端,奔掣掙縱。”
蘭陵老人與潘的這種手段很可能就是古代雜耍百戲技藝之一的“跳丸飛劍”。跳丸即今天雜技表演中的拋球,表演者不僅用手,還用身體其他部位拋接彈丸。而飛劍(又稱拋劍),也是同時拋接短劍的表演。《列子》曾記載宋人蘭子能“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不少出土的漢代畫像石上也有跳丸飛劍的內容。
此外,小說《髯虬客》、《昆侖奴》、《紅線》、《王敬宏仆》、《宣慈寺門子》、《維揚河街上叟》、《寺行者》等篇章,主要圍繞隱身于下層奴仆僧叟之間的俠義之士的俠義行為而展開,生動曲折,人物形象如在眼前。而《李龜壽》、《秀州刺客》、《義俠》等篇則著重描寫義薄云天的刺客,他們雖身為刺客,但卻剛正不阿,在面對對手時會隱于暗處冷靜觀察,一旦發現是正人君子便即刻住手,不再加害。《洪州書生》、《淄川道士》、《任愿》等篇章又以我們聞所未聞的奇功異法讓讀者稱奇。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唐宋的社會現實也使當時婦女成了任俠風氣中堅挺的一員。天下大亂和異族入侵,讓很多男性死于非命,婦女也由此失去依附,宮中、教坊的一些身懷技藝的女藝人便散入民間,她們不堪凌辱,很多人不得不走上與現實和命運抗爭的道路。如《車中女子》、《紉針女》兩篇,是寫兩位住在京城坊曲的俠女精通蹴鞠和專擅飛檐走壁之術,她入皇宮內院、達官府第盜物如入無人之境。而《聶隱娘》則寫隱娘師徒懲惡揚善、伸張正義,殺人于無形的故事。《賈人妻》、《荊十三娘》、《解洵婦》則寫女俠復仇之事。而《紅線》中,紅線以一女子之力,制止了二節度使殺伐征戰的企圖。《俠婦人》、《張訓妻》以及《髯虬客》中的紅拂女,則有情有義,智勇雙全。
總而言之,在古人的概念里,劍客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能被稱為劍客的人并不一定就是俠士,那些殺人越貨的江湖大盜、深藏不漏的江湖隱士、賣弄機巧的僧道術士,以至于詞曲女紅、鶯聲燕語之嬌娘,只要有一技之長,也都被稱為俠客。而且這些俠客有的身佩長劍,有的袖藏匕首,有的善用拳腳,有的以智取巧,不一而足。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亂世之中命途多舛,人心叵測,大凡有膽有識、勇于承擔、主持正義之人皆可稱頌而已。
晚唐僖宗朝翰林學士劉允章,曾在其《直諫書》中詳細描述了當時民生之苦難:“今天下蒼生,凡有八苦。天下百姓,哀號于道路,逑竄于山澤,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百姓有冤,訴于州縣,州縣不理;訴于宰相,宰相不理;訴于陛下,陛下不理。何以歸哉!”劉云章的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封建社會下蕓蕓眾生的生存狀態。從這個角度說,唐末五代傳奇創作中豪俠題材反映的內容,除了那些精魅怪異之事外,大多都有深刻的現實生活的投影,這些小說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加接近于歷史真實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