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落幕的第十五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圍繞“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等主題的幾場電影論壇格外引人矚目。讓-雅克·阿諾、邁克·麥達沃伊、馮小剛、賈樟柯、韓三平、任仲倫等國內外知名電影人聚在一起“頭腦風暴”,把脈中國電影。
“我們拍了一個故事,老外很多時候說看不懂。不是看不懂,是不愿意看懂,因為你所有東西我不關心……我不關心你真正的生活。有人說馮小剛的電影在海外沒有市場,請問哪個導演的作品在海外有市場?”第一場產業論壇上,導演馮小剛發言,語帶些許火氣。
在隨后一場名為“華語片的救贖”的論壇上,導演管虎的一句“2012年是中國電影的危機時刻,我甚至可能失去從業資格”,引起了賈樟柯、王小帥、婁燁等在場導演的共鳴。
2012年上半年,王小帥、管虎、寧浩等幾位中生代導演的新片,抱團對抗3D版《泰坦尼克號》、《超級戰艦》、《復仇者聯盟》等多部好萊塢大片,遭遇了票房“滑鐵盧”,這再次給中國導演敲響警鐘。
“市場化的狀態下,導演必須學會改變,學會了解觀眾想看什么故事、學會把故事講得更漂亮……”導演陸川在論壇上對此反思說。
2012年初,《中美雙方就解決WTO電影相關問題的諒解備忘錄》(俗稱“中美電影協議”)的簽訂,讓中國電影人感到“狼真來了”。
根據協議,中國將在每年20部海外分賬電影配額之外,再增加引進14部3D或IMAX為主的美國進口大片,而美國片方的分賬比例也將大幅增加。這意味將有更多的好萊塢大片要來中國市場分更大塊的蛋糕。
在這個背景下,北京師范大學與美國國際數據集團(IDG)聯合發布的“2011中國電影國際影響力全球調研數據”發人深思。
這項調研覆蓋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印度、日本、韓國等國的電影市場。調研結果表明,超過三成的海外觀眾一點也不了解中國電影。
上海電影節期間,本刊記者就業內人士熱議的“如何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等話題,專訪了資深電影研究者周黎明。
周黎明曾在國內多家媒體開設電影專欄,著有電影類著作十多種。其《好萊塢啟示錄》等專著對好萊塢的運作內幕有獨到的解析,被美國《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首先是把自己的故事講好
《瞭望東方周刊》:對中國電影目前首先應立足國內市場還是應該走出去的問題,你怎么看?
周黎明:我覺得應該還是先立足本國市場。如果我們為中國人拍的電影都還沒拍好,就要為世界拍,有點不太合邏輯。身邊人的需求你都還沒搞明白,怎么能知道離你十萬八千里之外的人們的需求?
以馮小剛為例。他早年的喜劇是京腔京味的,在北京地區很受歡迎,慢慢輻射到整個華北,但過了淮河,他的電影的接受度就下降了,過了長江更小,到港臺就幾乎沒了。后來他改變了,電影中的北京味道越來越淡,甚至加入了港臺演員,做得更全國化了。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整個華語市場,甚至是整個亞洲市場。比如陳凱歌的《無極》,電影里用了一個韓國演員和一個日本演員,很顯然不是因為他們是最合適這個角色的演員,他就是為了市場考慮。當然因為這部影片本身的問題,它(在亞洲市場)沒有做得很好,但這至少是一種嘗試。
《瞭望東方周刊》:在中國電影走出去的過程中,應該堅持中國元素還是應該表現“共識價值”?
周黎明:我覺得應該是兩條腿走路,兩個方向都應該嘗試。我覺得現在是有點走偏了。以前張藝謀他們做遍了民族元素,強化了一個說法,“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覺得這個話沒錯,但也不能絕對化。比如有些好萊塢的商業大片中,美國元素是不多的,你可以把《蜘蛛俠》想象成是發生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故事。是不是所有的電影都要擔負宣傳國家文化的重任,以及怎樣承擔這個重任,是需要研究的。
我認為,在講述中國故事的時候,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這個故事講得好看。如果電影能恰好反映了中國社會某一方面的問題,那是額外的收獲,但不是主要的目標。如果把這個當成主要目標,對電影人來說,是他承擔不了的責任。
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更多應該注意的是故事的節奏、素材的把握等等。當然影片可以給觀眾多一點關于中國的信息,但是得有一個量和度的控制。如果一部電影里90%的“中國信息”讓國外觀眾覺得陌生,他們可能根本就理解不了,更接受不了。
比如吳宇森導演的《赤壁》,這是他想拍給全世界看的—個故事。里面一些引中國觀眾發笑的地方,實際上是他想做得讓外國觀眾更容易理解一些。我覺得這個嘗試本身沒有錯,但是他好像是掉在中間了。最后出來的結果是外國人還是沒看懂,中國人也覺得變味了。
我專門請教過《變形金剛》的制片人,問他《赤壁》中到底哪個點對他們是不可以逾越的,他說是劇情太復雜,人物太多。這和我想的一樣。對中國人來說,張飛、關云長都很熟悉,但是外國人分不清楚。故事里有三個國家,每個國家還有將軍,有軍師……完全可以想象,外國人一看這個就懵了。
你可以不看,但不能剝奪別人創造的權利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中國的影片如果想要走出去,最大的困難在哪里?
周黎明:我們的電影走不出去有較多的因素。首先就像馮小剛說的,還沒到那個程度。
我們自己還處于“山寨”階段,在創造力方面有欠缺,還在跟著人家學。有許多導演至少是在認認真真地學,學得比較有誠意。但有一批人還沒有這種態度,他們還在拙劣地模仿。拙劣模仿的東西怎么可能傳得出去?肯定得是領風氣之先的東西才能傳出去。
比如我們的一些電影海報,抄襲痕跡明顯,一些電影公司的老板可能還以抄為榮。我相信一個注重原創的公司,應該刻意回避和別人相似的東西。
一些拿不出手的東西,還拿出去交流,免費請人家看,贈送飲料糕點,然后人家說幾句好話,我們就拼命報道,這種東西是沒有可持續性的。—個影片的成功相當程度是從商業考量的。片商搶著來買,買了后還能讓^家賺很多錢,這才是真正的好電影。
中國很多導演現在超越了“山寨”,但還沒有跳出模仿的階段。
《瞭望東方周刊》:走不出去的因素還有別的嗎?
周黎明:現在整個世界的文化中心還在西方。19世紀創造力最旺盛的是巴黎,到20世紀就是美國。他們在政策、管理等各方面都走在前列。他們有一個很寬容的環境,很包容的心態。好萊塢甚至都不是美國人創立的,是東歐猶太人創立的。我覺得這個是他們最強的地方。而其他諸如技術、資金,我們都可以學到或得到。
我們最欠缺的恰恰是寬容的環境和包容的心態。一些普通的觀眾在對待一部文藝作品的時候,也往往缺乏應有的寬容。
李少紅拍了部不一樣的《紅樓夢》,就有普通民眾寫告狀信給政府部門,要求管一管。這有些荒唐。不是說這個片子拍得多好,但導演有權利做這樣的嘗試。如果你不給他們這樣嘗試的權利,到頭來你可能就會沒東西可看。
我們一直說我們的電影人沒有創造力,但觀眾有沒有鼓勵人家去創造?—個成功的科學發明背后是無數次失敗的嘗試,藝術也是這樣。這部影片拍得不好看,你可以不看,這是你的權利,但是你不能剝奪別人創造的權利。
這是我們根子上的問題。在中國電影市場,你做—個很平穩的東西沒人罵,但是做一個獨特的東西就會有很多人罵。比如《臥虎藏龍》剛出來的時候,很多人就不能接受,因為它和之前的武俠片不一樣。
電影這樣的創意產業,沒有寬容的環境和包容的心態是很難做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