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藍煤礦再染血

“科藍煤礦中方員工傷亡事件情況通報”“就科藍煤礦中方員工傷亡事件的聲明”等，已在中國駐贊比亞使館網站上張貼數日，但還不斷有媒體記者撥打使館官員的電話，希望了解這一突發事件的“內幕”，以此觀察并反思中資企業在非洲的發展和存在的問題。

使館新聞官員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強調，“這只是一起孤立事件，不會影響中贊關系大局，也不會影響中國企業對贊比亞乃至非洲的投資。”盡管如此，8月4日發生的那一幕總是令人心有余悸。

那一天中午12點20分左右，煤礦約三四百名當地員工突然聚集，沖擊礦井，“瘋狂打砸搶，并威脅仍在工作的當地員32\"。煤礦的中方員工意識到危險后，跑到礦井巷道躲避，被鬧事者發現后追打，先向巷道內投擲石塊，后將運煤軌道車推入45度斜坡巷道，一名50歲左右的中方經理躲避不及被撞身亡。

贊比亞勞工部長沙曼達5日晚發表聲明，譴責發生在科藍煤礦的贊比亞工人騷亂，“非人道的、罪惡的”。而贊比亞勞工部副部長姆布盧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科藍煤礦的管理層和工人之間“一直存有敵意”。

“老非洲”的傳奇故事

科藍煤礦在局勢動蕩的贊比亞大名鼎鼎，位于贊南部省錫納宗圭地區，距離首都盧薩卡以南約320公里處，是贊比亞銅礦和鈷礦的主要煤炭供應商。據煤礦去年招聘廣告所述，其年產能在24萬噸左右，中國管理人員70人左右，當地工人1000人左右。

“科藍”的老板是一名富有傳奇色彩的中國人——徐建學。

1991年，作為中國江西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的翻譯，徐建學隨援建隊伍來到贊比亞。成立于1983年的江西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先后在亞、非、歐、美等50多個國家和地區實施了400余個工業和民用建筑、農田水利、城鄉基礎設施等國際工程承包項目和對外援助項目，在非洲贊比亞、肯尼亞等國設立代表處。

這家公司是江西樂平人徐建學的起點。

“別小看翻譯，我們在國外做項目，他起到溝通當地員工的作用，甚至比項目經理要更了解、更融入當地。”江西國際經濟技術合作公司李先生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他聽說過徐建學，“據說頭腦挺靈光的，發了大財。”

那年，徐建學負責翻譯的工程結束后，中方人員大都回國，但他留了下來，看準贊比亞一片空白的建筑業市場，注冊了揚子江建筑企業有限公司，做起“國際包工頭”。

揚子江建筑公司的簡介中有這樣的文字：我公司已經成為駐贊比亞華^建筑企業的翹楚。作為贊比亞共和國反貪污局大樓修建工程、日本清水公司援建贊比亞中等教育機構工程、贊比亞共和國總統府維修工程、國際機場總統候機室工程等項目的主承包商，年業務總額達數千萬美元，在贊比亞建立了良好的社會關系和企業形象。

通過揚子江建筑的原始積累，徐建學在贊比亞站穩腳跟。2000年前后，他將4個弟弟從老家接了過來。

“他個子不高，待人接物都顯得很熱情。跟贊比亞政府上層、地方勢力等都有關系，你知道，在贊比亞這些國家，能發展起來，沒有一些手段是不行的。”在盧薩卡工作多年的中國商人馮在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據他介紹，很多成功的中國老板創業初期都跟徐建學一樣，在各地奔波，哪里有項目就在哪里做，“通過項目瘋狂地建立人脈，滾雪球。現在功成名就了，就在盧薩卡安享太平。”

科藍煤礦是徐建學投資的一個大項目。

據媒體報道，2003年，贊比亞開放礦業開采和經營權，徐建學把目光投射到位于贊比亞南部與津巴布韋接壤處的一片煤炭礦區。

那里靠近水庫，地質狀況不穩定。作為反對黨愛國陣線的大本營，當地工會勢力很強大，素質普遍不高的工人在工會支持下，抗爭精神高漲。

雖然風險不小，徐建學還是攬下了這樁前景莫測的采礦生意。4個兄弟是他在煤炭業務上的得力幫手。

2006年，主要競爭者贊比亞國有曼巴煤礦宣告關閉，科藍煤礦成為贊比亞境內唯一正常經營的煤炭公司。

“憑借建筑和煤礦，徐家兄弟早已成了億萬富豪了。尤其是老大，在贊比亞浸淫多年，是‘老非洲’了。他好像跟誰都認識，都是老鄉。國企給他提供了機會，后又白手起家，通過生意，把關系網絡織得很密，反過來又推動生意。”馮在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勞資沖突屢屢發生

徐建學2008年前后曾想購買國有曼巴煤礦，但失敗了。

當地工會和地方政府堅決反對讓一家外企壟斷一種礦藏資源。2008年正是贊比亞總統大選年，反對黨愛國陣線領袖邁克爾·薩塔將這項交易塑造成“中國掠奪”題材，打著“贊比亞是贊比亞人的贊比亞”旗號，向執政黨多黨民主運動發難。

外資與地方的利益沖突被升格為政治話題。政府遂不再將曼巴煤礦賣給徐氏兄弟。很快，出價更大方的印度公司搶走了煤礦。

2011年9月，有“眼鏡王蛇”之稱的薩塔登上總統寶座。分析人士指出，多黨民主運動與愛國陣線最大的區別是，前者推崇西方自由資本主義，后者則帶有很強的民族主義烙印，特別是對待外資的態度。

薩塔曾批評過來自于亞洲尤其是中國的投資，認為有些中國礦業投資者不能善待當地工人，不尊重當地文化。

媒體不斷報道，新總統上任后，在贊比亞一些地方，打砸中國餐館的事情不時發生。但中國駐贊比亞大使周欲曉曾表示，即使是反對派上臺，其對華政策也只是不確定性多一些，不會動搖中贊關系的根基。

8月12日晚，中國駐贊比亞大使周欲曉在贊比亞國家電視臺接受《全國觀察》欄目專訪，并就科藍煤礦中方員工傷亡事件、贊新出臺的最低工資標準及其影響等問題發表了看法。

周欲曉強調指出，中贊關系來之不易，是兩國幾代領導人、歷屆政府和兩國人民共同努力維護的結果，他希望并相信贊方能夠處理好這一孤立事件，維護好中國在贊企業和人員的安全及合法權益，推動兩國傳統友好關系繼續前行。

此前，贊比亞勞工部長沙曼達率調查組抵達科藍煤礦。沙曼達說，政府將調查這起令人遺憾的事件，“但我不明白為什么科藍煤礦的中國投資者與工人之間總是關系緊張。”

觀察科藍等徐氏公司的發展史，勞資糾紛導致的事端乃至沖突屢屢發生。2010年，該煤礦中方管理人員在工人因不滿工資而發起的一起抗議活動中開槍打傷了13名礦工。這些場景與徐家兄弟最初在當地開發煤礦的情形形成強烈反差。“中國人的到來提升了就業率……他們受到各界的歡迎。”贊比亞《每日郵報》網站曾如此報道。

今年7月，執政黨愛國陣線領導的政府宣布了一項新的最低工資政策，要求在煤礦等工地工作且拿最低工資的工人，每月薪水至少為230美元。科藍煤礦礦工的月平均工資為150美元，這意味著50％以上的漲幅。8月4日這一新規開始實施，礦工們認為煤礦延遲執行新工資標準，便發起沖擊。

煤礦中方管理人員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該礦已在8月2日與當地礦業工會就最低工資達成協議，但工會沒來得及通報給工人。加上中方管理人員存在語言障礙，未能與騷亂工人做好溝通，這才導致沖突升級。

協助調查的前科藍煤礦翻譯黃磊認為，礦工誤解了政策的執行時間。他在博客上寫道，最低工資政策發布后，“整個國家的雇主和雇員之間瞬間對立，同時，雇主協會及一些政府部門也對法案進行抨擊和反對，各方爭執不休，此法案也暫時未推行。科藍煤礦管理層在政府的介入下，通過工會組織，與礦工達成漲薪協議。按照新法案，8月工資上漲，但8月的工資應該9月份才收到。工人不顧這些，操之過急。”

中國駐贊比亞使館支持這一看法，稱這是一起惡性刑事案件。使館發布了安全提示，提醒在贊比亞的中資企業提高警惕，加強安全意識。

及時更新的“領事通告”指出：據贊比亞有關部門通告，贊政府已經發現，新的最低工資標準缺乏實施細則，在實施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偏差。為此，贊政府正緊鑼密鼓地編寫細則，就最低工資標準涉及的對象、實施程序和實施時間表等做出說明，并于近日公布。

贊比亞政府也對事件處置態度積極，針對已被捕的12名涉案嫌犯，贊南部省警方負責人穆唐德8月7日表示，“以謀殺罪指控了1人，并以騷亂和盜竊罪指控了另外11人。”警方還保證，所有參與犯罪的人員都將得到應有懲罰。

有媒體援引贊比亞政府主管官員的講話說，即使有勞資糾紛，工人也應通過理性、合法的手段表達訴求，而不應采取暴力手段。

該如何援助非洲，同時獲得利益

“科藍煤礦麻煩不斷，表面上看主要矛盾只有一個，就是勞資糾紛，但實際上有許多問題值得反思。如今，我們該怎么援助非洲，同時獲得利益?”曾在贊比亞、埃塞俄比亞進行工程援助的李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近20年來，當中國“走出去”戰略由政府主導的“國際主義無償援助”逐漸調整為企業主導行為后，新的問題出現了。

“像華為、中興這樣的大國企，是中國在海外投資的主體，一般操作比較規范，都建立了成熟的工會組織，通過談判定期加薪。但一些國家往往介意它們的政府背景，而個別民營和私人企業雖然運營比較靈活，也為當地經濟帶動就業，推動經濟發展，但管理機制往往不健全，容易引起糾紛甚至沖突。”李巖說。

據中國駐贊比亞使館統計，截至2009年，中資企業約200家，在贊比亞實際投資額約8.8億美元，其中國企7.8億美元，民企1億美元。民企投資額雖然只占九分之一，但企業數量多，更易出問題，也更難監管。

贊比亞屬于不發達國家，全國失業率高達50％，但該國勞動法等法律比較健全。

按照贊比亞勞動法和雇傭法，雇主須向雇員提供住房，或支付住房補貼，其標準為基本工資的30％。雇員有權得到7萬克瓦查(約合90元人民幣)的午餐補貼，除非雇主提供足夠免費飯食。雇員工作崗位與住處半徑超過3公里時，將得到8萬克瓦查(約合100元人民幣)的交通補貼，除非雇主提供交通工具。

在雇員生病時對其提供診療和藥品，必要時提供到醫療單位的交通工具。雇主還需要為雇員繳納養老基金。雇員每周工作時間不應該超過48小時，超過部分按小時工資標準的1.5倍付薪，公共假日或是周日(非正常工作日)工作，可得到雙倍薪水。

多個國家在贊比亞都有投資，然而，贊比亞嚴格的勞動法規和勞動文化令一些國家的企業難以適應。正如贊比亞貿易與工業部部長費利克斯·穆塔蒂所說，“這里的人可以十年沒活兒干，外國投資者來了，給他們活兒干，他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罷工!”

“據我了解，當地工人上班時間也是公司說了算，甚至是工頭說了算。有活兒就干，沒活兒就散。像科藍這樣的土生外資企業，在贊比亞當地注冊，在中國沒有母公司支持，經營的又都是利潤低、風險高的項目，在保障勞工權益方面就可能難令當地工人滿意。”馮在軍說。

不過，人民網報道說，科藍煤礦為當地經濟社會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除了就業，科藍煤礦是最先執行新勞工法最低工資標準的企業之一。科藍煤礦在南方省工資是非常高的，附近還有一個印度人經營的煤礦，沒有科藍煤礦工資高。煤礦還在礦區修建了很多免費住宅，給當地人居住。

作為“老非洲”，徐建學不會不了解贊比亞“礦帶地區”和首都盧薩卡的矛盾。贊中央政府為吸引外資、創造就業崗位，鼓勵外國人投資開礦辦廠。而在“礦帶地區”的人看來，資源開發受益者主要是外國投資者和首都的官僚，當地人則承受資源枯竭、工資低下的成本。對他們來說，中央政府是強大的，于是往往將斗爭矛頭轉向外資公司。

徐建學盡管招募了一部分專業人員，但真正重用的還是自家兄弟。礦區一線管理人員，幾乎清一色是徐氏兄弟在江西樂平老家的親戚和朋友。這些人在出國前也多是普通工人、農民，但一到贊比亞就搖身一變成為管理者。

“草莽的管理方式，家族內部、企業內部在利益分配等問題上，都容易出亂子。”馮在軍說。科藍煤礦至今缺乏專業翻譯人員，上.隋下達甚至要靠“中層”比劃。

筆者曾赴阿爾及利亞等非洲國家，中方高管往往住獨立別墅，外面有保安，進出乘專車。連一些聚會等活動，都是在中國人之間進行，缺乏和當地人的溝通。一旦出現問題，很可能小事變大，毫無緩沖可言。

“中國企業要遵守駐在國法律法規，同時，贊比亞勞工素質也有待提高，雙方都需做出改善。”中國駐贊比亞使館政務參贊劉征杰說。

不久前，在北京舉行的中非合作論壇上，中國政府宣布將向非洲追加提供200億美元的貸款，以此來展示中國政府支持非洲發展的決心。與此同時，提高在贊比亞等國的投資門檻、加強研究和指導以避免某些投資非洲的企業無視投資所在國的法律法規等，已在中非相關機構那里形成共識。

“中國人帶來了工作機會，對年輕人來說很重要，那些趁火打劫、敲詐勒索的行為是不對的。政府應該保持清醒，糾正錯誤的行為。”在北京留學的贊比亞人索魯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