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世說

舌根上的吐槽

微博上活躍著眾多吐槽愛好者，但大多乏善可陳。真正有品位的吐槽，來自于大師的毒舌。

孔夫子曾吐槽管仲器小、不儉、不知禮，反正管仲當時已死去100多年，吐槽管仲，毫無風險。不過現世報來得快，馬上就有荷丈人吐槽孔夫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這話是子路轉述的，子路平時沒少挨孔夫子罵，說不定是他假借荷丈人之口吐槽孔夫子，也未可知。

“為往圣繼絕學”的孟夫子，比孔夫子更生猛。他敢當面譏諷自以為比鄰國治理得好的梁惠王，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齊宣王虛心向他請教齊桓公、晉文公是如何成就霸業的，卻只落得他的嗤之以鼻，說孔子的門徒從不屑于捧桓、文的臭腳。

不過呢，試看吐槽者，人亦吐其槽。《射雕英雄傳》里黃蓉詰問朱子柳：“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意思是，孟子曾講過的兩個故事——某乞丐有一妻一妾，某人天天到鄰居家去偷雞——都狗屁不通；周天子還在呢，他孔子孟子卻老往魏國、齊國跑，安的是什么心？這真能把孟子罵得在墳墓里再死一次。所以朱子柳當時就抓狂了：“最后這兩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難自辯。”

當然，武俠小說本身也槽點頗多，輕功、內功都違反基本的物理學定律。不過物理學是舶來品，要吐物理槽自然是西方人比較在行。話說古希臘人亞里士多德創立逍遙學派，著有《物理學》，認為“重的物體比輕的物體下落快”，之后將近2000年都被奉為權威學說，直到意大利人伽利略跳出來吐槽。伽利略并未如傳說中那樣，去比薩斜塔扔一輕一重兩個鐵球求圍觀求擴散，他只在自己頭腦中扔了兩個鐵球，而且是把兩個鐵球綁在一起扔。如果亞里士多德是對的，重的鐵球下落快，輕的鐵球下落慢，那輕的鐵球會拖慢重的鐵球，所以下落速度更慢；但兩個鐵球綁在一起，重量更大，所以下落速度更快。以亞夫子之矛，攻亞夫子之盾，只怕起亞夫子于地下，亦難自辯。

伽利略吐槽之后，牛頓、拉格朗日、愛因斯坦一眾大師前赴后繼，把吐槽物理學發揚光大。前蘇聯物理學家朗道更是貢獻了一個生物學的經典吐槽。

當時前蘇聯的官方生物學是李森科的理論，認為獲得性可遺傳，例如把鹿的耳朵剪個小缺口，然后交配生小鹿，再在小鹿的耳朵上剪個小缺口，一代一代這么干下去，最終會培育出一生下來耳朵上就有個小缺口的鹿。于是，朗道問李森科，他如何解釋“處女”的存在。

維基百科上說：“舌尖兩側對甜、咸敏感，舌頭中部周圍對辣味敏感，舌頭兩側對酸最敏感，舌根對苦最敏感。”吐槽通常辣、酸、苦，所以應該是來源于舌頭的中后部，而不是舌尖。所以我不免要吐槽大師沈宏非、蔡瀾和陳曉卿。中國美食辣酸苦等重口味不少，豈是舌尖上的小清新所能盡嘗？

文/思函

世相

健身快樂

本以為健身房里都是些肌肉暴起且油光發亮的運動達人，但是我進健身房第一個見到的是個胖老太太。她霸占了更衣室的一角，各式衣物攤滿了一條長凳。她一見我就問：今天的水涼不涼？你昨天來了嗎，昨天的水怎樣？

我洗完澡出來換衣服，老太太的衣服還沒穿完。她一點不著急，邊摸摸索索穿衣，邊與周圍人聊天，看來與她們都很熟，對她們的家長里短常有精辟見解。

后來我才知道，老太太年已近80，隔天來一次，不健身，有時在泳池里泡一下，主要是為洗澡，圖這里的熱水充沛。

浴室才是健身房的真正娛樂中心。女人們伴著嘩嘩的熱水，互相搓澡，大聲交換彼此的老公孩子近況，聲討健身房日益下降的服務態度，一派熱氣騰騰。

有一次，我聽到對面的噴頭下水聲里夾著高亢的漱口聲，那是一邊洗澡一邊連牙也刷了；還有一次，我看到一人很勤奮地赤身蹲在那里搓衣服。她洗的不是游泳衣，而是剛脫下的內衣內褲。

我很少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遇到這些浴友們，但有一次看到了一位。她身穿一套棉毛衫褲，以最奇怪的姿勢在跑步機上擺動，搬弄著自己的粗腰，一邊大聲問旁邊的教練對不對。那教練無言以對。

還有一個小姑娘，每次來只上一種器械，就是練習腿部的橢圓儀，像蹬自行車那樣。她把一本書放到前面的儀表盤上，慢慢悠悠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我有一次瞟了一眼，竟是一本復習大綱。用這種另類方式備考的高考生？高考后，我果然沒再見過她。

還有一個非典型健身者，是一個半身不遂的人。他顯然中風過，左臂和左腿都抬不起來。那天我眼見他一步步挪到跑步機前，先檢查電視屏幕，打開電視，再用右手把拐杖掛上跑步機扶手，然后吃力地向機器上爬。工作人員趕過去勸他停下，未遂。他成功地爬了上去，打開機器，以最慢的速度走了五分鐘，安全返回地面，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慢慢走出健身室。

一時間我覺得滿屋練得汗流浹背常因出力發出各種怪聲的肌肉男女們，都不如他更具備體育精神。體育是干什么的？是為健身。健身為什么？是為快樂。

文/艾瑪

流年

山楂皮尖椒

外婆會做一個只由辣椒組成的菜，食材就是她自己種的一壟一壟的小尖椒。用滾燙的開水煮過，瀝去辣味，小尖椒稍見溫和卻依舊猛烈，可是因為放了糖，似乎又還能忍受。這樣一碗端出來的時候，同樣好這一口的我和表姐，你一筷我一筷搶進碗里。后來看神雕俠侶，看到洪七公和楊過在華山之巔，一老一小搶著吃爆炒蜈蚣的場景時，就會想起那一只總有條小裂縫的海碗，和里面軟塌塌一條條的青辣椒。

再后來到了北京，才知道原來這道菜有個名字，喚作虎皮尖椒，只不過它用的尖椒比較大而已，在辣的程度上似乎也要稍遜一籌。有人想做虎皮尖椒這道菜，就在網上問，哪里可以買到虎皮？我回家時，就把這件事當作笑話講給外婆聽。

多年來第一次在初春時節回家。剛到家的那個下午，趁天光還好，日光尤盛，就想著去外婆的墳上看看。

鄰居寒奶奶是村里的祭拜專家，每逢夏祭、年祭以及清明，都是她最忙的時候，因為大家都會請她折一籮筐紙元寶，念著經在每一只紙元寶上點一個紅點，這樣就不同于店里買的冥幣，而是祈過福的元寶。我在這樣一個不年不節的時間回到村里，寒奶奶是很空閑的。

初春三月，油菜花還沒開，只有一些早桃開了花。從村西口出去，拐一個彎，沿著山溪往上游走，外婆的墳就在第二座山快接近山頂的地方。因為她視力變差后總是念叨一句話，說是想看遠點。她最后住的地方，就可以遠眺山下的一汪池塘、一條蜿蜒的進山小道、遠處的水稻田，以及更遠處模糊的富春江。

我從口袋里拿出三柱香點上，擺上18只金黃色的元寶，蘋果、梨和山楂若干，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拎出半瓶馬提尼。外婆很喜歡甜酒釀，但偶爾會突發奇想地說，甜酒釀好是好，如果有水果味的甜燒酒就好了。馬提尼應該會很合她的胃口。

我坐下來，半倚著墓碑，倒了兩杯酒，開始給外婆講這兩年在法國和歐洲遇到的新鮮事，還有女孩子的心事。

我記起有年夏天，我發高燒，外婆冒著酷暑來看我，問我想吃什么，我迷迷糊糊中說了一句“虎皮尖椒”。結果，外婆很是為“虎皮”發了愁。她回想起30年前，上山砍柴的男人們有一天回來說，在東邊那座高山上，聽到了虎吼聲，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未可知。我們這一帶的山上，最大的野物也只有野豬。“但是這一碗炒辣椒里，外婆給你放了你最愛吃的山楂皮，都是皮，也是一樣的。”媽媽說。

很顯然，能記得30年前的虎吼的外婆，卻忘記了一年前我給她講的虎皮尖椒的笑話。

文/駁靜

后窗

包法利馬車和福樓拜火車

據說19世紀通奸史中最著名的奸情，發生在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里。萊昂在租來的馬車里，引誘了愛瑪#8226;包法利。人們不知道馬車里在發生什么，只看見這輛“關得密不透風像一座墳墓，顛簸得像一艘海船”的馬車，瘋狂地在街上兜圈圈，直到“一只沒戴手套的手從黃色的小窗簾下伸了出來，像撒被扯掉的花瓣一樣”，扔出撕碎的情書。然后，一個戴著面紗的神秘女人從車上下來，頭也不回地走掉。精明的人從中看出商機，《包法利夫人》出版一年內，出現了一種名叫“包法利”的馬車，專供兜圈圈，貨真價實的移動情人旅館。

據說福樓拜本人在巴黎也愛坐“門窗緊閉”的馬車，但不是為了勾引誰，是為了避免被勾引。明目張膽在街頭喝停馬車，劫走福樓拜，這種事，他當時的情人露易絲#8226;科萊，這個著名的暢銷書作家兼沙龍主持者、有點女權主義的女人，肯定干得出。

福樓拜與露易絲#8226;科萊的幽會模式是，“露易絲先懇求他，繼而生氣，再而威嚇他；福樓拜勉為其難地做出讓步，同意見面”。接著，福樓拜會向老母親編個理由，說他要去參加同學聚會什么的，得到批準后，福樓拜從克魯瓦塞，露易絲從巴黎，各自乘坐火車走一段，抵達中間地芒特，找間酒店，“度過一兩個激情燃燒、海誓山盟的夜晚”。要是沒有火車會怎樣？福樓拜的傳記作家朱利安#8226;巴恩斯寫道：“他們得乘坐公共馬車，或者乘坐輪船，他們相見時會疲憊不堪，也許還會很惱火。疲勞影響人的情欲。”

有學者認為，火車影響了人類的偷情史。福樓拜另一部小說《情感教育》中，青年弗雷德里克計劃勾引阿爾努夫人時，也是坐火車前往的。火車不僅從時間上創造了便利，其大容量的特點也使得它如同一個縮微版社會，各色人等雜陳，人際交往的舊有套路被顛覆。在等級森嚴的社會，能在社交場所碰面的人，往往屬同一階層，圈子畢竟狹隘得多。火車擴大了相遇的偶然性，偷情的可能性也隨之增加。

但福樓拜并不感謝火車帶給他的這份福利，相反他十分討厭火車，是那種浪漫主義者對新技術的文化性反感：“在火車上坐了5分鐘，我往往會厭煩得大叫起來。乘客以為那是一條沒人管的狗；完全錯了，那是福樓拜先生在嘆息。”

福樓拜先生嘆息的是，火車給人進步的幻覺，卻無助于人類道德的提升。相比起馬車時代，火車時代的偷情并沒有任何實質性改變，只是提高了效率，連愛瑪從包法利馬車上下來時戴的面紗也撕掉了。

文/寇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