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三年前,李銳為張馬丁寫下了墓志銘:“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由此,這句話開始在他的腦海里不斷翻騰。于是,第八天也成了李銳一個人的“創世紀”。
張馬丁作為小說的主角,被卷進義和團運動的歷史之中。故事被濃縮到虛構的天母河地區,“引發了義和團運動的教案沖突,是一場最典型的歷史個案,那是中國人和西方人共同遭遇的精神死角,當沖突的雙方都以最神圣的理由相互屠殺的時候,你就會看見最真實的人性。”李銳這樣說道。
“對殘酷人間和虛妄天堂的同時拒絕”
事實上,《張馬丁的第八天》這部小說的開頭即是它的高潮:被逐出教會的意大利傳教士喬萬尼·馬丁拖著瀕臨死亡的軀體來到天石村的娘娘廟,遭遇自稱是“女媧娘娘下凡”的村婦張王氏,兩人墮入肉體的淵藪。
張馬丁是喬萬尼·馬丁為自己取的“中國化”的名字,在一場教案沖突中他被村民砸暈,被誤以為打死了,帶頭鬧事的迎神會會首張天賜以命相抵。而張馬丁在入殮時又意外“復活”,他要告訴村民真相,卻遭教會驅逐,同時也被村民唾棄。行乞七日后,第八天,張馬丁暈倒在娘娘廟外,村婦張王氏卻以為這個洋人是亡夫的“轉世”,她以溫情收留了張馬丁。更為戲劇性的是,張王氏恰是張天賜的遺孀。
“這部小說是在寫耶穌和菩薩在離亂的人間的遭遇。張馬丁和張王氏在娘娘廟的遭遇,是一場違背‘常理’的遭遇,是一場在不可能之地所發生的不可能之事?!崩钿J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神靈附體在中國民間的草根信仰中有悠久的歷史,而義和團運動堪稱是神靈附體的總爆發,那簡直就是一場神靈附體的狂歡節,所有的神話傳說、戲劇舞臺、小說演義、民間故事里的神靈集體登場,紛紛附體來到人間?!?/p>
而這場遭遇的結局也超乎了所有當事者的預料,同時也讓讀者震驚——李銳以“正面進攻”的方式將這個虛構的沖突打入人性的死角。張馬丁以耶穌、教堂為營,張王氏與菩薩、娘娘廟為伍。神與神較量,流的卻是人的血。
哈佛大學東亞語言系教授王德威稱,“李銳寫出了當代小說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笔聦嵣希@個題材已經醞釀了很久,李銳說,“我屬于那種要等著小說來找我的人,《張馬丁的第八天》這個題目是我十幾年前想出來的,一直放在那兒?!比蘸?,他真正開始動筆直至結尾只用了七八個月的時間。整部小說中除聶士成這個人物有史料可參照外,其他所有地點、情節和人物均為虛構。
作為作家,李銳對于還原歷史毫無興趣?!翱纯醋飷汉痛缺降渍l更真實、更強大。”李銳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歷史從來都是‘英雄’的歷史,不管他們制造了多少浩劫,歷史總還是向他們致敬,這是一個時間太久的謊言,已經長久到讓很多人從下意識里自然而然地認同這個謊言。我不認同,所以我堅持自己的表達?!?/p>
小說的結局,張馬丁還是死了,大規模的義和團拳民和洋人相互廝殺,而張王氏乘桴遠去,沒有人知道她去往何方。李銳說,“那是一個應當依靠讀者自己的想象去描繪的地方。我只知道張王氏是對殘酷人間和虛妄天堂的同時拒絕?!?/p>
“人性沒有半點進化”
李銳還記得自己二十年前就說過,“用方塊字深刻地表達自己?!痹谒奈膶W作品中,處處可見自己曾經生活環境的留影,早期曾以自己在呂梁山區插隊的經歷為背景的小說最被世人熟知。
“文學和藝術要做的事情就是從個人和具體出發,去表達普遍的困境或歡樂,這是起碼的也是最高的標準。”他曾這樣評價文學的意義。
而《張馬丁的第八天》超乎了個人的生活閱歷。李銳認為小說中比較難把握的是對洋人的描述,因為他既不信教,也無留學經歷,更不認識任何一個傳教士,這需要非凡的想象力?!霸谕耆摌嫷那疤嵯伦屟笕藗兓钇饋?,是對想象力的一種考驗。當然,更為根本的困難是,怎樣把自己內心深處的困境、煎熬以及無法言傳的萬千感受貼切地表達出來,這是作家和作品高下之分的關鍵所在。”李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最終,他選擇了一種混雜著殘酷和悲憫的方式闡釋自己對于人類的裁定,“在地球這顆星球上,用石頭、木棒殺人,用長矛、弓箭殺人,用槍炮、飛機殺人,和用原子彈、精確制導炸彈殺人的是同樣的物種,這表明人性沒有半點進化。人妄加給自己的一切神圣和‘革命性’,最終都不能改變人性。這是文學和藝術存在的唯一理由?!彼f。
文學評論家陳曉明曾說:“作為當今純文學最后幾個堅守者之一,李銳之純粹和堅定可能是首屈一指?!边@樣的褒獎,聽起來有些小圈子內相互吹捧的嫌疑。但是,李銳確實有當下文學圈內少有的安靜氣質。他在華語作家圈里備受尊敬,顯然不是因為他留著隸體“一”字型的胡須與魯迅有幾分神似。他的作品,量少而精。
“每個人都寫自己最想寫、最愛寫的,至于是否是純文學都是次要的。中國小說史上的四大名著里,有三大是最低賤、最大眾的話本出身,想當初也沒有人來操心它們到底是純文學還是大眾化。以前沒有文字的時候,最早創造了文字的人被奉若神靈,后來文字被寫在石頭上、青銅上、皮革上、竹片上,再后來被印刷到紙上,現在人們不過是把字敲在屏幕上,寫字的人本身并沒有發生根本性的進化。”李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被謊言所驅使的
最大不幸乃自我的喪失”
對李銳自己來講,個人最大的“進化”是從作協系統的“圈養”作家蛻變成了個體戶。早在2003年10月,李銳就主動辭去山西省作協副主席職務,并退出中國作協。
近十年之后,李銳甚至覺得時下大張旗鼓的文化體制改革恰好印證了自己的先見之明,“當初下決心退出作協就是因為覺得這個體制太過官僚化,作家們一轉眼全都成了‘省部級’‘廳局級’‘縣團級’的干部,全都變成了沒有官位就無法給自己定位的人了,每一次換屆都成了大家爭奪‘官位’的惡斗?!崩钿J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拔宜私獾恼鎸嵡闆r是,作協早已分成了兩部分,黨政領導人員、行政人員都已經劃歸公務員,作家、編輯等都劃歸為事業人員。公務員是鐵飯碗,不用改,也改不了?,F在大呼小叫要改革的是要把作家、刊物都市場化、產業化,公務員們要把‘事業單位’服務成產業化的公司?!?/p>
在李銳看來,文化問題從來就不是市場和產業的問題,“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文明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核心和根本。如果一方面只用市場、金錢來衡量,另一方面又死死地用權力限制創造性,那我們得到的肯定不會是‘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彼毖圆恢M地說:“奴性十足而又惟利是圖的土壤里是長不出來復興之樹的。如果在一個一切向錢看,一切都以官本位為最高標準的環境里,文學和藝術連最起碼的尊嚴尚且不保,還奢談什么復興?”
他曾經參加過山西省政協會議,也對文化體制改革提出意見。他認為,改革是牽一發而動全局的事情,這也是三十多年來文化體制改革雷聲大雨點小的病因所在,“在我看來,改革的關鍵不是取消不取消作協、文聯,而是改變不改變違背規律、違背常理的現行體制,改變不改變現行的文化產品、產業審批制度?!?/p>
早在4年前,李銳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就稱“說真話的人成了稀有動物”,但李銳還是那個李銳,作為一個敢講真話的作家,在很多采訪里他都會毫不留情地批評文化體制,但最后發現媒體更多提及的是他不想被炒作的“離諾獎最近的作家”頭銜。除此之外,因為女兒笛安同為作家,近年,他經常被拿來與女兒對比。以致《張馬丁的第八天》出版時,一些網上書店竟打出了“暢銷書作家笛安之父李銳”之類的介紹。
現在,李銳和夫人蔣韻仍在太原專事寫作,低產、安靜。“高產、低產因人而異,就像這個世界上有胖子就有瘦子一樣,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李銳對《中國新聞周刊》舉例,“誰也用不著因為自己的胖瘦向別人道歉,更不能因為自己的胖瘦就具有了不同的優越感,那會顯得很荒謬?!?/p>
李銳并未開微博,曾有個博客?!翱膳藥滋炀蜔┝?,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也沒有那么多想法急需告訴別人?!彼M褧r間留給自己,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個人如果一輩子都做自己能做、想做、也喜歡做的事,他就是一個幸運的人??扇绻姓l應許說,全世界的空氣都是屬于你的,請你盡情自由地呼吸吧!你千萬別信,這肯定是一句謊話。因為你不可能呼吸全地球的空氣,你根本就用不著、也吸不了那么多的自由空氣。被謊言所驅使的最大不幸乃自我的喪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