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我十七歲,在湖北潛江幼兒師范學校讀書,他是三十四歲的新銳作家。受邀請,他到學校階梯教室講課,我第一次聽說有位女詩人名字叫“茨維塔耶娃”,她令我感到如此陌生,以至于無法根據他的發音寫對她的名字;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辭:“維納斯是一件藝術品,我諳熟手藝?!蔽以诠P記本上記下這句話,字跡逐漸漫漶,但寫字的那個少年,以晶亮的眼睛,隔著十五年塵世的光陰,把目光迎向我。
我在他那里感知我完全不知道的一種寫作,心中充滿狂喜,每個月我都要冒失地敲響他家的防盜鐵門。他待一個年少的文學愛好者如親人,我吃過他母親煨給他的排骨海帶湯,他用溫暖的目光示意我,不要和他客氣,快喝下去——那時我戴著黑框近視眼鏡,長得瘦骨嶙峋。后來他曾對我說,一個寫作者他的命運很孤單,他想在人群中把一個個交談者找到。他逐句讀出我拙劣的習作,邊讀邊用一支蘸水筆修改或刪節,只要讀到一個好句子,他就提高音調,重復一遍,拋給我一個贊賞的眼神。在他擁滿書的書房內,一個懵懂的文學青年感受了作家對人的尊重。是詩歌把人們分離開來,十多年后我想,他像茨維塔耶娃描述中的普希金,在潛江小城的他“一個人面對所有人”,詩人和庸眾出現分野,同時,詩歌創造著一些人,超拔血緣的愛。
十五年前的陽光,落在他靠陽臺的樸素書房,那天他穿著寬松的睡衣在內室,趿一雙木質拖鞋。他朗誦《高過屋頂的杉樹》、《樹林公園》。森林公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杉樹在窗外豎耳垂聽,那語調令我再也不能忘懷,調子寧靜祥和,不痰不徐,帶著思考的空間,保留著一部分親切的潛江口音。這是一個潛江人的自語,朗誦的間隙他向我解釋為什么這樣寫,他面對的是一個還不能懂他的學生,讀到得意的句子,帶著抑制的狂喜,他自語道:“你看,你看?!爆F在我讀懂了那些句子,而回憶停留在十五年前的情境,我想一定是有一團母語的光澤,在幻視中把他包裹著,他在文本中向后退,內斂著自己,語調的節奏得著了突出——詩人用自己的聲音讀他自己的作品,保護著作品真實的音調。我是在傾聽中找到詩歌的語調和節奏魅力的。多年來我偏執地認為,詩歌的啟蒙必須由詩人來做,一個詩人的身上常常帶有來自另一位詩人的直接影響——最初是像手藝人一樣,經由另一個手藝人手手相傳。
在傾聽中我還可以看見一種能夠觸摸到的質感和形象,那些畫面,一個個畫面,隨著他的讀,流轉、移動,這畫面中擁有光線的變化、陰影部分和明亮的色澤,物象與思索的因子經由敘述,構成隱喻??吹靡姷奈锵笫悄蔷d密的細節描寫帶來的,氣韻生動,看不見的隱喻蘊藉在文本中,豐富著物象之間的間歇。我在傾聽中久久不語,仿佛被他帶入了其他所在。
結識他之后,我的閱讀和文字的節奏發生了變化,在漫長的學習過程中摒棄以前粗糙空洞的言語方式,追求質樸具體的話語。他的語調扎根在了我的身體,寫作時感到一個聲音在口授給我,那個聲音是他的,這種情形保持了很多年。后來,我實際上是一直在努力擺脫他在語調上對我的影響,尋找著自己詩歌中個人化的聲音。他曾對我說:“牛肉吃下去應該變成自己身上的肉。”他的語調似乎浸潤在了我的血液之中,這已成為事實。他還對我說:“每個詩人的獨立存在,在于他們的個別之處,這便是詩人的‘獨門暗器?!蔽蚁?,他的獨門暗器就是那語調和文本中的畫面感。我呢,羨慕他,并在他那兒學了一二分,那獨門暗器還得自己悟得自己的。我常感到前輩作家和后輩作家的關系,一些后輩作家繼承前輩作家,形成非血緣的家譜。柳宗宣無疑是我精神上的一位父親。
1998年,我經歷過一次次二十歲上的失戀。和我讀大學的女同學交往,然后這些女同學又將我一次次拋棄。我經常滿懷憂郁,帶著可笑的愛情詩去找他。他給了我很多安慰,失戀的悲痛變成了創作上的動力,藝術的魅力很好地消解了年輕的憂傷。我一次次戀愛又失戀,以致我身邊最好的朋友厭倦給我安慰,而他每次都尊重我,安慰我。他鼓勵我深入閱讀,打開自己,與典籍中的大師們展開對話,我從他書房里前后借走了《尼采文集》、《美國詩歌史》等諸多寶貝。在我將要畢業的那年,他覺得我的作品可以發表了,于是他叫我把作品寄向《詩神》的大解先生。1999年6月,我的處女作在《詩神》發表,因此我得到了李敏的賞識。我是在畢業離校后開始和李敏通信的,她找到我的班主任。拿到了我的家庭地址。李敏很重要,后來,她成為了我的妻子。
他曾說:“一個人從自己的城市出走,有什么目的?他在尋找什么?他只想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往前走,就是目的”,“一個詩人就是一個漂泊者,他總保持著遠行的沖動,一生在學習漂泊”,“把自已放逐到路上,用各種方式去體驗生命”。我理解他的“北漂”,是用身體去踐行自己的想法,讓文字從身體上長出來。他的“北漂”是對藝術的自覺履約。2002年,我反復讀著《天涯》雜志上他的詩作《上郵局》,那是我從北京畫家村回來后的半年時間,我感覺到自己像他一樣充滿了出走的欲望。果然,我日后辭去公職,迎來自己的深圳之旅。
然而,有段時間我幾乎放棄了文學,深圳的快節奏生活幾乎摧毀我寫字的欲望。當柳老師再次寫信給我時,他時任《青年文學》雜志詩歌編輯,而我在深圳一所學校教書,是個忙碌的教書匠。他鼓勵我繼續寫下去,隨后《青年文學》發表了我在深圳寫下的短詩。他說我見證過他最艱難的一段時光。我想那是2001年,那年夏天我去北京宋莊的畫家村看他,在他那里吃住過近兩個星期。他的園子里種滿了包谷和向日葵,養著仔雞,澡間乃是他親手所壘,這味道頗有幾分《瓦爾登湖》中描述的世界。那時他靠稿費維持生活,所謂創作有時也降低為寫字,他異常苦惱,脾氣有些暴躁,經常聽見他大聲說著:“你到底要的是什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責怪我讀書不專心,他說劉潔岷剛從他那里離開,劉潔岷每天都能在這里潛心閱讀。在他四十歲生日的前一天,他帶著妻女和我步行去不遠的泳池,游完泳我抱怨腳上走出了水泡(水泡是每天去三聯書店的路上磨出來的)。我攔截一輛載客的三輪摩托,他呵斥我亂花錢,罵我身上帶著一副紈绔子弟的做派,我和他吵了一架?,F在想來,他是待我如待自己的兒子一樣,這成為了十多年后的親切回憶。
辭職后我經歷過諸多顛簸,一事無成,心情分外沮喪。2006年,我收到來自北京的召喚,他叫我到北京發展?!澳舷隆敝笪摇氨鄙稀保麑ξ矣羞^長期的照顧。他幫我租過房子,幫我介紹工作,我的第一臺電腦也是他送給我的。他說我“打字像捉蟲,得練練”。我在北京的第一任房東(一個老大爺)問我,他是我什么人,我說是老師。老大爺說:“親爸爸也就這樣了?!彼ξ抑v到他在北京最苦的時候:一個盒飯分作兩頓來吃。這些年里,只要遇見困難,我就會想起他,想他的經歷想他的作品,想起他只身一人在京城沙塵暴的籠罩下行走、寫作。
我默默地感謝他十多年來對我的教育,是他擦亮一個少年看待世界看待藝術的眼睛。沒有柳宗宣的引導和幫助也就沒有現在的李昌鵬——或許我依舊在老家,過著離藝術遙遠的幽閉生活。這個“謝”字說出口已經太輕、太見外。他是一位作家,我只想說:他的生活與他的作品相互印證,他影響并改變了我的生活。
責任編輯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