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ed
一個書店的小老板死了,又是誰害死了他?
小老板是香港已結業的青文書屋老板羅志華。羅志華在農歷年廿八(2008年2月4日)孤身一人在大角咀一個貨倉整理書籍時,被意外墜下的二十多箱書籍層層迭迭地壓住身體,最后失救致死,尸體直到14日后(2008年2月18日)發了臭才被人發現。
一間小書店的老板死了,除了香港僅余的一小撮讀書人在報紙最不起眼的副刊板塊絮絮叨叨之外,于這座充斥八卦娛樂與自拍偷窺的城市實在算不得什么驚奇的大事。等再過一兩個星期,連讀書人的絮叨都會改換新的內容,真正有心搞文化的人,看來都注定了會被遺棄。
羅志華在香港文化界的身份復雜而獨特,從一個側面可以觀照出香港三十年社會與文化的變遷歷史。而他的故事,還得從香港的二樓書店說起。
香港的二樓書店起創于1950至1960年代,于1970年代逐步發展。當時香港正深受國際“革命浪潮”的影響,民族主義、反殖意識強烈抬頭,1971年的保釣運動,1975年的愛國反霸運動均促使這一時期的香港知識分子主動展開自我與他者的反思,試圖從理論層面對社會動蕩給出解答。以文藝思想,社科學術類書籍為主打陣地的各種樓上書店自然成為香港早期知識分子最好的聚散地,并承擔起社會開蒙的媒介作用。
到了1980年代,二樓書店的規模伴隨著香港本土文化的發酵,以及新一代土生土長的香港年輕人的脫穎而出而愈發壯大。這其中的最佳代表,中文書店當屬青文,英文書店則屬于和青文藏于灣仔同一舊樓單位的曙光。
青文書屋就是青年文學書屋之意,源自于由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文學社合辦的一個青年文學獎。當時部分得獎的學生畢業后,希望把辦文社提倡文學的熱情承傳下來,于是合股創辦了青文書屋,而曙光則由香港二樓書店另一位代表人物馬國明一手撐起。有趣的是,當年的曙光書店就設在青文書屋里,一間書店其實是兩間書店,一邊售賣中文圖書,一邊售賣英文圖書。由于青文《還有曙光》所收書種的鮮明思想和人文特性,例如那時還難以在其它地方尋覓到的新左派、德里達、福柯和班雅明,以及各種手制的小型獨立藝文刊物,如《工作室》、《女風·流》、《病房》,《前線》、《越界》等,這里很快成為吸引香港知識分子與文化人汲取知識、結交同道并分享各種前衛劇場、講座演出消息的一個文化標志性場所,今天我們所熟知的香港學術及文化界的許多名人:呂大樂、陳冠中,梁文道、劉細良,馬家輝,昆南,朗天等,都曾經是當年青文書店里孜孜以求的常客。
1988年,羅志華接手青文,并從此開始了他長達18年之久的書屋老板之路。在羅志華一己之力的推動下,青文由一家單純的書店發展為兼辦出版發行的多元體。由書店的小老板進化為出版人,而且還是獨立出版人,這在當時的香港極為鮮見,如果不是個人對文化事業的熱誠和執著,相信很難去做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在羅志華一人編輯、一人排版、一人印刷,一人釘裝、一人搬運的“一人主義”經營哲學之下(其實是羅志華無力聘請人手,凡事只能親歷親為),陳云,陳冠中,丘世文,羅貴祥這些今天活躍于香港文化界的旗幟人物出版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也斯,黃碧云,謝曉虹等知名作家的重要作品也經由青文出版,此外,很多沒有市場的香港本土文學書、學術書亦都得到了青文協助出版。
而青文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則是1995年至1996年間由羅志華策劃并推行的《文化視野業書》。找作者、編者、出版到發行,羅志華一手包辦。這套從書是香港回歸之前有關香港文化研究中至為重要的一部系列,在很大程度上幫助香港人審視并厘清了回歸前的各種思想趨向。此后,羅志華又以手作影印的方式,承印了八期由葉輝、昆南和廖偉棠主辦的《詩潮》,以及四期由自己所創辦的《青文評論》,用來發表各種理論思潮,文化評論。所以當羅志華離去后,有評論將其贊譽為近年來香港文化界的“幕后推手”,一點都不過分。
然而伴隨著香港政府對于灣仔地區雄心勃勃的改造計劃,青文書屋不得不直面生存與死亡這個殘酷的選擇。在過去的二十年問,灣仔由充斥著大牌檔,雜貨攤,戲院的市井地,逐步發展成為向世界展現香港的一個窗口。灣仔的舊區,重建項目一項緊挨一項地繁榮登場,直接導致該地區樓價的飛速攀升,僅以1996年的樓價為例,便較十年前上升達十倍以上,租金升幅也達到四倍。高樓價引發高租金、高通脹、高物價,使得小本經營、堅持走學術人文路線的青文書店的生存愈見窘迫。
比起香港政府的高地價政策,香港人對文化事業的淡漠才更加令人寒心。1980年代幾個青年各自籌集千百資金辦書屋,搞創作的文化黃金期早已被資本發跡的巨大洪流所淹沒。在奉行經濟效益、追求社會指標的趨新求變心態指引下,任何需要花費時間和精力去理解、消化的東西,都會被大眾普遍視為沒有實時效應的東西,借用陳冠中在《我這一代香港人》中的話說,香港人變得“沒什么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的壓力,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這已經成為整個社會的思想心態……用最有效的方法,在最短的時間內交貨,以求哪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報”。
社會的大氣候如此,青文一間小書店的命運自然可想而知。特別是到了2005、2006年,房地產市價隨著香港經濟強勁復蘇再次大幅上揚,與青文有著唇亡齒寒關系的曙光在難以維計下又宣布退出,使得青文更加獨臂難支。羅志華有段時期,甚至困窘到連移動電話和網費都支付不起的地步。業主加租逼遷,復印機供貨商上門索債,書店現金流斷絕,羅志華迫不得已,只能于2006年8月31日無奈地宣布青文結業。結業后,羅志華將所有庫存圖書搬至大角咀一個倉庫內,既不清貨也不平賣(因為仍夢想著再有讀者來買),同時保留下部分發行和出版的業務,期待有朝一日重開青文(據說正計劃搬往租金更低廉的石硤尾創意藝術中心)。
但是重開的夢想尚在醞釀,羅志華卻葬身于書山。如果有更多的讀書人,如果有更合理的文化政策,他不至于會流離失所,以這樣悲涼的方式死去。愛書人死于自己所愛書的重量,象征文化的書籍反成了殺人兇手,真是香港這個極力打造國際大都會城市的莫大諷刺。
梁文道說:“羅志華的死其實是一個象征;象征我們的過去;如果不幸的話,甚至象征我們的未來。”青文的盛與衰只是香港二樓書店發展軌跡的一個縮影,這幾年關門的二樓書店,知名的就有“東岸”、“洪葉”,而依舊留守的,則將書店逃亡至租金更加便宜的樓上樓,苦苦掙扎。香港的未來,掙扎的結果大約也不難想象,至少誰也不會再愿意像羅志華那樣帶著滿滿的庫存走人,然后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小倉庫里被書砸倒,孤獨的死去。
那些藏書,原本是可以當廢紙賣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