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寒
未敢忘危負歲華
——“西圣”孫穎川與汾酒
孫穎川其人
公元1888年10月,在李鴻章等人的極力勸諫下,清政府成立了北洋水師,這是我國近代海軍中實力最強、規(guī)模最大的一支。6年之后,這支艦隊卻在甲午戰(zhàn)爭中全軍覆沒,屈辱之至,慘烈之極,每每思及,總是令人扼腕長嘆。我無意回顧這一段羸弱的歷史,同樣是在1888年的10月份,山東威海衛(wèi)孫家瞳的一戶商人家里,一個男嬰在炮火聲中問世,給這家人在驚恐之余帶來了短暫的歡喜。家人為其取名孫學悟,字穎川,寓意天資聰穎、出類拔萃于天下也。
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1905年,他在英國人開辦的安里甘堂學校完成中學學業(yè),東渡日本就讀于早稻田大學,并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1907年,進入上海圣約翰大學學習;1910年考入清華學堂留美預備班,次年赴美國哈佛大學攻讀化學,并于1915年獲化學博士學位。1919年,應著名教育家張伯苓之邀請,回國為南開大學籌建理學系。1920年,出任開灤煤礦總化學師,被當時科技界尊稱為“西圣”。
當然,這些只是“西圣”偉大事業(yè)的開端。在開灤煤礦任職的日子里,“中國民族化工之父”范旭東先生“工業(yè)救國”的思想深刻地影響了他。至1922年8月,在同班同學、化學家侯德榜先生的邀請下,他毅然辭去高薪工作,來到荒涼的塘沽鹽灘就任久大鹽業(yè)公司(范旭東創(chuàng)辦)化學室主任,負責籌辦黃海化學工業(yè)研究社。范先生對他說:“中國如果沒有一班人肯沉下心,不憚煩,不為當世功名富貴所惑,埋頭苦干,創(chuàng)造新的學術技藝,中國決產(chǎn)不出新的生命來。”孫穎川極表贊同,欣然受命擔任了我國第一個化工科研機構的社長。
9年之后的1931年,另一位汾酒科技史上繞不開的人物——方心芳大學畢業(yè),進入黃海化工研究社,擔任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微生物發(fā)酵。次年春,在社長孫穎川的安排與指導下,來到山西杏花村進行考察研究,隨后寫出了關于我國近代制曲釀酒的第一批科學論文,如《汾酒用水及其發(fā)酵秕之分析》(與孫穎川合著)、《汾酒釀造情形報告》等,這兩篇報告,為解放后汾酒傳統(tǒng)工藝的恢復,留下了極其珍貴的資料。
試想,如果當初不是孫穎川先生的安排和重視,方心芳的杏花村之行,未必會這樣順利。黃海社在1932年至1934年的研究工作報告中,列舉了13項研究成果,其中酒類和釀酒微生物占了6項,內容以汾酒為基礎的就有4項。作為近代中國白酒產(chǎn)業(yè)的奠基者,汾酒的釀造技藝正是在孫先生的大力關注下,才得以從“口傳心授”發(fā)展到嚴謹?shù)目茖W研究,汾酒對于中國白酒的杰出貢獻,由此可見一斑。
1952年,全國第一屆評酒會成功舉辦,汾酒被評為“老四大名酒”。這一年,政府決定將黃海化工研究社的發(fā)酵與菌學研究室劃入中國科學院,即今天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的前身,第一任所長,仍是孫穎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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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珍貴的史料
2009年春,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購得一冊四川國立大學圖書館館藏民國二十三年《汾酒用水及其發(fā)酵秕之分析》的影印本。在引言中,孫穎川先生寫道:
汾酒之名甲天下,而尤以汾陽杏花村申明亭義泉涌(晉裕公司之釀造廠)為最。前在美洲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與各國產(chǎn)酒比賽,獲得一等金質獎牌;北京農(nóng)商部展覽會,南洋勸業(yè)會,西湖博覽會,晉省展覽會等,亦均給最優(yōu)等獎章。漢口燒酒商皆稱其酒曰汾酒,他地冒牌者亦多,汾酒之價值由此可知矣。國內酒精飲料,除紹興酒外,無可與之相埒者。惟汾陽居晉省之西部,交通不便,學者裹足,致汾酒之制法,及其所用原料等等,至今尚無人加以調查分析,殊為惋惜。本社有鑒及此,特派人去汾調查,在杏花村義泉涌居住數(shù)日,除實地查看其釀造程序及所用器具外,復采取樣品回社分析。釀造方法,另詳他篇(即《汾酒釀造情形報告》,筆者注),于茲不贅,后面所述分析方法與結果耳。惟所帶試料不多,不能作完全之分析,是為遺憾。
于此《汾酒用水及其發(fā)酵秕之分析》一書,薄薄的13頁內容,卻是近現(xiàn)代中國白酒工業(yè)堅實的理論基石!遙想80年前,孫穎川先生抱著“學術研究必須切合實際,針對中國之情勢,以中國之原料,生產(chǎn)國人所需之商品”的信念,主持了關于汾酒的一系列科學研究;方心芳先生更是不遠千里,躬身實地,科學總結出了汾酒釀造的“七大秘訣”,被國內白酒業(yè)奉為圭臬。這些為中國民族工業(yè)吶喊與操勞的前輩們,在炮火中始終堅持著“工業(yè)救國”的偉大信仰,傾注了畢生心血!
斯人已逝,當我又一次輕撫這些斑駁的,卻永久閃耀著光亮的文字,心中充滿了欽佩與敬畏。明年6月,便是孫先生逝世60周年的時日了,風雨滄桑一甲子,而今的汾酒,正在激情與夢想中,堅守著自己誠信、獨立、從容、堅韌、睿智、高貴的靈魂,奮勇前行。記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已近凌晨,世間一切浮囂,在此刻漸漸安靜下來了。我起身關掉燈,迅速向黑暗里隱去,像一個不堪負重的老人,不覺悲從中來。
夜寒定有人相憶
——“一代名士”張伯駒與汾酒
“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
有這么一位先生,著名的紅學研究專家周汝昌評價他時說:我所平生見到的,文化高人很多,但這樣的人卻是很少的。而著名史學家、文物鑒定家史樹青先生對他則更為崇敬:我們近代沒出過這樣高的人,有學問的人,有涵養(yǎng)的人。這位先生,1955年向國家無償捐贈8件精品書畫,其中包括晉代陸機的《平復帖》卷和唐代杜牧的《張好好詩》卷等,對于稍懂一些歷史常識和書畫知識的人,以上這幾件物什,毫不夸張地說,每一件都屬傾國傾城。這位先生,參過軍、經(jīng)營過公司和銀行、當過教授,甚至一度聞名于京劇界。在他去世時,宋振庭先生撰聯(lián):“愛國家愛民族費盡心血不惜身家性命;重道義重友誼冰雪肝膽豪氣萬古凌霄。”
他就是“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
張伯駒,字家騏,號叢碧,別號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1898年生于官宦世家。幼年入私塾,后就讀天津新學書院。1916年入袁世凱混成模范團騎兵科學習。他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當時被人稱為“民國四公子”。
除了收藏之外,張伯駒先生在京劇藝術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和聲望。清末北京的汾陽會館內有一座戲樓,名叫“民樂園”,他就曾在那里義演過。期間,他還認識了山西梆子戲名家郭寶臣(即“元元紅”)。他的博學,更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一部《古文觀止》可以倒背如流,3000多卷的《二十四史》,他20多歲時已讀兩遍,354卷的《資治通鑒》他可以從頭講到尾,如數(shù)家珍。
難怪大師劉海粟評價他時說:“張伯駒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廣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條河流,……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名士張伯駒與“詩鐘”里的汾酒
對于不常接觸楹聯(lián)的朋友們來說,“詩鐘”大約是個新鮮名詞,它是在酒令和聯(lián)句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文字游戲,只有七言,則一聯(lián)詩鐘總是14字。至于詩鐘二字的來歷,乃是在拈題構思時,取線一根,一端系銅錢,一端系香寸許,下承銅盤,香焚線斷,錢落盤中,鏗然有聲,有如鐘鳴,催人交卷,故名詩鐘。
在上世紀北京的吟壇上,張伯駒先生的地位是特殊的。1950年創(chuàng)建的庚寅詞社成員中,有汪仲虎、夏枝巢等當時的“大腕”,以及周汝昌、孫正剛等小輩,少長咸集,非常活躍。1955年經(jīng)張伯駒先生倡導,演變?yōu)轱嫼笤婄娂瑢懛衷伕裨婄姡喠髟趶埐x與諸季遲家進行。參加者有夏枝巢、章士釗及周汝昌等數(shù)十人。其中頗有諧趣盎然的佳作,比如張伯駒先生的一副《岳陽樓·汾酒》:
水氣下臨云夢澤,
曲香遙指杏花村。
這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命題作文,參與者數(shù)十人,可惜當時諸位大家所作的詩鐘多已散佚,唯有張伯駒先生這一聯(lián)傳了下來。單就后一句“曲香遙指杏花村”而言,張伯駒先生對汾酒的釀造工藝還是相當熟知的。杏花村一帶有句俗話,曲是酒的骨頭,意思是曲的好壞直接決定酒的品質高低(其他香型的白酒,常以發(fā)酵用窖泥或窖池年代的長短決定酒的品質)。按常人思維,只有“酒香”才是直觀的,而張先生不直接說是酒香,而是巧妙地說“曲香”,更準確也更有韻味,且暗合了杜牧的“牧童遙指杏花村”。他的博學,可見一斑。
《紅毹記夢詩注》與杏花村汾酒
1978年6月,香港中華書局出版了張伯駒先生晚年的一本詩集《紅毹記夢詩注》。在介紹這本書時,作了如下說明:
張伯駒先生晚年因回憶自7歲以來,所觀亂彈昆曲、其他地方戲,以及他所演的昆戲,并戲曲的佚聞故事,寫成七絕句177首,名《紅毹記夢詩注》,其后更作補遺,計22首,附于篇末,一并送交我局出版。
其中有一首詩是這樣的:
韻醇如酒味堪夸,疑是清明醉杏花。
皆道元元紅絕藝,轅門斬子勝譚家。
張先生還在后面作如下注解:唐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即山西汾酒產(chǎn)地。元元紅的山西梆子老生唱法,人謂其韻味醇厚,如杏花村之酒。有人謂其《轅門斬子》一劇,尤勝于譚鑫培。余曾觀其演《轅門斬子》,其神情作風,必極精彩……
以上內容可以為我們提供這么幾個信息:第一伯駒先生對《清明》詩中“杏花村”的所在地,以及與汾酒的關系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作為一名學貫古今的大儒,他的推斷無疑有著非常重的分量;第二先生在形容元元紅的唱腔時極為贊賞,并將其形容為汾酒,可見汾酒在當時是多么的風光!第三既然張先生將元元紅與汾酒寫在一起,說明張先生與汾酒,或者元元紅與汾酒,抑或他二人皆與汾酒有著特殊的關系。那么,元元紅又是何許人也?
元元紅,原名郭寶臣,山西省猗氏縣北景村人。3歲喪父,因酷愛戲曲,常摹名伶唱腔,偶被名師張世喜發(fā)現(xiàn),帶至晉中祁縣學藝,光緒二年入京,搭源順和梆子班,不久聲名鵲起,多次應召入宮獻藝。
這位曾應召入宮表演的梆子戲名家,為人誠懇忠厚,對技藝精益求精,一生恪守不授徒、不攝影、不灌制唱片的戒律,使他精湛的演唱技藝沒有能完整地繼承下來。從家鄉(xiāng)到祁縣學藝,一直到20歲進京,足足有10多年的時間。明清時期的祁縣,巨賈云集,富庶繁華,相當于汾酒出口的“海關”,汾酒就是在那里被晉商作為生活必備品和尊貴禮品,帶到全國各地乃至海外。郭寶臣雖然身為一介戲子,但往往與富家子弟們過從甚密,觥籌交錯中品嘗汾酒,也許正是在那個時候。光緒年間,京城有名的梆子戲名家便有黃芽韭(本名郝斗明,汾陽路家莊人)、毛毛旦(本名王云山,汾陽人)等等,元元紅與他們常有往來,經(jīng)常在位于京城王廣福斜街(這個名字,起初我感到很奇怪,后來查閱資料,才知道清代以前是叫王寡婦斜街的,若按汾陽的讀音,就是“王廣福斜街”)的山西汾陽會館內“民樂園”獻藝,而張伯駒先生,正是“民樂園”的常客。由此看來,張伯駒先生用汾酒形容元元紅,不僅因為元元紅是山西人,更重要的是,他與汾酒有著不一般的緣分,寫下上述詩句,也就不足為怪了。
這是個真正的文人
名士張伯駒,雖然未曾到過汾陽杏花村,但從留下的文字中,卻可以看出他對杏花村汾酒情有獨鐘。有時我讀著先生的《紅毹記夢詩注》,便不由想起周汝昌先生對他詩詞的評價:“則李后主、晏小山、柳三變、秦少游,以及清代之成容若,庶乎近之。”詩詞如此精美,書法別具一格,頗見名士性情。我雖晚于先生百年出生,但他的光芒,感覺卻如此之近。
這樣一位偉大而博學的人,這樣一位富有而無私的人,正是因為生在了那個年代,經(jīng)過了風月與炮火,趕上了炎涼與冷暖,才成就了他的名士風范。也許他的一生并不完美,但正是這種殘缺與遺憾,他的光芒才更加不屈和持久。張伯駒先生留給我們的,是一座精神世界里無法逾越的高山。他始終在演繹著一個“人”的形象,我們由此慶幸,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造就了一個偉大的、真正的文人。
倘若能為先生斟一杯陳年的汾酒,他的一生,是不是因此會多一些醇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