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該不該站起來（外兩篇）

劉福智

在杭州西湖岳廟里，有秦檜夫婦丑陋的跪姿鑄像。數百年來遭人唾罵。誰知，如今有人卻認為，他們應當站起身來，挺直腰板，揚眉吐氣，并要重新評價岳飛、秦檜的功過是非。據云，已有雕塑家為秦檜塑造直立的站像了。

秦檜如果站起來，岳飛必將倒下去。

因為，現在竟有人執意摘掉秦檜“奸臣”的帽子，并把這個賣國賊視為促進“民族大融合”的“功臣”。那么，岳飛還怎能稱為民族英雄，他只能淪為阻止“民族大融合”的“罪人”了。

其實，近似的觀念曾經不止一次地出現過。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曾經迫使梅蘭芳出演京劇《四郎探母》，而梅則蓄須拒演，一時傳為美談。這出戲描寫的是宋遼對峙的故事：楊家將之一的楊四郎兵敗被俘，易名再婚，娶了遼國肖太后之女鐵鏡公主為妻，成了敵國的駙馬爺。當他的母親佘太君領兵前來與遼作戰時，楊四郎乘夜色到宋營探望老母，而后又返回鐵鏡公主身邊。楊四郎對于宋來說是一個變節者，對于遼來說是一個歸順者。日本人正是站在與遼近似的立場上發現了楊四郎的價值，借此推行其所謂“中日親善”的偽善政策，以掩飾其丑惡的侵略者嘴臉。如果照此理說，其實，在秦檜之前，楊四郎早已是“民族大融合”的“功臣”了。

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各種戰爭可謂史不絕書。不過，戰爭總有是與非之分，總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代表落后生產力的民族和國家對代表先進生產力的民族和國家所發動的戰爭，往往表現為野蠻的掠奪和肆意的破壞，這對整個人類文明進程來說，是一種反動的非正義的行為。遼對北宋發動的戰爭，金對南宋發動的戰爭，就是這種反動的非正義的戰爭。戰爭的雙方雖然可以說“各為其主”，各為自己的民族和國家，但是，從實質上來說，侵略者總是象征著罪惡和丑陋。那么，賣身求榮，依附于侵略者的楊四郎和秦檜也不能不是罪惡和丑陋的化身。對于此二人來說，變節者和賣國賊的帽子是摘不掉的。尤其是秦檜，還蓄意殺害抗擊金兵的岳飛父子，他只能永遠地跪在道德的審判臺前。從這個意義上講，岳飛、文天祥當然是令人敬仰的民族英雄，洪承疇、吳三桂當然是令人鄙視的民族敗類。雖然元和清對中國歷史做出各自的貢獻，但不能就此肯定它們所發動的戰爭的罪惡實質。

決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時期來談論人物事件和善惡美丑。據云，世界總有一天要實現“大同”或者“共產主義”，那時國家已經消亡。即便到那時，恐怕也不能把反抗侵略的行為視為無聊，也不能把汪精衛之流視為促進“民族大融合”的“功臣”。

每一個人都屬于自己的民族和國家，你固然可以在異族和異國生存和發展，但如果你賣國求生，賣身求榮，甚至借他人之手屠戮自己的同胞，那么，罵你個狗血噴頭恐怕還嫌太輕了。

不久前中央電視臺隆重推出的電視連續劇《施瑯大將軍》似乎著意于某種政治用意。但是就施瑯其人而言，作為明朝的一個將軍，他先是降清，接著跟隨鄭成功反清，繼而與鄭氏反目而再次降清，最后統領清軍消滅臺灣鄭氏集團。對于這樣一個反復無常、忠奸無定的小人，何談民族氣節，我不明白電視劇的編導何以將其塑造成一個大英雄？

秦檜只配永遠屈辱地下跪。

孔子與麒麟

據云，在孔子晚年所發生的所謂“西狩獲麟”事件，與孔子之死有著直接的關聯。

有一天，孔子的弟子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來說，郊外出現一只麒麟。孔子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連忙騎馬前去觀看。誰知還未跑到地方，又有學生跑來說，麒麟被獵人打死了。孔子登時從馬上跌下，號啕大哭，七天七夜不省人事。待到醒來，第一句話問的仍是麒麟。

弟子們不解其中緣故。孔子說，麒麟的出現是太平盛世的征兆，但它剛一出現就被打死了，太平盛世也就被扼殺在搖籃里了。

這件事情使得孔子大喜大悲而樂極生悲，這是造成孔子之死的直接原因之一。

其實，此事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因為，中國古代所謂的“四靈”，即四種神靈動物——龍、鳳、麟、龜之中，只有龜是現實中實有的動物，而龍、鳳、麟，都是想象中的吉祥動物。因而，出現麒麟也就幾近神話，而麒麟的出現能否帶來太平盛世，似也不足為信。

那么，今天的人們完全可以對孔子的號啕以至于休克而報以嘲諷和蔑視。據生物學家解釋，頭上長角的動物不可能口生利牙，只須一件武器就足以進攻和防御了，否則就違背了生物進化的“簡單性原理”。而麒麟恰恰是頭上長角而口生利牙的動物，因而它是不可能存在的。將一種不曾存在的動物與太平盛世連接在一起，不是有些可笑嗎？由此，人們似乎看到孔子的無知和迷信。

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孔夫子報以深深的敬重的。他或許無知，他或許迷信，但他那種“圣人為天下蒼生憂”的精神不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敬重嗎？孔夫子生活在一個戰亂連綿、生靈涂炭的動蕩歲月，他畢生都在渴盼一個君臣仁愛、民眾和諧的太平盛世。盡管他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周游列國，游說諸侯，卻四處碰壁，無功而返，但是，他那種憂國憂民的博大胸懷，卻可為萬世景仰的。

反觀今天有些人，為了一己之私利，去獵殺東北虎和大熊貓卻恬不知恥。如果真有麒麟，也會因麒麟角價值萬金而被獵殺凈盡。有些官員也許參與其中而為了事后分紅。他們或許也會號啕，也會休克，那是因為分贓不均而引發的狗咬狗。待到七天七夜之后醒來，第一句話問的仍是麒麟。誰知收到的卻是法院的一張傳票。

北京大學之悲

據云，萬眾敬仰的北京大學，決定懲治“思想偏激”的學生。一石激起千層浪！下一步是否要懲治“思想偏激”的教師，還未可知。偏激就要懲治，這難道不感到可悲嗎？歷來標榜思想自由解放，敢為天下之先的北大，竟然墮落到這一步，這難道不感到可恥嗎？北大歷史上所出現的大師們，幾乎個個思想偏激而光耀華夏，而今天卻要懲治“思想偏激”的學生，這難道不感到可笑嗎？

大概是魯迅說過這樣的話：“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允許異樣言論，包容異質思維，這是一種胸懷，是一種雅量，更是一種自信。失去自信，才會時時感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容異見，壓制別論，動輒給對方扣帽子，打棍子，以至于定性量罪，訴諸法律，這不啻一種帝王思想和“文革遺風”。帝王和“文革”早已遁入歷史深處，而它的影響竟然還是那么深遠而強大！

從歷史上來看，凡是擁有包容心的執政者，都能促成文化繁榮的局面。春秋戰國時期的幾百年間，雖然戰爭頻仍，生靈涂炭，但是周天子和各路諸侯卻廣開言路，博納異見，爭相禮賢納士，在文化上促成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大好局面。盛唐時期的執政者，有意推行寬松的文藝政策，取得了以唐詩為代表的包括繪畫、書法、建筑、音樂、舞蹈、散文在內的各門文學藝術的空前繁榮。包括“五·四”時期在內的現代文學史，雖然政治紛亂，戰爭連綿，文學上卻依然流派紛呈，大家頻出。在短短30年的時間里，竟出現了以“魯郭茅巴老曹”為代表的眾多大師級的人物。試問新中國建立之后的60多年間，有哪位文學家能與他們相比肩？

這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而重要原因則在于，現代文學史上的30年間的執政者，容許或者不得不執行寬松的文藝政策。那時，三五好友經過申請就能合辦一張報紙，組建一家出版社。因此，魯迅的雜文不論多么犀利尖銳，即便當時官辦的《中央日報》不予發表，也總是有其他報刊樂于發表的。反觀今天，對于那些所謂未能“保持一致”的文章，對于那些所謂“不利于和諧”的文章，不論大報和小報，主編大人們則為了“一致”與“和諧”而一律拒之門外。筆者原先還天真地認為，主編們固然能控制報刊和出版社，總不能控制網絡吧？其實不然，對于這一領域的控制也不亞于其他領域，你如果“偏激”，他就會刪除和“屏蔽”，總有一雙雙眼睛沒日沒夜地盯著你，把你的棱角磨掉，把你的尖刺拔去，直到你變成了鵝卵石模樣，才能一見天日。

一位偉人曾經說過：“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而1957年呢？先是熱情洋溢地讓人講話，于是，許多人講了話，結果呢？天倒是沒有塌下來，而人的精神卻是垮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