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間的事不過如此

賀亦敏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她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差不多只有十九歲。

他們說，這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和曠世才情的女人。

我知道張愛玲的名字是很早的事，認識張愛玲的作品卻是很晚的事。世人都說她的冷靜和犀利，我一開始卻只能從《半生緣》里讀到一股溫婉和淡遠。故事是清晰明朗的，寫故事的人卻以遙不可及的錯覺隱遁在文字里。這樣的不凡已是不易。天才的大智藏在華美的袍里，縱然袍上爬滿了蚤子。

記得讀《水仙》的時候，叢薇這個略顯單薄的形象一度讓我恐慌。恐慌之后卻是不信，只把整個小說當成一部無聊的構想。后來讀過張愛玲，我猜想張悅然也只是非常不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如愛玲的作家形象。可惜張愛玲是不可復制的思想和傳奇。

母親說，只因情感的豐盛才釀成她命定的悲劇，所以一個人的情感不可以過于強大。倘郁結在心里的一些個不成眉目的錯覺占據了一切，那么掙扎是件再困難不過了的事。她的愛，可以攜著天才的夢想低到塵埃里去，然后在塵埃中綻放美麗的花。所以她不留情面地說，女人的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她的生命和天才的靈魂，只由交織糾葛成無章紋絡的情感釀就。像上海灘上最悠久回蕩的老歌，斷斷續續，模糊不清，寸斷肝腸。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張愛玲了，再也沒有。

她處理文字的用心令人驚訝，看透了故事本身無非只有哀樂可言，她卻生在溫婉的字句里透出銳利的寒意來。這些寒意非常隱蔽，單從筆法和遣詞里看不到半點，但越仔細地讀下去，便感到一點蒼涼。她看得太清晰了，卻又刻意把持著和盤托出的欲望。也許她連這一點欲望也沒有，張愛玲的殘忍在于內隱，于是鋒利的刀刃只對著自己，別人只有感到心疼。作家是自己作品的第一讀者，這話一點不假。她像是一個非常懂得隱忍和冷靜的旁觀者，洞悉言談舉止背后的用意，然后又以柔軟的字句表現出來。目光如此犀利，文字卻實如流水，不緊不慢。我想這樣一個女人理應具有高貴的氣質，她寫字如此，做事如此，對待愛也是如此。

她十三歲的時候寫過一篇散文，叫《遲暮》。而我十四歲那年曾有寫小說的欲望，名字也起好了，后來翻看些資料，發現自己煞費苦心想出來的名字竟與張愛玲的散文名字重了。那種感覺非常奇怪而且不真實。我那時已知道張愛玲是個了不起的作家。我記得婉在聽王菲的日子里，手里一直捧著《半生緣》。婉在我眼里是不同于常人的女子，她曾經摩挲著《半生緣》的封面跟我說，張愛玲是個無法超越的傳奇。婉亦讀同性戀題材的作品，也是第一個教我聽搖滾的人。婉走后，我以為自己把這些事忘得很徹底，沒有想到后來回憶起來明亮一如當年。婉是這個年代同齡人里真正影響到我的第一個人，我后來看到自己性格里的很大一部分與婉重合，卻覺得很悲戚。我后來沒有看過張的《遲暮》，想來也未必能看得到，心里卻失落得很。我終于放棄了那個在心里爛掉的小說。不知道張愛玲心里的《遲暮》是否也與我想的相同。自然，本來我沒有資格跟她相提并論的，只當少年留下的莫名苦澀和自嘲罷了。我對這個女人的敬意由此變得強烈，而她的韻味始終流落成一個謎。

好像晚年的張愛玲已品味了這人世所有的滋味，她必然不能與俗世相容，而年輕時的才情也幾乎萎謝了。我猜測，她孤獨在自己郁郁的窮途上。那些相流傳的關于張愛玲精神有缺陷的蜚言，真真假假，也只是些浮躁的閑言碎語了。她畢竟不凡，人們追逐的是這樣的不凡，不容的恰恰也是這不凡。

能同時承受喧囂和孤寂的人，只有張愛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