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還是醒著

韓慶成

一

愛情一直是詩歌的一個主題。

從《詩經》第一首為情詩始，到近日“首屆中國新詩論壇”推出的《新詩19首》中《雨巷》和《致橡樹》止，我們讀到的愛情詩，內容基本都是一樣的——男歡女愛，或男傷女悲，抒發的都是一己世界的感情。《致橡樹》雖想超越一己之情樹立愛情的“偉大”，卻因這個“偉大”缺少真實的支撐而落入空泛。那么，愛情詩能不能超越兒女私情？或者說，我們還能不能讀到既能讓我們耳目一新，又能體會到真情實感的愛情詩作品？

答案，在讀完著名詩人王小妮從郵箱發來的這首《徐敬亞睡了》之后有了。直覺告訴我，我期待的，就是這樣一首詩作。

這是一首妻子寫給丈夫的詩。

經過半年的交往以及此前的零星了解，我還知道，這是一對有著相同信仰，在現實生活的多次“風暴”中患難與共的夫妻。

因此，當兒女私情與歷史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我有理由相信，這首詩，將成為新詩史上最經典的一首情詩。

二

詩的第一段，介紹了兩個背景：1. 臺風即將登陸，2. 徐敬亞睡著了。

乍一看，這兩個背景有點牴牾，臺風快來了，你怎么能睡，又怎么能睡著呢？

你看，妻子在“到處奔跑關窗關門”，而丈夫卻獨自酣然大睡，不合情理呀。

帶著疑問，我們來看第二段：第一句，徐敬亞安靜了。好像是廢話，睡著了能不安靜嗎？還是他一直太不“安靜”，而只有在此刻才能讓妻子有了這個奢侈的感覺？第二句，比一個少年還單純。更奇怪了，一個人睡著了，說安靜了雖像廢話但還不算跑題，單純從何談起？難道在妻子眼里，平時的丈夫一直是復雜的？就在我們不解之時，這兩句又來了——“那條睡成了人形的布袋/看起來裝不了什么東西”，因為蓋在丈夫身上的被單像一個布袋，所以妻子眼里丈夫的身體就睡成了布袋，這個布袋“看起來”裝不了什么東西，是否是在暗示我們，這個布袋其實裝了什么東西？

讀到這里，我有了很多疑問。要搞清楚這些疑問，要想順利進入詩作接下來的高潮部分，介紹一下詩作的背景，介紹一下詩中的主角，看來已十分必要。

三

徐敬亞，1949年生于長春。在吉林大學讀書時，幾乎與《今天》同步，于1978年發起創辦了《赤子心》詩社，1980年參加《詩刊》社首屆青春詩會。1983年，在《當代文藝思潮》發表評論《崛起的詩群》，與朦朧詩一起成為文藝界批判的對象。1986年，身在深圳的徐敬亞在《當代文藝思潮》發表評論《圭臬之死》，被文藝界最高層領導指斥為“我們的掘墓人”，導致被更猛烈批判，《當代文藝思潮》也因此停刊。從此，拒絕屈服的徐敬亞，一直以一個叛逆的形象受到打壓。

因此，在還未讀完這首詩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與其說這首詩表現的是一次大自然的臺風，不如說這是一次現實生活中“人為”臺風的心靈記錄。

這個時候我們回頭再看前兩段，所有的疑問便都迎刃而解。

當每一次批判的臺風來臨之時，徐敬亞睡著了，作為一個詩人，如果他不愿意屈服，那么他只能選擇這樣一種方式默默抗爭。

也只有睡著以后的徐敬亞，才是安靜的，才是單純的，他可以暫時不再思想，不再深刻，不再呼喊，不再是官方眼中復雜的斗士。他這個布袋，就不再裝有“堅硬”的東西（此詩的另一個版本中，第二段的后兩句是“那條睡成了人形的布袋/看起來裝不了什么堅硬東西”）。

詩的高潮在第三段如期而至：

狂風四起的下午

棕櫚拔著長發發怒

我到處奔跑關窗關門

天總是不情愿徹底垂下來。

徐真的睡了

瘋子們濕淋淋撞門

找不到和他較力的對手。

在一場避免不了的風暴中，“徐真的睡了”值得玩味，這是一種自信，一種沉著，一種對貌似強大的對手的輕蔑和不屑。于是，我們看到，“棕櫚拔著長發發怒”，看到“瘋子們濕淋淋撞門/找不到和他較力的對手”。

對手在哪里？像一曲交響樂，高潮后轉入舒緩，作者寫道：

一張普通木板

就輕松地托舉起一個人。

我隔著雨看他在房中穩穩地騰云。

哦，原來對手此刻正被一張木板托舉，“普通”和“輕松”兩個形容詞，此時極好地形容了“對手”此刻是如何舉重若輕，如何把外面的一切置之腦后，而“穩穩地騰云”的。既沉著、又灑脫。

“我隔著雨看他在房中穩穩地騰云”，這一句還讓我看到一個始終站在丈夫背后的妻子，此刻正默默注視風暴的來臨，與丈夫一起，坦然承擔著一切。

四

行詩至此，如果是我，也許就該畫上句號了。因為就起承轉合來說，都已經具備，意義的表達，似乎也已夠了。但這首詩的作者是王小妮，一位朦朧詩和第三代的代表詩人，一位詩中主角的妻子，她認為還不夠，她還有更深的一層思想需要表達。這也是我敢于下“最經典情詩”結論的勇氣所在，理據所倚。

如果他一直睡著

南海上就不生成臺風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這世上的人該多么累。

我能感受到王小妮寫下這四句時的復雜心態，以及這個心態背后隱藏的多么真切的現實。

前兩句有兩層含義。第一層，他一直睡著，臺風找不到對手，自然就不會再生成新的臺風；第二層，他一直睡著，他就不會再制造新的臺風——他的那兩篇經典評論，帶給文壇的，其實也是一種臺風，一種摧枯拉朽的臺風——在南海上。而南海，正是徐敬亞工作和生活的那一片海域，一片曾經美麗，有時骯臟，充滿希望，又飽經曲折的海域。

后兩句，是一位女詩人細膩的、又有些矛盾的心態寫照。她不希望丈夫一直睡著，同時，她又不希望丈夫一直不睡，因為一直不睡，他就會披掛上陣，他就將繼續發聲，臺風也就會重新醞釀、生成。如果真是那樣，“人該多么累”——丈夫該多么累，妻子該多么累，對手該多么累，臺風，也許也會感到多么累。

這一段，隱藏著一腔柔情，這是對丈夫的愛憐。

這一段，又像一把劍，刺向造成“累”的背后根源，刺向本該死去的那個圭臬。

五

詩的最后一段只有一句，看似多余，實則不然：

最難弄的是人這件東西。

我們經歷過的每一次風暴，哪一次不是人為的？哪一次不是人這件東西弄出來的？

不是人難弄，而是法未立。

前面的20句，全落在這一句上。

它讓我反思，讓人反思 。而反思，必須醒著。

毫無疑問，有人希望他一直睡著。

但我深信，有更多的人希望他一直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