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馬逃城記

陳衣攀

木木最近在寫一個童話，一個關于一匹木馬的童話。

這是一匹住在游樂園里的旋轉木馬。有一天，它突然被抓到一座戒備森嚴的城堡里。城堡瑰麗輝煌，卻陰森壓抑得可怕。為了回到游樂園，木馬開始了它的旅程。

“我也在這段旅程上。”木木想，只是這段旅程更坎坷，更漫長，幾乎讓她迷失了方向。

一回到家，媽媽就憂心忡忡地問木木：“要不要去補習數學？”

爸爸把校訊通一條一條按給她看，略帶諷刺地問：“怎么會不及格？你上次80多分是怎么考出來的？作弊？”

“作弊”，平時常聽到的詞這一刻竟扎耳得很。木木強忍著淚回到房間，在眼淚沾濕衣服的同時，用刻意養長的指甲在手臂上留下道道紅痕。

總是這樣。把指甲養長了摳自己，嫌它礙事了就把它剪掉。再養，再摳，再剪……如此循環往復。可是再怎樣疼也沒用，腦袋不會因此而變聰明。不是所有的丑小鴨都能長成白天鵝。

木木說：“我從沒去過游樂園。”

爸爸拉下臉來：“考得這么差，整天就知道玩玩玩。”

媽媽說：“等你考上了大學，就給你買一只5000元的手機，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好手機，對吧？”

木木不想要那么貴重的手機，也不需要。那么，可不可以把買手機的錢先拿點出來，讓她去趟游樂園呢？沒有人回答她。因為她不敢說。

木木在本子上繼續編織自己的童話。木馬們在城堡里四處亂竄，尋找出口，有的木馬找錯了路，掉進陷阱死掉了。剩下的木馬有的步了它們后塵，有的放棄，有的仍像幽靈一樣在城堡里彷徨，尋覓著出路。

同桌說，木木是個傻蛋，每天都笑得沒心沒肺，說是很討厭學習，成績卻還是那么好。即使偶爾考砸了，也總能笑得很灑脫。

木木的回答依舊是“沒心沒肺”的笑。木木總是說，人笑得越傻越好，因為那樣就能更輕松，甚至給人一種“我很快樂”的錯覺。但她不會忽視與同桌相差幾十分的數學成績，也不會忘記同桌高了自己1分就被奪走“政治第一”的怨恨。是的，怨恨。可木木還是笑得沒心沒肺，笑得灑脫，笑得好像這個世界完美得毫無瑕疵。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虛偽和麻木來得如此悄無聲息，卻又如此冥頑不化。無數次的欲哭無淚，讓我們對傷痛對失敗，只能報以無奈的苦笑。

木木想，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不論你痛苦還是快樂，所以還是勇敢地抬起頭，用微笑面對明天。

其實，木馬出城最大的困難不是找不到出口，而是另一群決定留下的木馬，叫你留下來陪它們。

舍不得同伴的木馬猶豫了好久，說：“我好像找到了一條光亮的通路，再讓我試試吧。”

“媽媽，我明天要和同學去W城做社會調查。”謊言在喉嚨里百轉千回，在說出口的那一瞬，所有的緊張“啵”地一下煙消云散。木木突然感到一陣可悲，可悲的不是說謊本身，而是必須說謊。它見證了我們的屈服。

坐在轟隆隆的渡輪上，看著W城一點點漂近，木木感到了喜悅，卻忽視不了喜悅掩蓋下的惆悵。

船上還坐著個青年畫家，那支普通的畫筆在他手中好似有了生命，畫筆輕快地在紙上飛揚，連色彩都洋溢出一股由衷的喜悅。木木看著畫家飛揚的眉梢，心里是滿滿的酸澀與羨慕。旁邊的一個小女孩吵著鬧著要學畫畫，被她的母親責罵：“你看看你數學這么差，還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

木木不由驚嘆，天下的母親果然都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連拒絕的理由都是一個樣，只不過是婉轉與直接的區別罷了。

北京奧運會時，木木的爸爸曾指著電視說，有一個與木木年紀相仿的志愿者會八國語言。爸爸也曾在飯桌上恨鐵不成鋼地說，木木的某個小學同學到北京參加小主持人大賽，還抱回來個獎杯。木木覺得可笑至極。

木木一直虔誠地信奉著她的老師說過的一個真理：“這些才能只要你一直堅持去學，肯定能學好，獲個獎什么的根本是歷史必然。”可這句真理有個前提，那就是你有去學習，連學都沒學過，你有什么資格跟人家比？然而那些判定你的人卻只會揪著你的短處，望著他人的長處，想不到差距的根源為何。

有個人盡皆知的短板理論，即一個木桶能盛多少水取決于它最短的木板的長度。可這個老師家長們津津樂道的理論忽略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它是比喻而不是類比。木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人類相提并論。經過了“木桶式”高考，這條理論就一無是處，工作崗位看的是你的優點而不是缺點。瞧人家于丹大教授，小學數學只得2分，不照樣在百家講壇混得風生水起，還出了這么多書？2分的數學有那么嚴重么？為什么我們不能把長板加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能夠到天邊的彩虹？切了長板去補短板，到頭來，只是一場虛妄。

木木不再看畫家畫畫，她扶著欄桿企圖望見W城的游樂園。

木馬終于找到了出口，才發現游樂園近在眼前。可是木馬迷茫了，它害怕了，它不知道游樂園是否依然溫暖，也不知道它的游樂園會不會只是一場虛幻。

木木終于來到了游樂園。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來游樂園。這里的人很多，來來往往摩肩接踵，她卻感覺不到太多喜悅。她感到有種氣體在她胸口膨脹，悶悶的，空空的，讓她覺得不知所措。

木木循環往復地坐旋轉木馬。排隊，旋轉，再排隊……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仰起頭，卻只看見生硬的天花板。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活像一個被壓在水中憋氣不知道憋了多久的人。雞皮疙瘩隨著冷顫一粒粒冒出了頭，她聽到有什么東西在自己心底碎裂，赤裸裸的快樂讓她想開懷大笑。

木馬終于回到了它的游樂園。天空“咻”地一聲綻放出最絢爛的煙火，見證了木馬無憂無慮的馳騁。木馬感慨萬千地回首走過的路，一幅幅場景在它腦海里走馬觀花：那些修長的泛著猩紅的指甲，那張畫著笑臉的破舊面具，那幅色彩斑斕的稀世大作以及那個踮著腳仰望蒼穹的女孩……

故事的結局，木馬回到了城堡里。雖然前路還很漫長，雖然眼前的霧還是沒有散開。但總有一天它會真正地回到游樂園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