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書寫錄（組詩）

羅至

沉溺錄

站在天地之間，我一直小看自己

我一直看著我，拖著侏儒的身子

碰撞人間的軟和硬，腹背受敵

因為低矮，我像陀螺一樣旋轉，孤芳自賞

迎接凌空而來的鞭子。我做夢都在

畫地為牢，吃飯，睡覺，撒野，并為

一只過路的鳥兒分神，祈求它留下

一片華麗的羽毛，結果落下一滴鳥糞

我做夢都對大地的漩渦，保持足夠的敬仰

認為我是它的化身，同樣的旋轉

同樣的快感，我縱身一躍

卷入漩渦中心，不能自拔。我一再

掙破夢境，拖著侏儒的身子

我一直看著我，它那么小，使我不得不

一再地小看自己

惶然錄

怪念頭的出現，像白紙上忽然荊棘叢生

引發一陣惶然。記得年少之時

我把奇思妙想視為一種本領，并在同伴間

炫耀不已，用徹頭徹尾的虛妄，換取

誠恐誠惶的欽羨。而近不惑之年

我沉重的身子，再也長不出輕飄的翅膀

過去的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緊緊捂在一口井里

不許有點滴水珠溢出。曾幾何時

我變得像水泥墻面一樣沉默，以至

讓所有親近的人痛苦，絕望。我一直為自我毀滅

而自鳴得意。可今天，那一閃而過的

幾個怪念頭，使我又一次陷入坐立不安

我不知，它們緣何而來，是不是我的內心

從來沒有安靜過，從來就是荊棘叢生

卡佛錄

坐在大樹的樹杈上，他看著嘩嘩飄動的葉子

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片。不管怎樣

他要在水壺枯竭之前，向所有的葉子灑水

那些水珠在葉子上滑動，晨露一般

每一粒都使他產生幻覺。他干脆打一個盹

他夢見美利堅就是這棵大樹，他就是伐木工人

利斧在手上閃爍，他一下一下

劈下去。木屑飛揚，眾鳥喧嘩

在大樹轟然倒下的一瞬，他驚醒了

滿樹的葉子依然嘩嘩飄動，他發現

自己肯定是曲卷的那一片，正在變得枯萎

他這么一想，就徹底倒在樹杈上。那年他剛50歲

廣袤錄

我一直喜歡“廣袤”這個詞。在沒有

徹底理解之前，我憑想象

為你造出許多句子。我說：床單是廣袤的

我和你躺上去，有一種不著邊際的感覺

我說：你的肚腹是廣袤的，我躺上去

有一種波光粼粼的幻覺。現在，我雖然知道了

“廣袤”的真正含義，但老是錯用

我說：你的吻多么廣袤啊，輕輕一下，仿佛

遍及全身；我說：你幸福的呻吟太廣袤了

讓我生出十二倍的力量，也難以抵達

記得有一回，我好像用對了，我幽幽地說

多年來，我想逃離你，可每次遍體鱗傷后

都回到你廣袤的胸懷靜靜療養。這一次

你百感交集，流下了無名的淚水

風雨錄

我正在經過一段不遠的路程

我正在經過風，風留下了什么

我的身體變得凝重；我正在經過雷聲

它順手揚起錘子，往我腳趾釘釘子

我恍惚，呆呆站立了幾秒鐘；我正在經過

雨滴，它愈下愈大，我的雙腿被灌了鉛

像兩把木漿在大海里慢慢劃動

我正在經過喧囂的大海，哦，大海

我沉溺在無邊的想象之中

我正在經過驟雨初停，恰似一個

即將歸來的水手，驀然生出滿臉胡須

讓等待的親人備感陌生。哦，此刻

我正在經過那個形影單只的路人，他就是我

我們經過了一段不遠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