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格鍵的詩（6首）

空格鍵

秋山

秋山無路，每一截枯枝都指向

不明。這空寂的午后，并不適合誦經

“它只是不小心寫了一行草書

卻被罰在自己的指甲上篆刻”

秋山易碎。秋山已經破碎

風把它吹得滿地都是，滿地都是

否定。“我橫渡歸來，沒有悲傷

只是濕漉漉的一身被光照得反光”

梢

那只鳥倏然飛走……

葉片恍然閃爍：

欲言又止。

我們在下面，

仰望，

陷入更深的幽暗。

——我們的嘆息，仿佛河水倒流至源頭，

成為待涌的一滴。

天黑了你才想起去散步

天黑了你才想起去散步

你是真的想遇見鬼魂

最好同向：是你跟著他

是他領著你

你們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

螢火蟲剛剛點燃的寂靜里

或者迎面

擦肩。你可能比他走得慢些

但沒有停下來

而他在你身后，也不發出腳步聲

這時候

月光蜂擁，石頭雪白

黑暗頌

這萬物的根

這從最遠處傳來的呼嘯——

你枯坐如僧侶，愧疚

如瀕死的暴君。

“唯有寂靜萬無一失，唯有時間無動于衷”

“我們最終抵達的必定是黑暗”

你品嘗著這苦難，你終獲自由。

萬物的生長不再有秘密。

須晴日

須晴日

我們去山上

望見河流

還在毫無道理

不越雷池地流著

那滔滔白光，不是它的負載

又與它

從未分離

正在腐爛的野果

散發一種

自己聞不到的、針尖一般的

異香……

陽光靜靜流瀉

我們默不做聲

我們和它們一起

背對人間，臉埋在

供養了一生的

疾病里

黑衣人

1

誰記得這是第幾次來這里呢？

草木依然，依然和往年一樣深沉

孤寂。哦，連這風

也是一樣的冷峭，要將一個死人

吹活，將一個活人吹死。

“我還會遇見他嗎？”

我站起身，將塵土弄得簌簌響。

九點鐘的太陽最能將一個人融化：

現在，我只剩下堅硬的影子

將道路硌得生疼。

2

他就住在我樓下。黑衣人

他一生只穿過這一身

黑衣；他甚至就是一件漆黑的衣裳

早上從我家窗下飄出，黃昏

準時飄進來。

讓我不解的是

他的黑衣從不換洗，卻日久彌新。

在月黑之時，我還聽見

黑衣上隱約有人馬激戰正酣

靜聽，卻無半點聲響。

3

他最愛逆風而行。這樣

風就將他的黑衣吹得颯颯響。

他走在洶涌的大街上，卻像一枚針

刺入靜謐的深海；他聽不見

汽車的抗議聲。

他看不見紅燈威嚴的眼睛。

他有一身更威嚴的黑。

“但他要去哪里呢”，隔著半條街

我終于發問；這是我第一次

跟蹤他。并未懷半點惡意。

4

暴雨之下，萬木垂首。

在這樣的時刻與他相遇我并不感到

意外。我看見他濕透一身

孤零零地站著，像一把傘破爛得只剩下

傘柄，以及幽靜的光。

我卻有一種將他折斷的沖動。

我卻有一種將他抱住的沖動。

濕淋淋的閃電，珠胎暗結的雷聲，在深夜

在一出戲遺漏的情節里，他在等我

等我與他又一次擦身而過……

5

秋天是用風來武裝的。

一片落葉提醒我，此刻，我與黑衣人

離得最近。但他在哪里？

我茫然四顧，只看見日歷里的

黑字，早已潰不成軍。

我多么渴望他能一聲號令

那些殘兵游勇就能集結起來，整裝待發；

月光凝視著大地

空曠里，那不斷涌動的

是黑衣人的神秘笑意。

6

是的，我曾見過黑衣人笑。

那是在一座橋上，夕陽碰觸河水時。

雕花的橋欄桿冷靜而溫暖。

我感到無比的輕松，像一張

被撕成兩半的票據。

而他在橋的那一頭，靜靜地

笑著，像黑樹開滿白花。

但他并沒有看我一眼；汽車飛馳

他也只是偶爾望一眼

那不停顛簸著的后視鏡。

7

現在，我終于可以肯定

他比我要老；“而且他是永生的”

我莫名地這樣斷言。

我甚至小于他的陰影，輕于

他的飄動。

但他的確已死。

在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確認。

“要不然，死掉的原是我，是他

在替我堅持活著？”

晚風浩蕩，世界面目模糊……

8

我已深深遺忘——

市場里人頭攢動，秤上花星

激活著陽光，每一次的討價還價

都是一出戲。而滿地的爛菜葉

顯得格外誠實。

末班車呼嘯著開來，停下，開動。

夢魘一般的顛簸中，夕陽像一把手術刀

伸進車內；沒有人躲開

沒有人尖叫，只有一個漆黑的聲音在響起：

“這是告別，還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