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齋,宏猷書房之謂也!四壁皆書,頂天立地,壁豈不白乎?又崇尚大無,大白,白壁雖白,大無中自有大千世界也。宏猷愛好廣泛,卻以淘書,藏書為最。每至一地,必尋書店;每得一書,如獲大寶,反復品味,以為源也。幾十年過去,藏書漸豐,得以屋載,其中淘書之樂,品書之趣,常想與朋友共享,乃借《大武漢》一角,設書話專欄一,清茶一,書友三五,品茗談書,豈不樂乎?開篇之時,東湖櫻花正開,謹捧碧水書香,就教于讀者諸君也!
猛士半農
近日講課抵江蘇常州。飯桌上,有朋至江陰和無錫來。說起江蘇的文化人,自然便說起了劉半農先生。
不知怎么的,今年常常就撞上了劉半農先生。春節的時候,一幫老知青朋友到胡發云先生的新居聚會,鋼琴響起,好幾位歌唱家唱起了《叫我如何不想她》。這首歌由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五四時期曾經風靡一時。今天唱起來,仍覺韻味無窮,令人神往。最近翻閱《語絲》,就經常見到劉半農先生了。今日來到先生的故鄉,自然就覺得格外的親切。
劉半農是江蘇江陰人。1905年,14歲的劉半農以江陰考生第—名的成績考取由八縣聯辦的常州府中學堂。同期錄取的還有后來蜚聲海內外的國學大師錢穆。劉半農天資聰穎, 每次考試幾乎都名列第一。曾得到知府親自嘉獎,一時聲名大噪。就在畢業前一年,出于對學校保守的教育體制的不滿,劉半農做出了—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放棄到手的大好前程,毅然退學,只身前往上海,先當編輯,后業余在《小說月報》和《禮拜六》等雜志上發表小說和譯作,筆名“半儂”。不幾年,小說香艷的名聲鵲起。對于聰慧過人的劉半農來說,這都算不得稀奇;稀奇的是,1917年夏,劉半農從上海返回江陰,忽然接到了一封北京大學蔡元培校長寄來的聘書,正式聘請他擔任北京大學預科的國文教授!—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人,突然接到全國最高學府的聘書,去當教授,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后來才知道,此事緣于在上海與《新青年》主編陳獨秀的一次會面,陳獨秀慧眼識珠,向不拘一格選人才的蔡元培先生作了大力推薦。就這樣,—個連中學都未畢業的鄉村青年,—下跨入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與胡適、周作人等人一起,同時執教。這樣的傳奇,在今天看來,簡直是不可想象。五四時期北大之精神風范,令人神往。
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發祥地,也是新文化思想的中心, 劉半農進入北大后,不久就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急先鋒。1918年起,劉半農開始向《新青年》雜志投稿,將以前香艷媚俗的筆名“半儂”去掉了偏旁,改為“半農”,以示與過去決裂。
劉半農在《新青年》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與錢玄同二人演雙簧。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雜志第四卷三號上,忽然發表了一篇寫給《新青年》雜志編輯部的公開信《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
署名“王敬軒”。信是文言的,站在封建思想和封建文化衛道者的立場,列數《新青年》和新運動之罪狀,極盡謾罵之能事。而就在同—期上,發表了另一篇以本社記者半農之名寫的文章《復王敬軒書》, 觀點與之針鋒相對,全信洋洋萬言,對王敬軒的觀點逐一批駁。“王敬軒”就是北大教授錢玄同,而唱對臺戲的,就是劉半農。這一雙簧戲旗幟鮮明,在文壇引起強烈反響,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一個富有戲劇性的插曲。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劉半農1920年到倫敦留學后所寫的一首小詩,被同在倫敦留學的趙元任譜成歌曲,隨后在國內傳唱開來,流傳至今。有人說,《教我如何不想她》是一首寫給女友的情歌。但更多的人認為,"她"代表的是中國,這首詩應該是劉半農在異國他鄉思念祖國家鄉的心聲。
劉半農回國后,又加入《語絲》的陣營。其最著名的事件,便是在為“三一八事件”在《語絲》上發表的戰斗詩篇。
1926年3月12日,馮玉祥所部國民軍與奉系軍閥發生戰事。親日的奉軍由日艦護航駛入天津大沽口,并炮擊國民軍,遭到守軍迎頭痛擊。這本來是中國內部的事情,日本帝國主義者卻惱羞成怒,勾結英美等八國,于3月16日向當時的北洋軍閥段祺瑞執政府提出撤除大沽口軍事設施的無理要求,即所謂“八國通牒”。3月18日上午,北京愛國青年學生與群眾5000余人,在共產黨人李大釗等領導下,在天安門廣場集會,抗議示威。會后游行請愿,堅決要求拒絕喪權辱國的“八國通牒”。當游行隊伍行至執政府廣場前,段祺瑞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喪心病狂地下令衛隊向手無寸鐵的愛國學生與群眾開槍射擊。頓時槍聲大作, 47名學生慘死在槍口之下。
學生慘死,半農先生心中難以平靜,他長歌當哭,揮淚寫下一首詩:《嗚呼三月一十八》: “嗚呼三月一十八,北京殺人如亂麻!民賊大試毒辣手,半天黃塵翻血花!……”這首詩以“范奴東女士”的筆名,很快于3月22日在《語絲》上專頁發表,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劉半農由此也遭到軍閥當局的通緝,不得不到處東躲西藏。
一時有家不能歸。三年后,劉半農仍然不信邪,又請作曲家趙元任將該詩譜了曲,于1928年冬發表在其二弟、國樂大師劉天華先生主編的《音樂雜志》一卷五號上。
發表半農先生這首詩的《語絲》,我正好有了收藏。更珍貴的是,這首詩的反面,不知是誰,仿照劉半農詩的體例,用毛筆憤怒地也寫了一首詩:“三月一十八,北京兵士殺人亂如麻!空前之屠殺!我怎能輕便地放過去!我要為殺者報復!殺死這賣國求榮之段祺瑞!”作者署名我看不清,好像是“陸秀安作”?從這個側面,可以看出劉半農之詩的影響。
“三一八慘案”后,魯迅先生寫了《紀念劉和珍君》。那時,《語絲》的同仁們都是一條戰壕的戰友,包括周氏兄弟,自然也包括劉半農。遺憾的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劉半農與魯迅逐漸的疏遠,竟然也是因了《語絲》。劉半農去世后,魯迅寫《憶劉半農君》,并不回避兩人關系的疏遠,此外,魯迅也不回避劉半農是否是“鴛鴦蝴蝶派”和是否“淺”的話題。劉半農寫《中國文法通論序》,有“我情愿人家說我‘淺陋”的話。魯迅說:“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這是魯迅關于劉半農的總的評價。
行文至此,窗外是常州靜靜的夏夜。便想,當年的常州城里,那兩個求學的劉家兄弟。半農的弟弟劉天華,是我最喜愛的音樂家,二胡演奏家。他作的《良宵》、《光明行》、《空山鳥語》,都是我喜愛的名曲。一切真正的藝術作品,都是具有永恒的生命力的。一如我佇立江南良宵,靜靜地聽著,叫我如何不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