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yi
“為什么要去印度?那里不是各種臟亂差么?”去印度之前,許多人問我。
“為什么喜歡印度?那里不是各種臟亂差么?”從印度回來,許多人問我。
至今,這兩個問題我一直沒回答。因為自打從印度回來,只要聽到“印度”這兩個字,我心里就“堵”——結結實實的擁堵——這個國家的風土人情、歷史文化、藝術宗教以及我親眼所見的各種,從落魄到華麗,從簡單到繁復,從脆弱到堅實,從輕淺到醇厚,甚至,從地獄到天堂,都在瞬間擁堵在喉,讓人無從傾吐。
且讓我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道來吧。
新舊德里(Delhi),時空開關的練習曲
不怕你們笑我“心尚未老人已糊涂”,從廣州飛了6個小時之后,站在德里機場厚而軟的地毯上時,我盯著地上土黃與深紅交錯的圖案,不知道哪根筋搭錯,直覺里認為自己在開羅。
在嘴里嘀咕著“開羅不熱”并被同行的人嚴重鄙視了之后,站在新德里的夜空下,我對豪華的甘地國際機場表達了強烈的驚嘆,然后我的意識終于開始恢復,是的這是德里,印度。
當時我還不知道,各種“穿越”,正是印度的特色之一。
清晨站在德里的街頭,清涼的晨風吹拂著我的頭發,遠遠走過幾件艷麗飄逸的沙麗,還有一位眉目明朗的帥哥。最幸運的是,帥哥走過我們面前,沖我們一笑,雪白的牙齒,燦爛的笑容,直接印證了那句歌詞:你的笑容,就像一把火……
在隨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這種“笑容之火”在印度到處都是,而且“燒”得人相當舒服,當然,這是后話。
此前,我對德里的認識,多半來自印度電影,再就是地理書上干巴巴的“印度首都”的簡單介紹。到了印度我才知道,德里還是那個德里,只不過一邊是新城,叫作新德里;一邊是舊城,稱為舊德里。
新德里確實非常新,她的漂亮、美好與整潔,不輸任何一個中國城市。待在新德里相當舒
適,精美的建筑,華麗的商廈,潔凈又寬敞的街道,時髦的美女和帥哥,就算這一切的風格很印度,仍然讓人禁不住感嘆:哇,印度很與時俱進呢。
然后,車繼續開,穿過新舊德里之間一個紅色的拱門,世界眨眼的功夫就變了:眼前街巷密布,牛、車、人把狹窄的道路擠得密不透風。喇叭聲、人聲、各種機器聲交織在一起,分貝之高,音質之混雜,在某一段時間里足以讓人抓狂。古舊的街道,古舊的房屋,古舊的清真寺和廟宇,古舊的人們,古舊的衣衫……眼前活生生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混亂的印度。
只是穿過了一個暗紅色的拱門,整個世界就完成了兩個極端的跳躍。
在新城里的每一分鐘,你的現在都是現在;在舊城里,你的現在更像在其他時空的某個地方。在兩個城區間穿梭幾次,人多少有了點分裂感。
在新德里的餐廳吃上一頓上好的印度大餐,之前吃不準能不能消受的咖喱,最終讓我的胃無限滿足,更別提聞名天下的拉茶、各種鮮果汁以及美味的冰淇淋,這些都成為我這一路上的最愛。
德里的火車四通八達。特別要澄清的是,國內網上流傳的車頂上都坐滿了人的印度火車,其實絕大多數時候并不存在。事實上,印度的火車車廂干凈,服務非常好,不少線路還提供免費食品飲料。唯一的問題是經常晚點。不過按照印度人的說法是:“慢就慢一點,有什么事值得那么急呢?”
不管貧富,印度人總能表現得豁達樂觀。好幾次趕夜路時,看到那些辛苦的長途貨車司機,點一叢篝火,一邊唱歌一邊把自己的大貨車擦得干干凈凈。雖然不少城市風一吹就灰塵四起,但街上跑的tata小三輪,卻被司機們時時整理得潔凈锃亮(對比一下,武漢的不少出租車都沒人家“敞篷麻木”干凈,慚愧一小下)。
這些細細小小的生活瑣事,能日復一日地做到這樣的水平,沒有一顆積極又快樂的心,怎么可能完成?
現狀也許并不完美,但仍能在現狀中享受到快樂,投入地去生活,是印度人值得敬佩的地方。同時,這樣的心態也讓他們能包容生活的所有苦樂,這樣的包容也讓各種文化能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并最終創造出層面豐富、特色十足的印度文化。
齋浦爾(Jaipur),淹沒我吧,粉紅色!
粉紅城齋浦爾,源于1876年威爾士王子的來訪。為了迎接貴客,齋浦爾王公下令將城中所有房子朝街的一面涂成粉紅色,然后,這一傳統就被保存了下來。
如今的齋浦爾老城,仍是滿眼的紅,街道與街道,巷陌與巷陌,各色人等在這溫柔的顏色里來來去去。老城的許多建筑已經破舊,一眼看上去如同沉睡了百年的童話城池,但那些人流、車流和擁擠的商鋪,又時刻顯示出活生生的氣息。
身在齋浦爾,有時候會懷疑一件事:幾百年來,時間到底有沒有在這里前行過?那些古老的建筑,有些曾為宮殿,有些堪稱殘缺,卻使勁張揚著歲月的斑駁,不論多么年邁,這些房子都讓人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遺跡般的沒落感,反倒有著鮮活的生命力。似乎時間偏心,從沒讓這座城市真正老去。
作為拉賈斯坦邦的首府,這座城市曾極度輝煌,至今城市皇宮里仍住著皇族的后人。與皇宮相鄰的天文臺,各種天文建筑和儀器,涉及星相、歷法等諸多方面,有些現在仍能使用。
當然,齋浦爾最讓人矚目的就是風之宮,它只有一面墻,為方便宮中的女子看街景而建,但它以953扇窗戶排列出魔幻般的造型,讓人一眼難忘,嘆為觀止。清晨守在風之宮對面,這一天的第一抹陽光越過層層樓頂照耀在風之宮的紅墻上,只需一瞬間,她原本清冷沉著的深紅色變成活躍流動的鮮紅,猶如被一下子點燃。
自此,陽光一點點將齋浦爾照亮,照在呼嘯的摩托車和丁當作響的駱駝車上,照在漫步街頭的牛和悠然自得的各國游客身上,照在坐在皇宮墻垛之上的獼猴身上,照在閑適的酒店和街頭小販的身上,在這樣全新的一天里,人仍然會不時地懷疑自己:我是在21世紀么?真的在21世紀?
走出齋浦爾城,山丘之上,聳立著建于1592年的琥珀堡。站在山下仰視,這座城堡的氣勢之
恢宏,幾乎讓人只能想到“無上權力”四個字,走進它的城門,第一時間入眼的卻是喧鬧熙攘的游客與成群的待人乘坐的大象的士。歷經歲月之后,當年的戰火烽煙、王公將士,如今已經一一沒入時光,被深深刻入這城堡堅實的紋路里。只有錯過人群,在那些幽深的石廊、精美的壁畫、厚實的垛墻間,才能聽到從前的傳說與風云仍在反復回響。
在齋浦爾的最后一夜,恰逢我住的酒店里有一場生日宴會。在華麗的夜燈與鮮花的裝飾下,酒店前的草坪成了游樂場。生日的壽星是個剛會走路的孩子,父親是印度人,母親是法國人。除了母親的家人遠道而來,當地的富裕朋友也前來賀喜。入場的印度女性個個衣著端莊華麗,妝容優雅迷人,她們身上的那些精美的沙麗,從質地到色澤,都與白天在街頭看到的路人身上的沙麗完全不同。
這時候,不由得感慨一下,果然,這就是那個傳說中貧富差距巨大的印度啊!
奧恰(Orchha),
蒼鷹禿鷲守護的寂寞城
到達奧恰的時候,我本來昏昏欲睡。朦朧間突然遠遠望見一座巍峨的神廟,石墻已經是久經人間折磨的灰黑色,但是,竟然,它相當完好,完好到每一處外型上的精巧設計都明確又清晰,就好像建筑師仍坐在它的門口等著與人交流一樣。
喜歡建筑的我,就這么瞬間清醒了。
其實,小小的奧恰,四處散落著大量這樣的廟宇,它們的肅穆精美與周邊簡陋的民居界線分明,它們的沉默寂靜與人間的熱鬧喧嘩距離明確。在奧恰,凡人的世界與諸神的膜拜地近在咫尺,但絕不會互相重疊。
別以為這就是這里的全部,非也非也,這些甚至代表不了它的距離感,因為,這里還有奧查古堡。
這座灰褐色的城堡有500多年歷史,它如此巨大,大到它腳下的小山幾乎跟它比例失調,我沒法說它坐落,而應該是它結結實實地壓在這小小的山丘之上。當年修建這座城堡,原本是要作為伊斯蘭王朝皇帝的行宮,可誰知這位皇帝大人來住了一個禮拜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樣的奢侈夠令人咋舌吧?可最不可思議的是,在此后的日月更替里,這么大的一座城堡就這么閑置著,既沒被使用,也沒被侵擾。在這500來年里,它就這么高聳著,與周圍的神廟們一樣,帶著無限威嚴,也只擁有無限的寧靜。日積月累的風吹日曬,抽絲剝繭般地改變著它,讓它從前精美鮮艷的壁畫只剩斑駁,從前華貴莊嚴的殿堂只存空曠,就連從前供君王洗浴的龐大石池,如今也只是蒼鷹禿鷲的光顧之地。
這樣的寂寞,倒也最終造就了它今天的完好。可是,這到底算是幸運還是懲罰?
龐大的奧查古堡分為兩個部分,彼此相連又互相獨立。正午的游客極少,大部分時間,在目光所及的空間里,只有它和你自己。那些高大的石廊和石窗,被強烈的陽光恣意切分出大塊的明亮和投影,行走在它的回廊里,刺眼的明亮和濃厚的暗影不斷更替,讓人想到一本叭啦啦快速翻動的日歷,這城堡里的每一寸,都攢滿了沉重的等待與孤獨。
站上古堡的頂層,俯看是方方正正的堅實壁壘,平視則是層層疊疊的涼亭拱頂,遠望更有青山綠水,田野向地平線無盡起伏延伸。當年那位君王可曾在這里遠眺過?如果他遠眺過,又怎么舍得一去不回?
阿格拉(Agra),關于愛情的那滴眼淚
有人說,泰姬陵是世界上唯一的沒有任何缺點的建筑。想瞻仰它的美,并不容易。
作為阿格拉乃至印度的標志,泰姬陵龐大的外圍建設與它的盛名旗鼓相當。出了售票處,要坐電瓶車;下了電瓶車,要過安檢;過了安檢,要走過一個碩大的廣場;廣場盡頭,赫然聳立著高高的紅色城門——是的,帶著你等待已久的心,穿過這個精美的門,抬頭,隔著臺階,隔著水,隔著無數灑落的陽光,遠遠的,泰姬陵就在那里。
第一眼看到泰姬陵,剎那的感覺真的難以形容。因為,此前的各種漫長等待,所見的各式高大建筑,以及它們帶來的各種程度的意外和震撼,都不能與你第一眼看到泰姬陵時的震撼相提并論。盡
管此時你離它還很遠,盡管這個角度與歷史書上那個看了無數遍的圖片幾乎一樣,但在這一瞬,只要這么一瞬,你只想全副身心地拜倒。
但凡經典的愛情,都得跟失去有關。泰姬陵背負著悲痛與忠貞,才能成為永恒愛情的代表,成為漫長的人類歲月里無可爭議的情感圖章。在它面前的長方形水池前,有一條石頭長凳,當年的戴安娜王妃就坐在這長凳上拍照留念過。而今來自世界各地的情侶,更將這里作為圣地,站在泰姬陵前,才能給自己的情感加上一抹瑰麗的永恒之色。
離開泰姬陵時,只覺得整個人一顆心被它的柔情震撼揉捏,已是七零八落。在這樣的零落心情里沿河前進,沒過多久,就迎來了另一種震懾——巨大的一塊一塊的紅色沙巖,堆砌出一座如同燃燒著的恢宏城堡。
心中的無限柔情,在粗礪的沙巖面前無力抵擋,那些火紅火紅的石塊,讓頭腦中泰姬陵清冷的色澤痕跡,頓時蒸發。
這座大城堡,就是阿格拉紅堡,莫臥兒王朝的經典之作。
走入阿格拉堡,才發現它既是宮殿,又是堡壘,既有日常生活的細膩,又有全能防御的森嚴。不得不說,古印度的君王們,不僅是沙場上的勇士,也是杰出的建筑師和藝術家。當然,這座城堡里最令人感慨的,就是一座八角形的石塔小樓。登臨塔頂,遠處佇立的正是泰姬陵。當年的沙賈汗被兒子幽禁在這座古堡時,每日都沉默地坐在這座小樓里,懷著孤寂的一顆心,望向葬著深愛的妻子的泰姬陵。
在這里憑欄遠眺,遠方的泰姬陵安靜文雅,態若幽蘭,身后的紅色城堡堅實厚重,密不透風。這樣的遙遙互望,濃濃情深被紅白兩色強烈的對比襯托著,著實令人生出些許傷感。
不過,濃烈的陽光可以擊碎所有的落寞情緒,即使在森嚴的阿格拉堡,活躍的氣息也無處不在。成群的當地孩童在城堡里來回奔跑,各國游人的贊嘆聲此起彼伏。此外,悠然踱步的彌猴、飛去飛來的綠鸚鵡、跳跳蹦蹦的花松鼠……小動物們在城堡里隨處可見,它們自顧自地生活著,完全不理會來去匆匆的人類。
走出阿格拉堡,夕陽將石塊上的紅色光芒涂抹得更為凝重耀眼,此時,每塊石頭上都泛出一股洋洋暖意。是的,歲月流痕中那些傷感往事,終將過去,而人間的風風雨雨,總會在驕陽之中升騰,消逝。
瓦拉納西(Varanasi),
最人間才是最天堂
若干年前,馬克·吐溫曾這樣形容瓦拉納西:“它比歷史還年邁,比傳統更久遠,比傳說更古老,甚至比這些加起來還古老兩倍。”
不要質疑我使用“若干年前”這樣的詞匯,相對于瓦拉納西的歷史,人的一生真的只能算作一瞬。
就象長江于我們的意義,恒河對于印度人來說,就是生命之源。這條河流至瓦拉納西,突然轉向北方,瓦拉納西因此成為印度教的圣城。對旅行者來說,這座圣城的最大魔力,就在于即使你不是信徒,也會對她所有的宏大與雜亂給予堅定的欣賞。
這座城市將印度文化中的多元化與無限包容發揮到了極致。這里是印度教的圣地,但也是釋迦牟尼的悟道之地;它既有奢華精美的五星酒店,也有百年以上的陳舊民居;路上常見打扮時尚的青年,他們身旁既有身著傳統服裝的婦女,也有須發纏繞的苦行僧……
因為容納得下一切,讓它顯得擁擠又嘈雜,慵懶又陳舊。她有1500多座大小廟宇,復雜交錯著的每條道路上都充滿神龕神像,也充滿著商販、市場以及車水馬龍,還充滿著鮮花、燭火與修行者,松鼠、彌猴在屋頂上蹦跳而過,一頭牛或一頭大象會忽地搖晃著走來……她包羅萬象,如同整個人間的大匯合。
龐雜的人間匯合在這里,歷史也不再是個遙遠的只屬于過去的枯燥字符,在瓦拉納西,歷史是活的——站在某個街角,忽地聽到一陣誦經聲,這經文可能是4500年前口口相傳下來的;著名的恒河晨浴,更是印度教徒沿襲不變的莊重儀式,沒有人知道已經堅持了多少個千年。
在瓦拉納西,時間不再是個飄渺的抽象的概念,在這里,時間是具體的,有形的。一磚一瓦,一石一沙,都在數千年的歲月里充分浸潤。似乎這座城市把自己5000多年的歷史緊緊壓平,再重疊給當下,只用伸出一個手指的長度,就能貫穿幾代人的時光。
清晨來到恒河邊,尋一艘小船,輕輕蕩漾在河上。夜色漸漸褪去,恒河一邊河岸上是慢慢蘇醒的城市,另一邊的河岸上是完全的荒蕪(這是為了不阻擋日出的光芒)。一輪紅日從平坦的地平線上一點點升起,均勻地照耀著對岸的人間世界。此時,紅衣祭司手舉火燭,面向河水吟誦經文;瑜伽行者安靜端坐,閉目沉思;枯瘦的苦行僧和普通居民已將自己浸入河水,借此洗去心頭的蒙塵,獲得圣潔的安寧……整個人間,看上去有條不紊。
白天的恒河,仍不見波濤的痕跡,它寬闊的河面沉靜又溫存,能將一些默默地消散于懷抱之中。無論心中有多少沉重,來到瓦拉納西,望向恒河水,只用一眼,一切的一切就都在她的柔光中消融、蕩漾,沒入遠方。然后,內心無比平靜,世界無比美好。
傍晚時分,恒河邊的河壇上開始舉行恒河祭典。身著紅衣的祭司們各自點燃一束手香,以優美的手勢,在空中劃出道道輕煙。他們面容俊美,儀態端莊,手搖銀鈴唱誦恒河。夜色中,燭火斑斑,燈光搖曳,祭司們手中的火、燭、海螺、拂塵,不斷撞擊著我的腦海深處,各種記憶翻江倒海,前世今生都在這里蘇醒。
據說,這個儀式已經上演了1500年,風雨無阻,從未間斷。
據說,如果一個人能相信前世輪回,只可能發生在瓦拉納西。
在這里待得越久,就越會相信一件事:如果地球上尚有一個地方能通向天堂,那一定是在瓦拉納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