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凌虹


走進隱藏在喧鬧的烏魯木齊路上的優雅花園小樓,在明媚的陽光下,動聽的鋼琴聲飄了出來,與隨風打著節拍的翠綠樹葉進行著一場美妙的合奏。循著鋼琴聲,來到了蕭白古香古色的家。蕭白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從事指揮和作曲兩個專業的音樂家。邁入耄耋之年的他,滿頭銀發,精神矍鑠,閑聊幾句后,便打開話匣,激情四溢地袒訴了自己的音樂創作之路。
當年的學校如同一個不斷向前的大輪子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夏天,在一個炎熱的午后,蕭白正在學生寢室里睡覺,一個同學興沖沖地跑來,激動地把一張《文匯報》直接貼在蕭白臉上,“快看看,你的大合唱《幸福河》獲得了金獎!” 同學口中的獎項,即第七屆維也納世界青年大型音樂作品比賽一等獎。這也是中國作曲家首次獲得大型作品國際金獎。當時整個上海音樂學院大型作品都沸騰了起來。面對突如其來的榮譽,蕭白也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
“《幸福河》的主題是水利建設,完全是在工地上創作出來的。那時,學校派我們去采風,因為我有工作經歷,所以我一個人先打‘前站,安排好后面大部隊的吃喝拉撒睡演,并且收集、創作歌詞。”蕭白微笑著進入回憶的時空隧道:“在工地上,七八十位民工晚上擠在工棚里休息,他們把最邊上的位置讓給了我,因為這個位置有個小油燈,我就在昏暗的燈光下、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整理、創作。”等40人的大部隊來了之后,蕭白與3位作曲系同學共同完成了大合唱《幸福河》,學生演出隊就在工地上把這些剛“出爐”的冒著熱氣的音符表演了出來。因為作品汲取了當地民歌、小調的優美旋律并賦予了新的內容,得到了民工們的共鳴,受到了熱切響應。“學校馬上決定把《幸福河》作為重點作品加工,動用樂隊,全校排練,并要求三天之內把譜子寫出來。有一天,中午吃飯時,我忽然接到學校任務,要錄《幸福河》的錄音帶,下午6點進的錄音棚,一直錄到第二天凌晨3點半,黨委書記孟波、院長丁善德在那里坐鎮,做監制。下了指揮臺,我兩條腿都僵了,但當時并不知道錄制錄音帶是為了拿去參加維也納的國際比賽。”《幸福河》得獎后,學校建議指揮系的蕭白轉作曲系,思考良久后,蕭白決定不轉系,兩個專業都學。
雖然學生時期就拿了國際大獎,但是蕭白很清醒地認識到作品成功的背后有著學校極大的推動,靠的是組織力量。“現在流行語是‘接地氣,其實那時的作品本身就在‘地氣里頭,當時學校提倡‘六邊活動,邊學習、邊生活、邊創作、邊采風、邊輔導、邊演出。這是有目的有組織的活動,這些活動跟創作直接相關。”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上海音樂學院組織三四十個學生去革命歷史題材最豐富的江西采風,大家確定了兩個創作題材:八一南昌起義和井岡山斗爭,分兩組人寫,當時四年級的蕭白和兩個師弟去了井岡山,在將近三個月時間內采集各種資料在當地創作,創作完了后立馬有30多人的隊伍現場演出,蕭白和師弟根據反饋及時修改。先后有四個元帥:陳毅、葉劍英、賀龍、林彪聽過這部作品。
“我寫了七部大合唱,到現在為止,我感覺付出最多的,在合唱上有所突破的,還是這部作品,當然總體上受政治氣候影響比較重,有些語言用的比較過分,個人崇拜有些濃厚,但總體上比其他作品更加扎實。而且從下到上大家都很關心。”蕭白說道。
1961年,第二屆“上海之春”音樂舞蹈節開幕,當時正逢黨40周年大慶,加上有了第一屆的基礎,舉行得更為隆重,上半場是丁善德的交響樂《長征》、瞿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半場是蕭白的大合唱《井岡山》,聚集了全市的演出隊伍來演唱。這屆音樂節新作品力量的厚重在“上海之春”歷史上也是少有的。
“那時的創作環境雖然不像現在那么解放,但是為什么能夠有大創作大繁榮的景象,雖然大部分作品是主旋律但是為何藝術性絲毫沒有受損?就在于當時‘上海之春和上音的主旨非常鮮明,就是出人才出作品,而且做得實實在在。當時為寫《井岡山》,我們三上井岡山,收集大量一手材料,又做了兩次大修改。為了趕排,我寫樂隊,配樂隊譜的時候,配一張就拿去抄譜、立馬排練,當時是指揮系主任楊嘉仁先生幫忙排練。堂堂系主任給學生做前期排練,現在哪有這樣的事情?但是當時學校就會花那么大的力氣鼓勵年輕人創作,并做整理出版鋼琴譜、出唱片這樣的后續推廣工作。”由此,蕭白感慨道,“這些培養、激勵人才的方針不能因為時代的變遷而喪失了,我覺得現在人們對作品創作在文藝發展上的意義的關注遠不如對制造一個繁榮景象的關注,但是藝術歷史是用藝術作品寫出來的,音樂歷史也是用音樂作品構成的,而不是各種活動。所以這么多年來,在把創作看成第一生產力這方面,我們做的遠遠不夠。音樂創作,沒有長期的規劃,沒有研發的投入,就不會有好的作品出來。以前領導出題目、出資金、出主意、定形式,管得太多,這有弊端。但是現在一談多元化,好像就放任自流,文責自負,自我表現,從創作角度也不對。既要有自由的環境,又要有支持和培育。”
18年換來18分鐘的掌聲
從上音畢業后,蕭白放棄了留校任教的機會,來到上海歌劇院,歌劇一直是蕭白執著追求的理想。在建國初期,蘇聯莫斯科大劇院在北京演出的三部歌劇曾讓蕭白心潮澎湃,而一場歌劇電影又讓他熱血沸騰,浮想聯翩,“劇中人物被俘不投降,堅持逃出來,這多被動啊。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英雄人物有的是,如果用歌劇把岳飛表現出來,肯定精彩得多。”當這樣的心念一動,注定了蕭白與歌劇一生的緣分。
當聽說上海音樂學院第一屆指揮系招生有歌劇指揮專業時,蕭白立馬辭了工作從北京來到上海,可是該專業卻因為條件不具備取消了,楊嘉仁主任建議他去合唱指揮專業。“一開始我還不甘心,現在想想太對了,歌劇以人聲為主體啊,不懂聲樂、演唱,怎么寫歌劇?之后我也寫過獨唱曲,大合唱,聲樂套曲等等,鍛煉了寫歌劇的綜合能力。”蕭白感慨道,“許多人都在抱怨生活,我卻一點都不抱怨,任何一種生活、一切經歷都為我寫歌劇準備了條件。”
到上海歌劇院后,蕭白拿出了思考良久的關于岳飛的歌劇創作計劃,不料碰到了政治運動,美好的愿望變成了被批判的“崇洋復古”的典型。“在文化大革命時,各種帽子我都戴過,但即便我被關在釘著鐵板的牛棚里,我還在構思岳飛的最后一幕。現在反過來想,如果沒有被關牛棚的一年多時間,我就寫不出后來的歌劇《仰天長嘯》,就找不到岳飛那種冤屈的感覺,寫不出最后一聲吶喊:‘天日昭昭。所以我覺得任何經歷對于一個創作者來說,都是情感上的積累。”
1988年,《仰天長嘯》在哈爾濱首演,由作曲家蕭白親自指揮。當音樂收弓停棒時,全場轟動。該劇后來在京滬兩地均上演,獲文化部特別獎。與施光南的《傷逝》、金湘的《原野》一起被稱為“中國歌劇在民族化基礎上邁向國際化的三部經典之作”。
二十年過后,2008年,在紐約林肯中心,當《霸王別姬》最后的一個音符飄落時,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在后臺的蕭白不禁熱淚盈眶,足足18年的付出,換來了長達18分鐘的掌聲,值了!
2008年,在美國中美文化交流基金會主席郭立明的策劃、資助和運作下,中央歌劇院攜歌劇《霸王別姬》赴美國舊金山、洛杉磯、華盛頓、紐約、休斯敦、達拉斯六地巡演,進行了一次橫貫美國東部、中部、西部的全境巡演。演出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美國諸多媒體盛贊演出,歌劇《霸王別姬》的演出成為當時美國主流藝術演出的一件盛事。該劇也在第十三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獎評選中榮獲文華大獎,同時還獲得劇作獎、導演獎、音樂創作獎、優秀表演獎等五項文華單項獎。
雖然滿載榮譽而歸,但之前的艱辛只有創作者自知。蕭白告訴筆者,早在1994年中央歌劇院雖然愿意演出《霸王別姬》(原名《鬼雄》)音樂會,但他必須支付演出資金,無奈之下,蕭白只好“不務正業”,與朋友一起幫一個廣告公司策劃廣告,共賺了5萬元錢,朋友仗義地表示,“不用分錢了,都給你搞歌劇吧”。在這樣的贊助下,《霸王別姬》才有了露臉的機會。“歌劇的專業性很強,歷史上寫歌劇的、給文化史留下作品的人,多是專門寫歌劇的,威爾第、普契尼、瓦格納沒有寫過一部交響曲,都是全身心投入歌劇中去,真正在探索歌劇這門藝術的本體價值和藝術規律。我們中國有這樣一門心思寫歌劇的嗎?我一直在用我的指揮來養創作,這還行,但是那些職業作曲家呢,沒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如何出作品?所以應該建立創作基金,設立專門機構,制定專門的制度,不能讓作曲家當苦行僧吧。”
歌劇是一種容量大,表現形式豐富的藝術樣式,但在國內尚未被廣大群眾熟識,同時,很多人覺得歌劇這塊外來的骨頭太難啃了,所以堅持創作者也是寥寥。
“我追求歌劇是執著的,在上海想寫歌劇的不少于10個,能寫歌劇的不多于10個,真寫歌劇的不超過5個,一輩子堅持寫歌劇的只我1個,這不是我的驕傲,是上海的悲哀。”蕭白有些激動地說道。而且遺憾的是,他的兩部在上海出爐的歌劇作品的首演地點卻都不是上海。
四十多年,2部歌劇作品,很多人看來,這樣的創作量比較低產,但是蕭白對自己的創作有著嚴苛的要求,有劇院找他寫一部歌劇《西施》,他一聽只給他一兩年的時間,馬上回絕了,他至少需要三年的時間好好醞釀、創作。“現在有一些概念化的戲劇,一些有著符號的人物、杜撰的故事、沒調的音樂的歌劇,這怎么贏得觀眾?”
多年來,蕭白一直在找尋的是一條切實可行的中國民族歌劇之路,把意大利的歌劇精華與民族的歌劇結合起來,不能讓屈原唱普契尼的調,也不能讓霸王唱成李爾王的。“我創作歌劇有三條原則:第一,必須是歌劇的,歌劇不是音樂劇,不是現代戲曲;第二,必須是民族的,反映民族的精神和價值觀;第三,必須是觀眾的。對普通老百姓,我覺得我們應該要有耐心,一方面是不斷介紹歌劇,一方面是創作自己的作品出來。只有本民族的東西,才能跟我們的觀眾更為接近。”
合唱應該成為音樂教育的第二課堂
因為畢業于兩個專業,工作時,蕭白也一直是“腳踏兩只船”。
除了歌劇,蕭白對于合唱指揮也傾注了很多心血,曾任中國合唱家協會副理事長、上海合唱協會理事長。蕭白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放在了合唱方面,他認為,合唱是音樂教育的第二課堂。“改革開放之后,生活富裕了,精神文化要求增強了。而合唱既高雅又通俗,藝術性和群眾性相結合,合唱如同流動的建筑,它高可攀,低可就,所以才會有現在的燎原之勢,參與人數很多,發展的勢頭非常好。上海合唱協會的團體會員從之前的30個發展到了現在的170個。我們立了比較高的門檻,門檻外面的還有上千個。”不過即便是如此熱鬧的局面,蕭白依然皺著眉頭說:“我們雖是合唱大國,但不是合唱強國,這幾年參加很多國際比賽,看到了世界合唱的發展水平后發現,我們的合唱歷史是短的,正由群眾歌詠向合唱藝術過渡。在世界合唱藝術面前,我們是發展中國家。”蕭白指出,“中國合唱藝術發展之路上有三座很難逾越的大山:第一,基礎音樂教育的缺失;第二,沒有那么多的好作品供給那么多的合唱團使用,而好作品才能推動合唱的發展;第三,指揮嚴重不夠,指揮必須高于團隊,團隊才能提高,但是現在指揮培養落后于需求。所以必須要有一個通盤的考慮,不能求一時繁榮。”
除了藝術領域的短板,一些功利的思想也是合唱活動發展的絆腳石。蕭白認為現在合唱的處境比較尷尬,很多都成為“慶典”和“旅游”的工具,變成了一種表演,只是純粹的形體行為、一種技能,失去了合唱的藝術本質。那什么是藝術的本質?蕭白指出,就是反映人性最深層的東西,尋求情感的自由釋放。“很多時候,合唱已經沒有了情感的交融,那種演唱只是表演而非表達,而合唱的靈魂就在于發自內在的表達,如果表演或賺錢占據上風,那就無法展現歌曲的震撼力。”所以,蕭白認為要杜絕功利,要回到藝術本體上思考問題。在任上海合唱協會理事長時,他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改變了上海合唱委員會機構,二是堅持推廣無伴奏合唱,因為無伴奏是最合唱的。“通過無伴奏合唱,很多觀念,一些基本方法、藝術標準逐步得以解決,才能進入了世界合唱共同的美學標準,追求統一、平衡、諧和。無伴奏合唱,對保持并提高上海合唱團隊的水平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概括來說,唱合唱不只是唱音符,最后唱的是文化,營養全面才能提高。”
無錫山禾合唱團也是蕭白推動合唱藝術的試驗田,已經輔導了7年,最大的變化是,改變了合唱團隊的人的素質,把一個簡譜團變成線譜團,從唱群眾合唱曲到唱世界名作。合唱團至今已取得十多個比賽金獎。中國合唱協會會長田玉斌曾專門題詞:“作為群眾文化工作重要標志之一的無錫山禾合唱團,多年來曾在國際國內合唱比賽中屢獲殊榮,該團已經成為全國非職業合唱團的一面旗幟。”不過,蕭白認為對于這么一個達到一定水準的團,再追求獎項已經毫無意義,應該在藝術的品質上再上一個臺階,譬如開專場的音樂會,就是新的追求新的途徑。
“現在在音樂方面為了得獎的心態非常普遍,我曾在學校兼過一些課,發現現在學生的心態要求、取向跟我們當時完全不一樣,相當一部分人就是為了拿獎。想當初,我根本沒考慮過能獲獎,反倒有意外收獲,現在回想起來,我要是心里只想著拿獎肯定創作不好作品。因為藝術創作就是個水到渠成的事兒啊。”蕭白表示,“現在的文化戰略是大發展大繁榮,現在應該說是繁榮的,但如果說大發展,就要多考慮,因為發展是走向未來的。我們為未來埋下了多少種子?現在在舞臺藝術上,可以搞搞拼盤、雜燴,時間久了就不行了,會審美疲勞。我們要有歷史意識,我們這一輩可能沒什么結局,但是希望給下一代留下一些啟迪。至于上海,市場意識很強,很繁榮,但是也存在賺一筆就跑的輕薄與浮夸,我們要用百年老店的思想考慮一下我們的決策和行為。”
少年時,蕭白就有著歌劇的藝術夢,心中藏著中國歌劇悲劇三部曲,現在實現了兩部,還有一部是寫屈原,但是考慮到年齡、精力方面的限制,蕭白遺憾地放棄了,如果不能比之前更上一個臺階,他寧愿封筆。“從年輕時到現在,我一直沿著一條路走,我不知道最后能達到怎樣的結局,但是我愿意一直走下去,我有時告訴別人,藝術是誠實的,藝術是不可虛偽的,必須有一顆誠實的心,認認真真地思考,踏踏實實地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