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王雄的精神分析

內(nèi)容摘要：白先勇的“臺北人”都有一段難忘的過去。回憶之重負讓他們大多沉溺在今昔之比的思維循環(huán)中。《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王雄的畸形單戀跨越了年齡與身份，驅(qū)使主人公自我毀滅的同時也將前因后果指向了他遠在湖南的家鄉(xiāng)。王雄不僅是白先勇嘗試采用精神分析理論創(chuàng)作人物的樣本，也是他書寫“時間鄉(xiāng)愁”的一個典型代表。

關(guān)鍵詞：《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 王雄 臺北人 戀童 精神分析

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的主人公都有一段難忘的過去。回憶之重負讓他們大多沉溺在今昔之比的思維循環(huán)中。《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的王雄是一個出身大陸、葬身臺灣的老兵。這個老兵像是未醒世的孩子，對主人女兒麗兒的愛簡單得與身體需求毫無聯(lián)系。當他發(fā)現(xiàn)無法與逐漸長大的麗兒維持親密關(guān)系時，一廂情愿的他似乎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任由“力比多”支配自己的行為。

一.沒有未來：一直活在過去的王雄

在《臺北人》眾多的主人公中，四十歲的老兵王雄顯得特殊。他既沒有顯赫的過去，也沒有值得唏噓的經(jīng)歷。老實得“整天一聲不響，就會悶著頭做事”[1]的他在小說中僅有兩次傾吐心聲的對白。這兩次對白都繞不開同一個話題：還鄉(xiāng)。在第一次對白中，王雄詢問表少爺（“我”）能否在金門島上看見大陸；第二次他則與“我”分享家鄉(xiāng)的情況。當他談到家鄉(xiāng)有一個長大后會成為他媳婦的小妹仔時，他很難得地咧開嘴笑了。可以看出，家鄉(xiāng)和妹仔在王雄的精神世界里占有特殊的地位。正因如此，王雄把一腔熱情都傾注在了主人家的女兒麗兒——另一個出現(xiàn)在他生活中的小妹仔身上。

王雄努力拉近與麗兒之間的距離，卻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中年男傭的身份。他忘卻了自己現(xiàn)實的生理狀態(tài)，扮演了玩伴的角色。王雄為麗兒種杜鵑花、穿珠子、鉸紙鳳凰。甚至和麗兒牽手奔跑，他也用粗壯笨拙的身軀模仿兒童的跑姿。他將自己看作是十八歲、護著小妹仔的少年。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作為一個健康發(fā)育且智力正常的女孩，麗兒必定會隨著時間從兒童過渡至少年，也勢必會從家庭走向?qū)W校，甚至社會。王雄的陪伴儼然滿足不了她對自身和外在環(huán)境的好奇。麗兒的疏遠讓王雄不知所措，也讓王雄的行為變得古怪。寡言少語的他每天都要為麗兒喜歡的杜鵑花澆上好幾遍水。弗洛伊德認為：“癥候本身各有其意義，而且與病人的生活經(jīng)驗有相當?shù)年P(guān)系。”[2]王雄這個不正常的舉動正是為挽回麗兒而做出的最后努力。當喜妹對他這個努力進行破壞（拿開正在接水的水桶，妨礙澆花）時，王雄感到無望的恐懼，繼而與喜妹發(fā)生了沖突。

與其說王雄是因為未能挽回麗兒而失常，不如說他是因為營造家鄉(xiāng)氛圍的失敗而失常。守在童年麗兒的身旁，王雄仿佛回到了自己在湖南湘陰的家里。他讓自己沉浸在有小妹仔的家鄉(xiāng)這個氛圍里。為了能留住這個感覺，王雄不愿意承認現(xiàn)實的改變，對麗兒已經(jīng)長大這一事實既害怕，又難過。不愿放棄的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縮短與麗兒之間的距離。當長大的麗兒對他的努力表示果斷的拒絕時，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過去埋藏在他潛意識里的各種想法被這一打擊激活進而進入意識層面，使他在失去精神寄托、感到絕望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精神混亂與意識模糊的癥狀。

二.柏拉圖式的戀童：王雄受壓抑的“性本能”

與《洛莉塔》中男主人公亨伯特不同的是，王雄對女童麗兒的愛不包含生理成分。他喜歡兒童期的麗兒，對麗兒的發(fā)育成長視而不見。當麗兒以中學生大姑娘的身份展現(xiàn)在王雄面前時，王雄“好像猛吃了一驚似的，呆望著麗兒，半晌都說不出話來”。[1]麗兒的成長讓王雄苦惱。不管是從形體上，還是精神上，長大的麗兒與他回憶中的妹仔都相距甚遠。王雄拒絕現(xiàn)實與變化，將自己困在與女童麗兒假象的關(guān)系中，讓自己享受假想的家鄉(xiāng)氛圍。他不自覺地設(shè)置障礙，阻止任何妨礙他享受家鄉(xiāng)氛圍的因素出現(xiàn)。對于一個四十歲發(fā)育正常的男性而言，身體有正常的性需要。性需要是對他認識現(xiàn)實、承認現(xiàn)實強烈的提醒。“性”無疑是對他所沉浸在的那個懷舊氛圍的威脅。為了消除這個威脅，王雄深深地壓抑了自己的性本能。

王雄排斥生活中出現(xiàn)的性暗示，對身邊具有明顯性征的女性采取了躲避的態(tài)度。在王雄的主人家里，有一位叫做喜妹的女傭。她的出場飽含著強烈的性暗示：緊身衣、顫動著的肉、極肥壯的軀體、濕濕的長發(fā)。在她的挑逗下，王雄致力于壓抑性本能的“自我”受到了挑戰(zhàn)。喜妹調(diào)情似的挑逗，撩撥的是他的“本我”，是他的飽受自我壓抑的性本能。挑逗中，王雄的“靈”與“肉”發(fā)生著沖突。王雄的克制與壓抑使肉體的本能處于劣勢。在此情況下，喜妹的挑逗徒勞無效。

當王雄確定無法與麗兒維持親密關(guān)系時，克制性需要的努力便失去了意義，“本我”驅(qū)動肉體的作用獲得了發(fā)揮。此時的他精神恍惚，“自我”的作用減弱，“本我”的力量凸顯。性本能像決提的洪水，找到出口時便會噴涌而出。喜妹的再次撩撥成為了王雄“性”爆發(fā)的導火索。當喜妹用“大猩猩”的綽號取笑王雄時，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不僅提醒了王雄此“麗兒”非彼“麗兒”的事實，更強調(diào)了他被麗兒拋棄的緣由。處于崩潰邊緣的王雄被喜妹的舉動激醒，“自我”控制不住“本我”，潛伏在肉體的欲望便爆發(fā)在了喜妹的身上。他對喜妹的強暴是多年來被壓抑的性的釋放。隨后，王雄的性需要得到了宣泄、“自我”的作用獲得了恢復。同時，他也受到了“超我”的懲罰。在道德和習俗準則面前，王雄感到了恐懼。他選擇了以逃避的方式來對付內(nèi)心的恐懼。

三.還鄉(xiāng)：王雄生與死共同的目地

弗洛伊德認為死亡本能存在于每個人的身上。死亡本能受到了生命本能的壓制與驅(qū)趕，從而獲得減弱或轉(zhuǎn)向。當生命本能減弱的時候，“死亡本能可能借著‘自殺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3]。當王雄的獸行受到了自己道德準則的譴責時，他意識到不僅還鄉(xiāng)的希望遭遇破滅，自己更已是走投無路。此時，他的生命本能——一切活著的動力受到了極大的減弱，死亡便構(gòu)成了誘惑。

在王雄的意識里，回家可以通過死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實現(xiàn)。在第一次與表少爺“我”的交談中，王雄鄭重其事地表示：那些從海峽那一邊漂過來的尸首是為了回家找親人。對于王雄而言，死亡不是終結(jié)，而是實現(xiàn)目標的一種方式。具體而言，對于現(xiàn)實與理想遭遇毀滅的王雄來說，死是完成他回家心愿的唯一可行的方式。于是，他選擇用死來實現(xiàn)活著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

王雄生是為了回家，死也是為了回家。這么絕對的生死目的來自于他深刻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王雄十八歲的時候，被抽出來做壯丁，還來不及跟家人道別便被截走了。以為過幾天就能回家的他卻一直等到了四十多歲。回家的愿望伴隨他孤身一人度過了二十多年。王雄“潛抑”離家之苦帶來的傷害，將它埋進了潛意識。思鄉(xiāng)的傷痛不被王雄意識到，卻仍然殘留在心里。他戀童，卻沒有任何與性相關(guān)的征兆。王雄對麗兒的愛只是他對家鄉(xiāng)的懷戀。麗兒和小妹仔形象的相似，這讓王雄部分滿足了他對家鄉(xiāng)的“饑渴”。

王雄的命運被自己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所主宰。在沒有清醒的自我認知的情況下，同處于“本我”的兩個想法（性本能和思鄉(xiāng)）發(fā)生著摩擦。在思鄉(xiāng)情結(jié)的影響下，王雄深深地壓抑了自己的性本能；當思鄉(xiāng)失去依托時，王雄的性本能和潛伏的死亡本能便相繼釋放。這時候的王雄走向了自我毀滅。

這場由王雄主演的愛情獨角戲背后藏著“臺北人”共有的痼疾：對昔日的懷念。王晉民在《白先勇傳》中提到了《臺北人》的靈肉之爭。他認為靈肉之爭就是今昔之爭。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靈”與“昔”、“肉”與“今”互相印證，驅(qū)動著王雄的生命軌跡，使他的思鄉(xiāng)超越了時間的限制。小說中的王雄雖然情感厚重，情緒線條卻顯得相對粗糙。此外，他的感情變化也顯略簡陋。這不能簡單的歸因于“第三人稱”敘述所帶來的文本特征，也不能單純從人物文化層次及背景歸納緣由。王雄個體濃郁的精神分析色彩昭示著白先勇彼時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王雄作為作者嘗試采用精神分析理論創(chuàng)作人物的樣本，不僅踐行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也成為了作者“時間鄉(xiāng)愁”[4]的一個典型代表。

參考文獻：

[1]白先勇.臺北人.花城出版社.2000年4月第一版.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商務(wù)印書館.1984年11月第一版.

[3]J·斯洛奈.精神分析入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7年3月第一版.

[4]趙順宏，劉俊峰.白先勇創(chuàng)作國際研討會綜述.華文文學.2001年第1期.

邱代東，廣東省河源市廣播電視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