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胡適始終不遺余力地倡導中國傳記文學的寫作,他認為傳記具有強大的感化教育功能,相信傳記作品對人格的塑造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啟蒙者、學界名流的顯赫身份和社會把位又使他難以擺脫傳統思想的約束,他的自傳難以避免他所指出的中國傳統傳記的缺陷,即忌諱太多,即便如此,胡適對中國傳記文學特別是名人傳記的貢獻幾乎無人能及,稱其為奠基者毫不為過。
關鍵詞:胡適 名人傳記 羞慚
胡適自從1919年9月在留學日記中第一次提出“傳記文學”的名稱起,終其一生,始終不遺余力地倡導中國傳記文學的寫作,特別是名人傳記,這基于他對傳記文學的重視和熱愛。他認為:傳記起源于紀念偉大的英雄豪杰,正因為柏拉圖與色諾芬念念不忘他們那位身殉真理的先師,才有蘇格拉底的傳記和對話集,另外,他認為傳記具有強大的感化教育功能,相信傳記作品對人格的塑造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當然,作為一位做學問強調充分證據的歷史研究者,胡適無疑對傳記文學保存史料的功能也尤為看重,因此他提倡傳記文學的一個更為實際的目的即是希望以此保存真實可靠的歷史材料。但是,由于中國忌諱太多缺乏保存材料的公共機關還有文字的障礙等原因,傳記文學在中國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佳作極少,胡適在《四十自述》的自序中開宗明義地指出:“我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的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我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傳記熱的一個小小的表現……我們拋出幾塊磚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許多塊美玉寶石來;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1]的確,胡適身體力行,一生創作的傳記種類和數量都很多,從字數上看,約120萬字,各種類型的傳記都有;自傳方面,有自述、散文體自傳等,他傳方面有長篇傳記、短篇傳記等,此外,還有傳記理論方面的演說、序言、日記等,他提出傳記文學的原則是要能寫出傳主的實在身份,實在神情,實在口吻,使讀者如見其人,并感到真可以尚友其人,他還特別指出,近代中國歷史上許多重要人物,遠一點的如洪秀全、曾國藩,近一點的如孫文、袁世凱、梁啟超等,這些關系著近代中國命運的人物,都可作為傳記的資料,也應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繡花針的細密工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應當承認,胡適這些見解對中國傳記文學的發展起到了一定的理論指導作用,而這些見解的得出,部分的原因是他撰寫傳記文學時的親身體悟,部分的原因是受西方傳記文學作品的影響,總而言之,他是五四以來第一位大力倡導、研究和寫作傳記的作家,為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胡適傳記筆下的人物多是名人,包括現代的、古代的,還有他自己,胡適自己當然也是名人,其中《丁文江的傳記》、《追悼志摩》和《四十自述》等都是較為出色的。
《丁文江的傳記》是胡適50年代卜居美國時的作品,差不多是他寫出的唯一一部完整的傳記,同時也是最能代表胡適傳記文學作品風格的著作。丁文江是胡適的摯友、中國著名的地質學家,胡適以豐富的材料,從不同的角度和視點,把丁文江從幼年生活到故去的歷程描繪得須眉畢露、惟妙惟肖,為我們寫出了一個最有光彩又最有能力的好人,一個天生的能辦事、能領導人、能訓練人、能建立學術的大人物;而《追悼志摩》則以胡適自己對新月派主腦徐志摩的友誼和了解,以徐志摩的優秀詩篇切入,寫出了徐志摩單純的理想主義和他所追求的“三位一體”的人生——“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必須有自由,必須有美”,可以說,胡適是真正深切地理解和同情徐志摩的朋友,而這篇悼文也可以看作是徐志摩的一部傳記,真正寫出了詩人的靈魂;平心而論,胡適的《四十自述》整個來說不失為一篇生動傳神的自傳,胡適在書中真實、坦率地敘述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因而有很高的歷史感和時代感。又因為他描寫的是“瑣碎生活”,因此真實而生動地寫出了那個時代的人情世態,另外,胡適還以精彩的細節寫了自己童年生活和頑皮的性格,如寫他小時候想把神像拋到茅廁里,吃了酒裝瘋以躲避母親的責罰等,都十分生動有趣,也表現了作者不隱瞞自己缺點的坦率作風。
應該說,名人傳記是英雄傳記的世俗化,在很長時間里,英雄傳記是傳記的主流。在現代社會里,古典式的英雄已經很少,甚至不可能再出現了,但是英雄精神是任何時代都需要的;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生活的內容愈益豐富多彩,英雄的概念也在逐步擴大,超出了戰爭英雄的范圍,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各種領域都會出現自己的杰出人物,這樣,名人就漸漸取代了英雄,占據了現代傳記的舞臺,也日益為讀者所接受,于是,英雄傳記就衍化成名人傳記。既然名人具有英雄的血統、英雄的氣質,但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十全十美、光彩照人的古典式英雄,那么有的傳記作家就出于職業上的道義,把知名人物不可告人的一面予以曝光,還歷史以真實面目。還有一些傳記作家以揭秘為能事,嘩眾取寵,在滿足讀者獵奇心理的同時,也滿足了自己的商業動機。曝光與揭秘都是掀開大人物的神秘面紗,讓讀者一睹廬山真面目。這兩類名人傳記的共同點是容易制造轟動效應,但要避免曇花一現的命運,傳記作家就應該有意識地做到保持一種傾向性平衡,即瑕瑜互見,但瑕不掩瑜,或瑜不蓋瑕。
由此反觀胡適所寫的名人傳記,不論是他傳還是自傳并沒有做到一種傾向性平衡,這種不平衡不是說走向了曝光與揭秘,而是多少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這在他的自傳寫作中表現得尤其明顯。也就是說,胡適雖然具有現代自傳意識,把自傳看作個性的表達,但是啟蒙者、學界名流的顯赫身份和社會把位又使他難以擺脫傳統思想的約束,他的自傳難以避免他所指出的中國傳統傳記的缺陷,即忌諱太多,表現在他相當明顯地回避個人私生活,尤其是掩飾情愛經歷,縱觀胡適的自傳作品,甚至包括在日記中的內容大多寫的是日常事務、時事、學術札記等,私人情感較少表露。現代研究者一致認為他在留美期間和美國女士韋蓮司有過情感關系,1923—1924年間與曹誠英也曾有過婚外戀情,他試圖與江冬秀離婚,卻因為江冬秀的大鬧而沒有成功,只好讓曹誠英墮胎,并留學美國,但這些在胡適的自傳中都難覓蹤影。他和妻子江冬秀乃奉母命完婚,在才情和性格上并不般配,婚姻也未必和諧。但他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因此非常謹慎,不會把情事公開,造成自己的尷尬局面,胡適實際上是喜歡隱藏自己的。而這種隱藏自我的根源是人的羞愧感。因為人本身有虛榮的一面,總是希望自己卓爾不群,完美無缺地出現于別人面前,而不是相反,因此他所追求的是,讓他的那些丑惡的秘密、他的缺陷以及他的淺薄狹隘,都隨他一起走向墳墓,與此同時他還想讓他的可人形象活在人間,奧地利著名作家斯·茨威格曾精辟地論述到:“羞慚是一切真實自傳的永久敵手,因為羞慚諂媚地誘使我們不照我們本來的面目進行描述,而是照我們希望被看到的樣子進行描述,羞慚會施展種種狡猾伎倆和欺詐手段引誘準備以誠實對待自己的藝術家隱藏內心深處的事情,遮蔽他的要害之處,掩飾他諱莫如深的問題,羞慚無意識地教導塑造的手舍棄或者欺騙性地美化有損于形象的瑣碎事情(但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這些卻是最本質的東西!),以便巧妙地分配光線與陰影,從而把性格特征修飾成理想的形象。但是誰要是軟弱地屈從于羞慚的諂媚催促,那么,他所做到的準定是自封為神或者為自己辯護,而不是自我描述。”[2]德國大文豪歌德應該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他把他的自傳的書名題為《詩與真》,這個書名也適于絕大多數名人自傳,其中也包括胡適的自傳作品,胡適沒有做到他所標榜的赤裸裸地敘述自己,沒有戰勝羞愧這個永久敵手。
有人根據胡適1930年對自己人生志愿的評語來評價他的傳記文學事業,即“提倡有心,實行無力”,大致是恰當的,但即便如此,胡適對中國傳記文學特別是名人傳記的貢獻幾乎無人能及,稱其為奠基者毫不為過。
注釋:
[1]胡適:《四十自述》,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自序,第1-4頁。
[2]茨威格:《茨威格散文精選》,高中甫等譯,人民日報出版社,1997年,第37頁。
參考文獻:
[1]章清:《胡適評傳》,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2年。
[2]楊正潤主編:《眾生自畫像——中國現代自傳與國民性研究(1840——2000)》,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3]楊正潤:《現代傳記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4]郭久麟:《中國二十世紀傳記文學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
何玉蔚,文學博士,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