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殘忍的一面

從第一次讀這篇《馴虎》到現在，已經讀了N遍，一如既往覺得好。這部作品具有詩的語言和品格，意象豐富，堪稱寓言。《馴虎》讓我驚嘆一個二十三歲年輕女作家的天才和老辣。她以犀利的筆書寫生活殘忍的一面，血淋淋的人的境遇給人帶來震驚，由此更讓人發覺，人世間相互給予的溫暖依偎彌足珍貴。《馴虎》是冷酷與溫情交織的作品。

從事件來看，小說寫的是一個馴獸師馴虎最后被虎所傷。老虎是陸地上的萬獸之王，但馴獸師要訓練老虎表演的節目，其最大看點卻是老虎下水游泳。為了吃上一口肉，老虎不得不學會游泳。小說中設置了一個旁觀者，馴獸師十歲的女兒以童年視角對“馴虎”這一行為發表看法：“你們太殘忍了”，“老虎不會游泳的”，“它不會開心的”。此外，小女孩對爸爸提出一個疑問：“爸爸，什么是偷生？”果然，一次節目表演完，老虎從后面撲上來，咬傷了接受鮮花和掌聲的馴獸師。從這些內容來看，小說寫的是一只老虎隱忍偷生后的一次反抗。

到底是什么造就了馴獸師的殘忍？是生活。生活讓馴獸師和老虎均需妥協，就范。生活逼迫我們甚至殘忍地對待自己。虎是這樣，人也是這樣。而小說中的小女孩只能看見人們對待老虎的殘忍，看不見生活本身的殘忍。她的父親以及她的未來，是否依舊要靠殘忍謀求生存？馴獸師對女兒的祝愿是：“愿你無虎入夢”。小說中的“虎”、“水”、“馴獸師”等是一個個意象，具有表現主義作品的特點，表現主義藝術家認為，藝術“不是現實，而是精神”，“不是再現，而是表現”。從這點來看，無論老虎在現實中能否游泳，作品藉“老虎游泳”刻畫了人的精神面貌，人的生存困境，強化了生活殘忍而觸目驚心的那一面。

小說中寫了老虎、馴獸師、馴獸師的妻子和女兒以及看老虎表演的觀眾。這個馴獸師也是無可奈何，他必須訓練老虎游泳，這是由觀眾們決定的。本來他最初是跟著叔父學馴猴的，可是，觀眾對看猴子表演已經沒有了熱情。對于看老虎表演也不滿足，要看老虎游泳這類新奇節目。這是動物園對觀眾口味的迎合，一次共謀。我們可能難以想象，實際上我們中的許多人是喜歡觀看“老虎游泳”這類表演的。我們難以直面的是，原來我們是一群內心潛伏著殘忍的人。對于“老虎游泳”這類表演，居然有那么多人毫無厭惡感、毫無抗拒之心。正是“我們”，構成了這個社會，使殘忍的節目變著花樣上演。

這位使老虎學會了游泳的馴獸師不是什么英雄，在生活中只是一個失意的小人物。但對于他的家庭來說，他是不懼艱險的英雄。這或許正是要告訴我們，生活中有無數小人物，但他們對于一個個家庭而言是“馴虎英雄”。作品通過對人到中年，依舊一無所成，甚至還和自己的母親失和的一個馴獸師的描寫，表達了對身處困境的小人物的謳歌和贊美。他的家庭需要他付出精力來維護，而工作則是面對一頭猛虎。要改善家庭狀況提高經濟收益，他必須以虎為伴，他不得不殘忍地對待那只老虎。生活把這個曾經爛漫，摟著妻子講故事的男人變成了現在的馴獸師。

馴獸師和那只為了一塊肉游泳的老虎是一樣的。作品在表現這一點的時候，沒有將馴獸師和老虎寫成純粹的對立關系，而是發掘了他們之間的共性，小說中寫道：“瓷磚上的陰影依然冰冷安靜，而他和虎的影子在水中交織，就像一只虎走進了自己的身體。”當我們想起《禮記·檀弓下》中的《苛政猛于虎》一文時會發現，該文表現苛政的殘忍，書寫人必須面對虎的無奈，人和虎以及苛政，是對立的?！恶Z虎》是寫生活的殘忍，虎和人都面臨生活的無奈，他們選擇了殘忍地對自己?！犊琳陀诨ⅰ芬埠?，《馴虎》也罷，為了生存，人無法站到生活的對立面去，一切為了活下去，活得稍微好點。

作品中馴獸師的妻子，關心的是丈夫是否在乎她：“如果我和她掉進水里，你會救哪一個？”連馴獸師本人也弄不清妻子所問的“她”到底是指母親還是情人，但虎口余生后，他又聽見妻子趴在他病床前夢囈：“其實你是救我的，是么，但是你會和她跳了下去。”馴獸師的妻子大約對丈夫多年前與舊情人的不期幽會心有余悸，以至于產生更年期憂郁，他覺得丈夫會救落水的她，但會拋下活著的她再次跳下去，與舊情人一起赴死。夢囈無法在小說中驗證，這是小說的結尾，相當空靈。確實，丈夫舍生忘死工作是為了家庭，但情感上難以證實他不會和舊情人赴死。不得不說，這也是殘忍的生活真理之一。

李昌鵬，文學評論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