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 段琳琳



“我常常會感受到經歷各種新鮮刺激的快樂與糾結。”
李樹峰:你拍深圳的照片,串聯起來就是深圳人的一部心靈史。你對深圳的把握很深入。
余海波:我在深圳度過了人生的黃金時光。深圳承載了中國改革開放時代太多的內容和使命,這座城市中的移民也將最旺盛的生命力匯集在這里,他們的命運都系在了深圳。這一切進行得如此迅速,令人目不暇接。
上世紀80年代深圳經濟特區成立,這對當時處于計劃經濟下的中國人來說,如同在重圍之中打開了一道出口,潮水般的內陸移民涌向深圳。他們的眼睛里放射著紅光,如同猛虎一般在這座新城尋找目標和施展的領地。就像戰士進入戰場的前沿陣地,咆哮著沖鋒在這塊原生態原野上,用青春和生命去驗證未知的明天。早期的深圳移民真的是勇猛的斗士。能走到今天,他們個個都是英雄。
1989年3月26日凌晨,我從武漢珞珈山啟程,乘長途火車來闖深圳。記得那天凌晨3點多,我手持邊境證在南頭關檢查站下車準備進入深圳,當時特檢大廳入口處是用鋼管焊接起來的圍欄,死死包圍著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神。天氣悶熱,毛線衣褲纏繞在身上還沒來得及脫下,我只能大口呼吸那汗臭和塵煙混合的空氣。所有人等待著邊防兵查驗邊防證方可入關。當時在關口每天都有許多無證者持假證被抓,送往關外的樟木頭鎮遣返回家。那年我27歲。從此,我成為千百萬背井離鄉闖深圳的新移民。
我已經在深圳度過了整整23年。我和大多數移民一樣經歷了中國早期市場經濟的各種誘惑與迷茫,也經受了精神的失重與存在的困境,常常會感受到經歷各種新鮮刺激的快樂與糾結。
但我一直堅持拍攝,隨身帶一臺膠片機,記錄我經歷的超現實的深圳,記錄這座城市中移民的命運。
李樹峰:深圳從設立特區到今天,幾十年的發展歷程集中反映了中國老百姓的一種共同心理—對利益和欲望的渴求。發生在深圳的很多事件代表了那個年代的焦點事件、熱點事件。從社會管理者、深圳外來務工人員、原住民等不同角度去看這些社會事件,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思考。而深圳是這些問題的一個凝聚點。這其中,中西方文化,香港、澳門與內地傳統文化,人的價值觀、人生觀、生活方式等都在發生劇烈的沖突和碰撞。實際上,從心靈發展角度說,中國人經歷了一場劇痛,這場劇痛持續了幾十年。我覺得你的照片拍出了這種劇痛。這是一個心靈史的問題,不僅僅是一個城市表面景觀的問題。
余海波:這是一個時代一座城市心靈史的集中體現。在這場劇痛中,人們的情感方式、生活方式被完全顛覆。深圳催生出一大批淘金者在翻騰的經濟浪潮中搏擊。敢闖深圳的人都有野性的堅韌,丟掉所有束縛一頭扎進海里,任海水洗去包袱和膽怯。這里究竟能給他們帶來什么,誰都不知道。很多人可能還來不及思考,便開始在“殺開一條血路”里滾爬。要么成功,要么永遠倒在血泊中化為黃土。他們在恐怖、冒險、堅韌、堅持的煉獄中掙扎。同時也在物質、財富、消費的折磨中,完成精神的失重與分裂,道德判斷的懸置與價值錯位的調控。這是中國人在這個發展過程中必將經歷的一場劇痛,這是一個時代的心路。
何經泰:深圳是中國乃至全世界經濟發展的一個濃縮體。海波影像的可貴之處在于,你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用你獨特的藝術眼光記錄下了深圳的發展。你拍到了,而且拍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記錄,你把人文關懷融入到紀實當中,這很厲害。
“我在這里瘋狂地奔跑了23年,從黎明到黑暗,城市中留下了我厚厚的腳印和排放的汽車廢氣。”
李樹峰:海波跟深圳一起成長,經歷了80年代以來深圳的整個發展過程。你不是在岸上,你是泡在里面,并且經常沖到城市發展的暗夜里、角落里。
以我這個年齡段(1966年生人)的人來說,一看到你拍深圳的照片,就能想起當年報紙上報道的發生了什么事,包括領導干部、工人農民千方百計去深圳投資,蓋樓,辦出租汽車公司,或者開實業公司。我接觸了很多人,我們身上背負的傳統概念太多,而在深圳可以解開繩索,獲得解放。但在生活上,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很可能明天就要流落街頭。有時候一個人在街上溜達,覺得天地之間都是蒼茫的,看不到未來的方向。那種壓力,那種不安全感,讓人心里有一種要瘋了的感覺。所以說,深圳濃縮了一個社會的很多方面,它是一個爆破點、釋放點。在這里,財產的多與少,心靈的堅強與脆弱,打拼的欲望和意志的強弱,甚至道德的高與低,都匯集在一起,發生了劇烈的沖突。
作為一個攝影師,你用30年的時間真實、深入地記錄一座城市,你跟那些打拼的人一起經歷了這個煉獄般的過程。這需要很大的毅力,這也是你特別了不起的地方。你有強烈的記錄歷史的意識,這也是一種影像手段,那時候是自覺的還是不自覺的?
余海波:我只是深圳千萬移民中的一分子,是一個充滿想象力,走出校門一頭扎進海里的大學生。我沉在其中不知所措,我驚嘆、茫然、孤獨……我每天都想在沙場拼搏獲得光環。可我所獲取的仍然是夢境中的血色浪漫,順著海邊夜色走進去。后來我選擇了拍照,拍海邊夜色,拍夜色中的女人和男人,也拍女人和男人們為城市制造的風景。
我經常一個人步行在清晨羅湖最繁華的街道上,夜晚留下的殘跡告訴我昨天這里發生的故事。破敗骯臟的街道總讓我想起那些男男女女在酒吧中共舞的瘋狂情形,發泄的同時,充滿了生存的孤獨、掙扎和恐怖。我舉起相機,內心充滿感動和敬畏。我常年早上出動,凌晨回來睡上一覺。快速地行駛在各種場合,上午參加市長的拍攝,下午就去采訪流水線上的青工,晚上可能跟一群巨富在一起狂喝,午夜會跟隨警察一起抓捕搜查“黃賭毒”……深圳是一個真正超現實的現實世界。你單單把它拍下來,就已經感覺很震撼了。
李樹峰:一天之內經歷幾個天地,這是一種強烈的刺激。
余海波:這座城市所有的大街小巷,甚至哪座樓哪個房間曾經出過什么案子,死過什么人,哪個樓房有過幾家企業倒閉,店鋪開張,哪座人行天橋上夜晚露宿多少過客等等,我都很熟悉。我在這里瘋狂地奔跑了23年,從黎明到黑暗,城市中留下了我厚厚的腳印和排放的汽車廢氣。我似乎成了穿越在深圳的幽靈,不停地造訪著快樂、憂傷、孤獨、期盼、破碎、掙扎與失落,讓魑魅魍魎似的靈魂在黑白底片上留下印記。我曾經反復問過自己這是為什么。有時從醉酒中醒過來會發現,我的奔波和追逐其實是在尋找很早以前做過的一個夢,是在尋找夢幻與現實的連接之處。
李樹峰:原來以為不變的東西,你發現它變了,固有的東西被融化了。在這個糾結、矛盾的過程中耗費了好幾代人。他們經不住這種考驗、磨難,最后倒下了,犯罪了,然后消沉了,絕望了。比如你拍的打工妹從樓上跳下來,街區里發生突發事件,那里面反映了很多生活中的艱難,還有人們的欲望。深圳是一座欲望城市,全國人民的欲望都集中在這里,像火山一樣爆發,又像海一樣波濤洶涌。
余海波:深圳就是一座煉獄,所有闖深圳的人在這里掙扎和尋找,尋找一種新的喚醒,一個新的創造,一個新的夢幻與死亡……其實這種尋找是對人性的一種歷練和拷問—善與惡的暴露與回歸。
現實中,我的工作每天都在一種高落差中進行。有時候,我盡力攝取那些可以放射出生命光環的可能性,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領悟金錢、物質、欲望、消費帶給人性的各種呈現,那些曾經在母愛懷抱中積存的善良頃刻間被功利化解,良知與責任如何轉瞬之間成為秀場上的臉譜。
有時候在人群之中穿越,時常感到寒氣凜冽,但又不得不沉下來認真觀望,捕捉這座城市殘留的余溫留作美好的紀念。其實人在接觸社會各個層面和各種事物的過程也是自我心靈的調整過程,在調整中尋找自己。
“我善于拍那些處于極端狀態的人,每當那種情景出現,我的心是懸在空中的,我總是靜靜地注視那個核心的點,此時,我與他們的心跳發生了同構。”
李樹峰:有很多人,一開始是帶著技能去深圳的,但到最后卻丟掉了自己的老本行。你來深圳這么多年,一直堅持做攝影,很不容易。深圳有多少誘惑啊,而且機會確實存在,一不留神一夜暴富也是有可能的。
余海波:是這樣。這座中國最先鋒的現代化城市有著太豐富的生命內容,也有著無限的誘惑,當人的某些欲望得到滿足的同時,社會也在消解著他們自身可貴的一面。攝影讓我感受到現實與超現實是如此密不可分。面對各種人群的經歷和命運波動,我會看到各式各樣生命切片的內心魔障。所以他們也在調整我的鏡頭焦距。通過攝影,我可以校正自己。
李樹峰:你是在進行分析和比較。
余海波:城市的欲望是無限的,人的欲望隨著城市的擴張也很難找到限度。許多人會消失在無限的欲望中。所以你必須比較各種人群,找到對應,領略那一絲關于人性的光輝。因為我是攝影師,才能看到這些事情。攝影能夠校正你的心態和道德觀。
李樹峰:攝影有一個功能,就是攝影師可以作為一個旁觀者進行記錄。雖然我們生活在其中,但是當我們拿照相機看別人的時候,我們是一個觀察者,我們可以把強烈的對比都納入到自己的鏡頭里,對自我心靈進行一種校正,一種調試。
余海波:所以攝影師在拍攝的時候,看似在拍外部的事件,實際上是在拍自己的心靈,是攝影師對自己的觀看。我通過攝影講述城市移民的命運故事,這座非凡的城市和我手中的相機同時在訴說著關于生命的歷練與凝固過程,這也是攝影誘惑我對生命進行無窮追問的所在。攝影帶給我不同的體驗和反思,如同一面鏡子讓我找到一種觀看態度,堅信了我對生命的信仰和追求,也為我在尋找生命光亮的通途中打開了一扇窗口。
李樹峰:攝影已經成了你的生活方式了。
余海波:攝影還可以讓你觀察得更細致,體驗得更深入。如果不是攝影,你可能看一看就完了。
李樹峰:攝影不只讓人現場體驗,事后還能體驗,那種客觀性是我們無法用記憶去還原的。我看你拍的很多照片是具有沖突的生活細部,社會矛盾,百姓之間的沖突,百姓在失去自我時的劇痛,在欲望得到滿足時的幸福……這些東西讓我們看到了深圳的精神世界。這30年來深圳人民的精神歷程,心路歷程在你的作品中折射出來。
很多攝影師在拍的時候會側重于事件信息的交代,這會使思維局限在一個固定的框架里,拍出來都是全景,比較死板。也有人會拍特別小的細部,往往什么都沒說清楚。我覺得你在這兩者之間把握得很好,既抓住了事件最具沖突的細節,又把整個事件交代清楚,這在中國攝影師中是比較少見的。因為事件是連續發生的,那個沖突的細節可能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過去了,如果沒有一定的敏銳觀察,很容易手忙腳亂,什么也抓不住。
余海波:我出生在一個古老的縣城—豫東永城縣。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我們兄妹四人在外祖父的呵護下長大。外祖父在上世紀30年代是當地聞名的私塾教師,一生樸素儒雅。母親是新中國的新女性,充滿朝氣,在學堂里認識了父親,兩人相濡以沫。10歲時,父親介紹我隨中原畫家楊振洲先生學畫,我學了近7年繪畫,后來又在軍旅中師從浙江美院張懷江先生學版畫,這開啟了我的藝術夢想。后來轉入攝影,我可以直入主題。
我善于拍那些處于極端狀態的人,每當那種情景出現,我的心是懸在空中的,我總是靜靜地注視那個核心的點,此時,我與他們的心跳發生了同構。
“攝影記者這個身份可以給你一張在這座城市穿梭的綠卡,你得有一個通道進入形形色色不同的空間,這樣才能拍到豐富的細節和各種人性的呈現。”
李樹峰:你跟同時代的攝影家相比,在鏡頭運用方面很大膽,所以你的照片畫面很活,有明顯的個人風格。
余海波:我拍生活類的東西,會在采訪之外去各種人群的家中,到他們的生活圈子里去感受。比如我拍來深圳打工的民工,他們是一群單身漢,住在出租的屋子里,房間里往往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用塑料做的衣柜,然后弄兩個電爐,擺設很簡單,但是墻上都會貼著巨幅人體招貼畫。在這座城市里,你可以看到處處都是沖突,這種沖突可能是道德、情感、生存需要帶來的,也可能是人與人之間關系以及人與環境之間關系帶來的。當我進入一個場景的時候,一般是把各個方面的大景小景都關照,最重要的是把其中的核心抓到。
李樹峰:比如你拍的民工在賣東西,旁邊的人看著的照片,這本身就是沖突—社會管理者和普通百姓之間的沖突。這一塊兒你沒有避諱,說明你能介入到他們的生活中去。
余海波:各種矛盾沖突是這座現代化城市中的重要內容,我會深入觀察和呈現在我的作品里,有一些內容你看到之后一定會感覺毛骨悚然。攝影記者這個身份可以給你一張在這座城市穿梭的綠卡,你得有一個通道進入形形色色不同的空間,這樣才能拍到豐富的細節和各種人性的呈現。
黃子明:很多攝影人不記錄社會,可能因為他沒有接近事件中心的機會。其實每天都有很多人拍深圳,但海波的視角、觀點跟別人不一樣,你是一個親歷者,參與者。你堅持20多年記錄深圳,我覺得你的影像以后會成為一部具有文獻性質的城市檔案。
何經泰:看海波的每一張照片,都會驚呼,哇!因為你每一幅畫面里都有一個刺點,比如跳樓自殺那張。如果讓一個攝影記者去拍,可能他拍一個現場就走了。但海波拍出來感覺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新聞,它有更深層的意義在里面。
李樹峰:對。海波拍攝的角度不一樣。別人也許會從那邊拍一個人群,然后把中心人物放在遠處;海波是把這個人放在眼前,這就感覺不一樣了。
黃子明:我們看很多新聞照片就是這樣,它只是為了呈現一個事件。見報隔天,這個新聞照片可能就不見了。海波影像的一個重要價值就是,當我們現在看你那時候拍的東西,還是能感受到那個階段社會的整體氛圍。這很讓人佩服。
李樹峰:他在這座城市里生活,跟周圍的環境聯系太密切了,就好像自己在這條河里游泳一樣。
黃子明:現在很多年輕人僅僅把攝影當成一份工作,糊口飯吃。他們不會去思考深圳發展更深層的意義,他們關心的是車子、娛樂休閑。
余海波:我們這代人親歷了中國1980~1990年的變革期。一個多變的時空把我們這一代人從少年推到中年。
在我的成長中,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以后的社會轉型,經歷了那個時期文化啟蒙的影響。當年行走在月光下北京胡同里,時常可以看到民間的實驗話劇表演,還有系著長圍巾穿著中山裝的男青年在四合院里排練《我的中國心》。中國美術館美國波普藝術家勞生柏、約翰斯等的藝術展正吸引著國人的注視。米蘭·昆德拉的到來,大量西方盜版電影的進入,迪斯科重金屬搖滾樂的風行,成為那個時代文化啟蒙與心靈釋放的過渡。與此同時,一批勇敢的尋夢者奔向開放的沿海城市尋求發展,消費狂潮席卷古老的中國大地,城市化快速發展拉開序幕,一批又一批農民走出田地奔向城市。是這個時代給予了我們這代人一種文化責任和攝影追求,你別無選擇。
“我要拍的就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組成的跳動著的城市心臟。”
李樹峰:學美術的人搞攝影,有繪畫美學的思維習慣。攝影跟美術還是有很大的區別,你覺得這個區別在什么地方?
余海波:學美術的人具備一定的美學、造型和表現手法及素養,如果攝影師將這些知識靈活運用,將形式手段滲透進作品內容的表現中將使作品更具力量。尤其在紀實攝影中盡量擺脫繪畫表現的刻意成分,自然而真實地呈現。也就是說在作品的呈現中看不到攝影師的介入,看不到有主觀表現的介入。盡可能地把攝影還原成客觀真實,讓讀者順暢而又親近地走進去,而不是給他們限定一種美學框架。其實在我按下快門那一瞬間就無需多想了,因為那是攝影師長期積淀后的瞬間反應,是從攝影師的潛意識里自然流出。
李樹峰:不要為了美去傷害現場的真實感。很多人在攝影的真實性要求和藝術性要求之間存在困惑。有的人偏這邊點,有的人偏那邊點。但是在紀實攝影領域,把現場還原得越好,作品流傳得越廣。
余海波:最主要的還是真實感,要把現場那種氣氛凝結出來。
李樹峰:比如你有一張照片,上面是新蓋的高樓,下面是拆掉的廢墟。如果是搞美術的人,他會只取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就不要了,因為取到上半部分就很美了,藍天白云,拔地而起的新樓。那是一種贊美的心情。但是搞攝影的人,就會把下面殘破的東西納入到畫面里。它和上面的高樓形成了一種矛盾關系,一種互文語境,這是非常典型的,也是這張照片的刺點。刺點是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它讓讀者不舒服,但拿不掉,因為它是真實的來源,也是照片力量的來源。現實生活中殘破和美的東西是并存的,我們想要的和我們不想要的也是并存的,誰也代替不了誰。照片的意義就在于它表達了事物內在的矛盾,不能讓這個矛盾消失。
余海波:只有把沖突的焦點展示出來,影像才有內在力量;沒有沖突,太過平淡。當然平凡的生活隱含著深刻的內容,平凡生活有平淡的閱讀。在這里我主要指向的是社會主題的紀實拍攝。
李樹峰:總體來說,你拍深圳的時候,是抱著一種比較平穩的客觀的態度。你的照片中有這座城市發展過程中積極向上、美好生活的那一面,也有客觀存在的很多矛盾和問題。
余海波:深圳這座城市有著獨立的性格,因為曾經有數千萬移民奠定了深圳的質地,使深圳漸漸有了質感。近幾年中,我開始使用8×10大座機拍攝黑白影像,從城市往外擴張的方向看過去,你會感受到城市的另外一面,那里有著新的訴說。
當我們盡情享受著現代化帶來的優越物質生活的時候,當鋼筋水泥支撐著現代文明的時候,生命的靈魂和肉體開始尋找久違了的自然家園。城市人只能在旅游休閑勝地或公園泥塑木雕的動物形象中尋找寬慰,實現與自然和野生動物們的近距離接觸。亞里士多德說過,“人類為了活著而聚集到城市,為了生活得更好而留居于城市”。人類的居所和人類自身,始終是同步向前發展的。洞穴、茅草屋和其他簡陋的棲身之所已離我們遠去,今天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現代城市遲早也會老舊過時,被那些現在看起來有些科幻,有些電影的“未來城市”所取代。我們只是希望,未來的城市,能讓我們“生活得更好”。
從城市出現的那一天起,這種悲觀和樂觀的情緒就未曾離開過。我們厭倦了現在的城市,卻從未停止過對未來城市的設想與實驗。城市與人,城市與自然將會有一個怎樣的明天。在一個太繁忙的城市里生活,一切充滿著可能。我要拍的就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組成的跳動著的城市心臟。
李樹峰:雍和和顧錚都說過,攝影師和一座城市的關系,就是一個人和這座城市心靈上的對應和呼喚。但你跟雍和還是不一樣,你覺得你跟他的區別在哪兒?
余海波:雍和的照片反映了上海城市變遷中的文化形態和矛值沖突,非常精彩。但上海跟深圳有些不一樣,深圳開放時間早一些,文化沖突和生存觀念提前發生了變化,這座城市中到處都有人性處于最極限狀態的呈現。但如果在外圍,就只能看到表層,必須沖進去近距離感知它的心跳和狂妄,才能獲得另外那份真實。
李樹峰:深圳發生的矛盾沖突,比之上海更頻繁更劇烈。所以你的片子更刺人。那么你跟王文瀾拍的片子有哪些不同?
余海波:王文瀾是用更加平和的心態面對城市中普通百姓的生活。他的作品厚重而又隨和,包括他拍生活的細節,有趣的情節等等。他關注的對象比較溫情。
李樹峰:對。王文瀾是帶著對老百姓的關愛拍片子,他拍生活的滋味。即使他拍政治事件,也不從正面去拍,而是以小見大,從一件發生在老百姓身上的小事去折射這個東西,就像一個折返鏡頭,最后拍出來的是生活的滋味。
賀延光就不一樣,他是攝影界的政治家。他要在一張照片里,把政治事件和社會制度、體制,社會問題等沖突全部聚在一起,擺在世人面前,然后寫一個很嚴謹的圖片說明,把這件事直截了當地點出來。他也是帶著對老百姓的一腔熱愛在拍攝,但是他看世界的方式,拍照片的角度,是高度的政治意識的。
余海波:作品如人品,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民族正義感。
“其實攝影師使用什么表現手法都只是一種形式,更重要的是你的心能不能滲透進去,能不能把眼前看到的人性最深的東西融進圖片里。”
李樹峰:你最喜歡哪位國外攝影家?
余海波:彼得·維金(美國當代攝影藝術家Joel Peter Witkin)。我喜歡他對人性的深層挖掘和表現,感覺很震撼。這幾十年來,我有時間就看他的作品。其實攝影師使用什么表現手法都只是一種形式,更重要的是你的心能不能滲透進去,能不能把眼前看到的人性最深的東西融進圖片里。這可能與我早期搞非常個人化的攝影有關系,那時候就是從內心往外走的,很多人可能是先拍一些表面,再慢慢深入,但我會一下子進入心臟去看待這件事。
李樹峰:在你后來的片子里,這個特點是很突出的。
余海波:深圳這座城市,可以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條河流。我能夠在深圳走下去,就是因為攝影是我生命中的帆,要不然我早就穩不住,早就撤了。
社會中的人總是多面的,我們常常看到人性善的一面,但每個人都有丑惡的一面,不是說我善良就永遠都是善良的。當面對各種沖突時,人性的另一面就會突出表現出來。在監獄采訪重刑犯,一個明天就要被槍斃的人,他的內心世界也有善良的一面,只是某一瞬間他在惡念的促使下干了觸犯法律的事情。人性在不同環境中和各種條件下會呈現出不同形態。
李樹峰:人們在生活中都戴著各種面具,上午一個面具,下午一個面具,晚上一個面具。只有在晚上睡著之后,才脫去面具。
余海波:人的欲望越來越多,財富、權力、社會地位等等,這導致人性不再只是過去的兩面性,而是現在的多重性。
李樹峰:人變得復雜了,像多棱鏡一樣,從不同角度看,會有不同的色彩。
余海波:是。當年剛到深圳做記者時,每天不停地在城市中狂奔,報社給我配了一臺太子摩托車,速度快,又不怕堵車,我一天到晚騎著摩托車穿梭在深圳的大街小巷。這樣跑了八年,雙膝被吹得嚴重風濕。日報每天都要發稿,節奏快得簡直要瘋了。一天下來,體內會積累很多能量難以釋放,人就會興奮,睡不著覺。所以,晚上我就和朋友一起去酒吧玩,跳舞、喝酒,在一種夜晚的瘋狂中坦露真誠,在酒意微醺的迷亂眼神中蹦啊,跳啊,在重金屬音樂的強烈節拍下肆無忌憚地張揚。
我身上一直帶著相機,一邊拍,一邊跳舞,這時候的體驗完全不一樣。后來我發現,酒吧夜生活的瘋狂才是人最真實的一種狀態。那時候一切外表的東西都剝去了,留下來的就是真正靈魂的內容,真實,沒有面具。大家在音樂的伴奏下,那種狂妄,那種發泄,那種充滿自我的狀態是非常幸福的。
李樹峰:那是人作為一種生命的幸福感。比方說,人為什么要看球啊?看球就是為了體會那種幸福的狀態。還有酒吧,演出場所,也能體驗到人回到自我的狀態。
后來的深圳越來越成熟,越來越理性,人口和空間的比例關系也高度飽和。原來那種來自欲望的沖動勁兒減弱了。1980年剛成立特區的時候,發展浪潮一波趕過一波。80年代末有一段沉寂,大家都懸著心,這城市還能發展嗎?直到鄧小平南巡,深圳又開始大發展,一直持續了將近10年。2000年之后深圳人口接近飽和;高樓林立不亞于北京上海;立交橋和地下通道建設都已很完備;政府的接待方式也日趨規矩……深圳的特色在慢慢退化。
你拍深圳,從改革開放的歷史去看意義重大,從整個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去看,它的意義更大。持續30年沒有戰爭和動亂。老百姓休養生息,一心一意謀經濟,這種情況在中國幾千年的發展史中并不多見,而恰好我們趕上了。深圳打開了一個窗口,所有人都沖進來,多么特殊的一個事啊!
余海波:在這個歷史時期,國家打開了一個出口,讓原始的欲望涌入這座城市。同時,在深圳河那邊的香港又將西方的現代文明和生活方式帶入了這座城市。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封閉與開放,都在那一刻出現了。
李樹峰:這是從大陸來的一個充滿欲望的潮與從海上來的藍色文明的潮,在深圳碰撞了,點燃了火花。所以你的記錄很有價值。就目前來看,你跟張新民兩人就像孿生兄弟一樣,他是從農村包圍城市,你是從城市內部向外擴展。你們兩個人的作品結合就能更完整地看清楚深圳。
余海波:是的。深圳這座奇妙的城市里既有東方古國的傳統,又有海上來的藍色文明,是一個多元文化匯聚的城市。我就要拍人在這座城市所呈現出的內容和人文形態—移民們在這里的沖動。當他們來到這里,他們已經不知道要做什么,要追求什么了。難道只是金錢嗎?其實錢并不能給他們全部,但他們必須這樣做,打著一個所謂求生存的口號拼命掙錢。實際上他們的欲望是無限制的,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了。
李樹峰:他會在從老家帶來的欲望之上產生新的欲望。
余海波:我曾經住過一棟七層宿舍樓,那棟樓里住著一百多戶做采編工作的家庭。十幾年過去了,如今這一百多戶家庭多數散了。他們大都是在內地結婚以后來到深圳,生活了十幾年以后,所有人的狀況都變了,沒有分的只是非常少的幾戶人家。財富變了,生存空間變了,生活方式變了,人的感情也在變。
李樹峰:原來他們能夠生活在一起,是因為有一個共同的緩慢的固定化的生活方式。在那種狀態下,他們的思想也是比較平靜的。遇到新的機會后,各自的能量都發揮出來了,走的方向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他們就沒法在一起生活了。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現實基礎。再一個,就是人性中的善良與丑惡,樂于助人與漠不關心等很多不同,在新的環境下會激發出來,兩個人走著走著發現,對方越來越陌生,跟自己不合適了。
余海波:這就是環境的改變使得各種因素激發出人很多別的需求和判斷。
“攝影師的觀看是有一定的信息完整性、有邏輯的視覺句式,而不只是兩句支離破碎的語句。”
李樹峰:有一段時間,深圳對全國落后地區有一個思想和價值觀念上的輻射。很多人想了解外面的世界怎么樣,就到深圳看一看。全國縣、鄉、村級干部,都在上級領導帶領下,成群結隊去深圳學經驗。那時叫開闊視野、拓寬思路,把本職工作做好。深圳這種開發在全世界都是少見的。一個漁村,經過幾十年發展變成了都市,真讓人驚詫。深圳的發展為中國其他地方提供了樣本。
余海波:的確如此,現在中國各省的一線二線城市,基本上都像是2000年后的深圳。其實在這個時代,攝影已經沒什么技術含量了。它就像一支筆,你每天用它記錄,像寫日記一樣。即使沒學過一天攝影,你拿到照相機就可以去拍。當攝影所有的技術含量都被高科技取代的時候,我們什么東西都可以拍,我們是在用觀看社會、觀看人生的態度彼此進行拍攝和情感交流。
李樹峰:這就是攝影文化。
余海波:我們可以通過影像創造一種呈現方式,用來傳達我們的態度。我在大學的時候雖然學攝影專業,但獲益最大的并不是攝影本身,而是哲學和其他門類的藝術帶給我的靈感和積累,這些東西其實更重要。每個人從降生到進入社會,就決定了你的命運是在那個特定的時空段,這一點是無法超越的。從學校畢業后,在那個時候的中國,你會不由自主地來到深圳,這里是那個時代的前沿陣地。實際上當年一個人沖到深圳,你隨時可能會中彈被擊倒。
李樹峰:深圳的老板站起來,倒下去,一批批的,競爭慘烈,這還都是表面的,其實有很多人是病死了,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累死了。他們離開了自己堅守的家園,找不到新的方向,內心失去了支撐,垮了。很多人來到深圳后認為這里就是一個非常自由的空間,可以隨便干什么。人們都想要自由,但當自由來臨的時候,是很令人恐懼的。
余海波:給你的自由空間越大,面臨的危險和恐懼越大。堅持下來的人都有自己堅守的一個點,那個點就是你的信念。我是靠攝影堅守下來的。當然,攝影也是要有感覺的。只有真正喜歡攝影的人,才能堅持到最后。
李樹峰:搞攝影不看時間長短,就看感覺和悟性,看有沒有天然的視覺思維。有很多文化水平高的人,拍出來的東西既規矩又死板;很多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卻能拍出那種強烈的視覺感、鏡頭感和現場感。
蘇珊·桑塔格把通過攝影擴展了的視域和攝影中常常使用、超越了日常觀看的方式稱為“攝影式觀看”。我們生活中的日常事物在普通人和攝影師看來是有區別的。攝影師的觀看首先是眼睛,由眼睛延伸至鏡頭,通過焦距、景深的轉換,把看到的東西呈現出來。這種觀看突破了人類視覺思維的框范。
余海波:攝影師的觀看是有一定的信息完整性、有邏輯的視覺句式,而不只是兩句支離破碎的語句。
李樹峰:拍攝中有一個聚焦過程。攝影師對聚焦點是有分析的,他不是無輕無重的掃描,他是把目力所及的東西都聚焦到這個點上。然后通過構圖,把三維轉化為二維,突出那個主詞—句子的主語。拍這種鏡頭涉及到景深的控制,要考慮把聚焦點放在哪里。而且要把最具代表性和爆發力的瞬間抓住,咔嚓一下,把它從生活流里面切出來。這個是搞攝影的人必須具有的意識。攝影能讓我們凝視一個東西,看得更清楚。哪怕它是瑣碎的、不起眼的,只要嚴肅認真地去看,它的特質就會鮮活地呈現出來。這就是攝影式觀看的一種。
攝影師帶給我們特殊的觀看。他們用莊嚴的觀看,把特殊的人群、事件從日常生活中切出來,直擊人心。然后辦展覽,出畫冊,這些照片就在社會上流傳起來,這就帶給社會一種新的觀看。
攝影自誕生以來,在很多領域拓寬了人類的視界。攝影的力量來自于它的真實性,現場是什么就是什么。攝影師是選取了一個區域,但他沒有把區域中心拿掉。所以人們相信攝影,因為照片的背后站了一個目擊者—攝影師。攝影師以他們的職業道德和素養,來保證照片的真實性。
余海波:的確。攝影作品把人帶到一個未知的世界之中,這不只是地理的意義,更重要的是時間的意義。對紀實攝影來說,必須是真實的。
李樹峰:這涉及到價值判斷。很多攝影師贊美生活,拍風景就要最光輝最漂亮的那一瞬間。那個瞬間對這個地域來說,是一個奇觀,但它不是正常的狀態。而搞地理的人知道這里的常態是什么,會介紹它的風土人情、地形地貌,讓你了解這個地方。學攝影的人會經歷這樣一個過程,尤其是初學的攝影師,一開始就是贊美生活,看到花開得好,去拍一下,看到美景美人就多拍一點,這是不由自主的。拍著拍著就發現,老拍這個沒意思,還是要回到生活的常態,從常態里拍有價值的東西,這需要長期積累才能做到。
“我愛這座城市,我敬畏深圳的移民,是他們讓我堅守了攝影,留在深圳。”
李樹峰:你下一步是繼續記錄深圳還是有新的拍攝計劃?
余海波:每個人在一個領域里做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必須有一次新的轉換,在哲學上這叫范式轉換。實際上就是自己的思維領域的轉換,也是一種觀念的轉換。
2007年以后,我開始冷靜地觀察這座城市的外景。因為人總是那樣一種狀態,會疲勞,會不由自主地走出來。這時候你會從那種具體的情感、物質的糾結、矛盾狀態中走出來。你會思考你生活的這座城市將來會是什么樣子,以及城市中人的生命會是什么樣子。我開始拍這座城市的外延,一種城市在自然原生態空間中的存在形態。那時候就是沉下了心冷靜地觀看,不是過去那種深入到人性漩渦、熱流之中的游走。
我下一步計劃要拍攝的,是在這樣一種消費時代中人們所收獲的意義感受,以及對于地球這個人類生存空間的一種短暫擁有。在物質極其豐富的情況下,人是否擁有了幸福的實質。
何經泰:你是找人演嗎?
余海波:我會在各個空間中呈現。其實這是另一層意義上的紀實。
黃子明:國外很多新的攝影都是找人表演,這無可厚非。因為它的重點是傳達一種觀念,一種想法。很多東西不見得要拍實際的人,你可以用一些道具擺拍。這也是攝影的一個手法。就像海波講的,到了一定程度,你會想要突破,想要拍另一種感覺。
我有一個想法,通過你的作品和這幾年我從媒體上對深圳的了解,我覺得將來深圳會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它如何從物質發展跨越到文化積淀,如果一座城市沒辦法跨越這個桎梏,它就不可能成為一座偉大的城市。所以你應該再拍20年、30年,記錄深圳從純經濟性樣貌變成一個具有文化內涵的新的城市。我覺得這個應該是你后期攝影的一個主要目標。
李樹峰:一方面,攝影人都會有嘗試新的表現手法的欲望,這是好事;另一方面,如果你沿著原來的路子再拍20年,可能會形成更大的張力,內容更豐富,視角更多。
何經泰:小孩會長大,人也會變,你要跟著時代尋找新的語言方式,不可能只用原來的老方法。
余海波:一種拍攝形式走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是需要進行不斷補充和轉換的,這需要一段時間的積累、思考和感悟。我的最黃金青春是在深圳度過的,我愛這座城市,我敬畏深圳的移民,是他們讓我堅守了攝影,留在深圳。子明兄說得好,我一定堅守深圳,繼續拍攝。
黃子明:你很年輕,還有資本。
余海波:不年輕,我50歲了,但我的心態還是年輕的。激情、熱情還在。人在一條路上要堅持走下去的時候,必須讓自己重新煥發一次激情,喚醒新的欲望,把曾經積累的東西都激活起來。
責任編輯/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