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一
華田猶豫著要不要再去杜常寶家。
削瘦的杜常寶有一張蒼白的臉,個子不高,眼神尖利,行走急速,仿佛永遠有誰家女人難產了需要他趕去。因為微微內八,那兩條長腿邁出時,總習慣性地鞋尖往里收,這使得他的步子呈現一種秘不可宣的歡快感,幅度偏大。
華田想,杜常寶真是個有縱深感的人啊。縱深感其實是個好東西,無論放在哪里都能閃出詭異的光芒,比如藝術品,頓時就內涵豐富層次鮮明了,而如果是一個人,比如杜常寶,杜常寶呀……杜常寶該怎么說呢?華田一時語塞,他還真不知該如何說杜常寶。
那時是上世紀80年代末。那時縣三中還是一所農村完全中學,有高中部與初中部,共有一千兩百多師生,規模不小,雖遠離縣城,但吉山鎮其實比縣城更熱鬧,并且文化底蘊也更厚實。學校的前身是前清一位舉人創辦的書院,第一塊基石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夯下了,方圓幾百里的秀才舉人都曾由此處魚貫而出,甚至有兩位進士,一人官至巡撫,一人在城里書院任山長,也算熠熠生輝過。到后來,再到后來,它現在是遠離縣城的吉山鎮的最高學府了,仍然人才輩出。
三中有校醫的歷史不是始于杜常寶。以前老校醫退休,杜常寶才從別處調來,仔細算起來也不過一年零三個月。一年多前杜常寶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一跨入校門,就差點被一陣風刮倒。不是真的風,是無數眼光聚合起來的一股力量,它們一下子撲過來,興奮得痛不欲生。校門口內就是一個大操場,正好課間休息,幾個年級的半熟男女都散在操場或者趴在走廊欄桿上百無聊賴,恰在此時杜常寶帶著一家大小三女性逶迤而過。那時吉山鎮上最時髦的女人都僅敢悄然化個淡妝,杜常寶的妻子卻醒目地唇紅腮艷;那時全校最大膽的女生都只有膽把裙子弄到膝上兩寸,杜常寶兩個女兒的裙子卻短得被風一吹就赫然露出里頭白花花的小褲衩。
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取名大咪和小咪,第一次出現在三中時還非常小,兩歲多的樣子,又白又胖,走路蹣跚,搖搖擺擺,隨時可能跌倒,又總是在臨倒下前有驚無險地挺住了,讓人多少有些失望。
傳說以后將不再設校醫,但那是以后的事,在撤消以前,杜常寶在學校的地位還無人取代。他挺閑的,其他老師有平均分、及格率、升學率之類的壓力,他沒有。他每天煞有介事地罩一身白大褂坐在醫務室里,給這個抹點紅藥水,替那個涂點消炎膏,日子就這么無風無浪地打發下去了。其實作用不大,有大病杜醫生都使不上勁,或者根本也沒能耐使,他只是幫忙往鎮醫院一轉就了事了。況且發生在校園內的大病一直也沒有過,大家都約好似的天天風和日麗平安無事,所以杜常寶那一身白大褂看上去多少有點造作,有虛張聲勢之嫌。
華田最惱火的就是這點,杜常寶整天輕輕松松坐在那里就拿到了工資,卻留一堆屎讓他打掃。這些屎其實都是杜醫生老婆帶來的。杜醫生老婆常與一個男人親密出入,那男人不是杜醫生,但也住在杜醫生家里;杜醫生老婆在家辦舞會,沒有請別人,在地動山搖的音樂聲中,杜醫生、杜醫生老婆、那個外來的男人,就他們三個人跳來跳去跳一個晚上或者一個周末……這種事放在現在,已經根本沒有人當回事了,就是放到那時的社會上,也不會有人告和管,但在中學校園里就是不一樣。那些老師都是些什么人啊,教數學的有老夫子派頭,教語文的有偽君子風度,剩下教英語化學政治物理地理歷史的,也一個個不肯偶爾露出遷就人的軟弱嘴臉。如果時光進入90年代中期倒好些,90年代中期學校在食堂后面的空地上蓋起單元房,各家各戶圈在屬于自己的方形鋼筋水泥籠子里都相安無事,而那時是80年代末期,生活還是艱澀而拮據的,單調得抓撓人。除了個別家在鎮上的,全校絕大多數教師家都安在校內,房子很簡陋,是那種磚混結構的合掌式老建筑,擁擠,隔音效果差,脾氣就也差了。憑什么大家日子都還干巴無趣之極,你杜常寶家里卻可以這么風起云涌色彩艷麗?種種不良情緒常常會披著道德的外衣道貌岸然地出現,問題是他們確實也并非完全信口開河,至少五個老師或他們的家屬看到杜醫生老婆在家里只穿一件背心走來走去,背心是白色的,幾乎透明,而里頭卻敞著,沒穿胸罩。另外,某個半夜或者午睡,杜醫生家里會隱約傳出可疑的喘息聲,那聲音根本不是杜醫生的,甚至大家看到杜醫生明明外出了。
華田終于被后面那一條惹急了。就是平時不急,現在也得急了。現在是什么日子?全縣創“五講四美三熱愛”先進集體活動馬上要巨浪般撲面而來了,各單位都瘋了似的爭搶,上面也明里暗里施壓,仿佛不評上就是該單位黨組織無能、領導無方。五講是什么?講文明、講禮貌、講衛生、講秩序、講道德;四美又是什么?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境美。看看吧,這些宏大的東西赫然擺在那里,杜醫生家跟它們吻合得上嗎?完全是背道而馳的!華田怎么辦?他只好硬起頭皮找杜常寶。
他敲了杜常寶家的門,他喊,杜醫生杜醫生,杜醫生在嗎?
結果杜醫生不在,杜醫生的老婆出來了。
二
之前華田已經兩次來杜醫生家了。
學校老師提到這個女人,都以“杜醫生老婆”來指代,好像忘了她有名,以及有姓。第一次來,華田才知道杜常寶的妻子叫陸白芷。她其實很樂于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跟華田一打照面,就像已經認識一萬年了,她說,華書記啊,快坐快坐!然后端來一杯茶。茶熱騰騰的,閃出琥珀般的光芒,在光芒的映襯下,她問,你肯定不知道我名字吧?我姓陸,陸地的陸,叫白芷。白芷是一種草,有香味,古時葉子可以做香料,根入藥。我父親是一名中醫哩,老家河南還有條江叫芷江。
華田雙手捂著茶杯,感覺那溫熱的茶水正順著掌心汩汩往體內流淌。陸氏子孫,取香草為名,河南人,父親是中醫,信息量很大啊。看來是個沒有城府的人?華田有點拿不定主意,河南已經算北方了,北方人在當地人印象中都比較不掩飾,直來直去。北方人給華田的另一印象是女人都骨架粗大肢體僵硬,杜醫生老婆頎長的身板卻是纖細柔弱的,有著窄窄的肩和長長的脖子,額頭寬闊油亮,笑起來嘴角兩個小酒窩像兩粒花生米一蹦一跳。華田咳一聲,他馬上意識到這聲咳其實是在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是三中的黨支部書記,他是來找杜醫生解決問題的。
麻煩就在于此,華田來這里談的是杜醫生老婆,可是杜醫生老婆并不避開,她總是臉上帶著笑,欣欣然在場。華田第一次來,她端完茶,就身子一歪斜靠在沙發的鐵制扶手上,兩個胳膊一起置上杜醫生的肩膀,幾分慵懶,又分明透著無限的興致勃勃。華書記你有事嗎?杜醫生問。杜醫生旁邊的妻子頭跟著微微晃動,眼神已經問出同樣的問題。華書記你有事嗎?華書記不能說沒事,但這都他媽的什么事啊?華田只好說,聽說你們常吵架?當時杜醫生馬上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轉過頭看了老婆一眼。他老婆并沒有用眼回應他,而是開口說,沒有啊!臉居然微微就紅了,是急的。華田記得那天在那一瞬間,自己實實在在別扭了一下。其實他的問話本身就別扭,他聽到的議論哪里是指杜醫生與老婆吵架?人家說得很清楚,是杜醫生老婆和杜醫生以外的那個男的。華田頭轉了轉,他在找那個男的,那個男的在哪里?
第二次再去杜醫生家時,他看到那個男的了,是個年紀比杜醫生大幾歲的胖子,胖而且高,臉黝黑紅亮,皮外浮著一層健康茁壯的油光,一說話馬上聽出不是當地的口音。究竟哪里人呢?是杜醫生老婆家鄉的人,這不是杜醫生或者老婆介紹的,是華田自己聽出來的,而且這個男人偶爾還會與杜醫生老婆說幾句他根本聽不懂的話,估計杜醫生也聽不懂吧?附近的老師也是這么反映的。華田問,他們吵什么?告狀的說不知道,他們用河南話吵架。這次華田坐定后,杜醫生和老婆以及那個胖且高的男人也在三人皮革沙發上坐穩,杜醫生在左,杜醫生老婆在中,胖且高男人在右,然后他們齊刷刷地無辜地望著華田,仿佛華田是一位他們盼望已久的遠方來客。如果華田算得上客的話,按說胖且高的男人也是,但奇怪的是他們神情那么和諧一致,根本看不出主次。杜醫生老婆依然靠著杜醫生坐,但一條腿分明柔軟地抵住旁邊胖且高的男人。那樣從容伸展開的姿態,令她旁邊的兩個男人像一架天平上的兩面秤盤。在他們對面孤立獨坐的華田又咳兩聲,覺得還是得問,不問怎么辦呢?他又不是上帝,他反正沒法猜透啊。
華田看著那個男人,嘴咧開,客氣地笑著。他想自己的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他需要聽杜醫生介紹,介紹一下這個胖且高男人在這個家的身份。杜醫生家的許多麻煩都是這個男人帶來的吧?那么這個男人就是關鍵了。
華田等著,杜醫生好歹得給個解釋吧?
但杜醫生還沒開口,胖且高的男人先說話了,男人聲音居然那么好,有一股花腔男高音的磅礴與廣闊。他說,書記?我聽阿芷剛才叫你書記了?啊,書記整天除了讓人開會學習還做什么?所以我最討厭書記了,我本來也是書記哩。
華田趕緊問,你本來是哪里的書記?
這時杜醫生老婆笑了,華田話還沒問完杜醫生老婆就笑了,笑聲淹沒了華田的話,那個胖且高的男人沒聽清,或者杜醫生老婆一笑,那男人的注意力就轉移走了。杜醫生顯然也一樣,兩個男人頭都往中間轉,溫和地看著笑起來的女人。此時那個女人兩眼瞇縫地彎著,像兩片菊花瓣落在臉上,嘴角那兩個小酒窩幾乎要一左一右彈射出去。
華田不免有些惱怒。這種陣勢對他而言顯然有損自尊,他不想再跟他們玩捉迷藏了。他不看杜醫生老婆,不看胖且高的男人,他把眼光扯直了,加上點重量,錘子般狠狠甩給杜醫生,這個人才是屬于他麾下的。雖然這是在杜醫生家,但杜醫生家安在學校里,而他是學校的書記。他管不了那個胖且高的男人,管不了那個女人,可如果連杜醫生都管不了,那他當這個破書記還有什么意思呢?他抿了抿嘴,他說,你怎么回事杜醫生。說過他在心里掐了自己一下,他本來想說,“你給我解釋清楚杜醫生!”
杜醫生對他點點頭,手掌微微向前伸一下,做出“請”的動作。杜醫生優雅地請他喝茶,華田不喝,一開始就滴茶不沾,他已經把杜醫生老婆遞來的茶杯擱在硬邦邦的木茶幾上了。
茶幾和沙發那時都還是時髦的東西,杜醫生家只有兩間臥室,里一間外一間。透過門打量里屋,那里架著兩張床,而外間屋則擺一張床,再擺一張扶手呈弧形的木沙發、一張長方形茶幾、一張簡陋的正方形杉木小飯桌。關于床的問題,其實應該是華田要解決的重點,這個家杜醫生夫妻加上雙胞胎女兒本來四個人,然后又多出胖且高的這個男人,就有了五個人,五個人怎么分配這三張床呢?這個問題解決了,應該也就解決了杜醫生家的問題。
胖且高的男人是睡在里屋還是外屋?他是一個人睡還是像大家所反映的那樣,是跟……杜醫生老婆睡?華田能直接問嗎?他很想問,卻問不出口,他有點恨自己了。
這時那個胖且高男人手很隨意地舞一下,然后重重拍到自己大腿上,砰的一聲,聲音響亮,帶著一股毅然絕然的歡快感。書記,我姓劉,你叫我老劉吧!
杜醫生馬上接著說,老劉,表哥,我老婆的表哥,華書記有空常來坐坐,跟他聊聊天啊,他以前真的當過書記噢。
三
一年多以前杜醫生攜妻子女兒來三中時,那個姓劉的男人并沒有一塊兒來,而是略遲幾個月。究竟幾個月呢?沒有人說得出確鑿的時間,但都記得初睹時的印象:邋遢、骯臟、頭發胡須雜亂。他踉踉蹌蹌地走到三中校門口傳達室,說是找杜常寶找陸白芷,門衛還以為來的是一個乞丐。誰知當天晚上從杜醫生家敞開的窗戶往里看,大家居然看到杜醫生老婆媚眼萬千地跟這個男人摟來摟去,而杜醫生站在一旁泰然自若,臉上似乎還有笑。
算起來杜醫生應該還有恩于華田。三個月前華田從二中黨支部副書記位置上調到三中任書記,官升了半級,算件喜事,但到任的當天晚上卻突然腹痛難忍,先是心窩處隱痛,接著往下方蔓延,越來越痛,痛得整個肚子像放在火上烤,一陣緊似一陣地縮緊,碰都不能碰。他孤身一人來三中,妻子是小學老師,教畢業班,女兒初二,兒子小學四年級,反正都不愿換新學校,所以沒有隨行。這很正常,縣里各校老師間常調來調去,大家都習慣不帶家屬,平時住校,周末回去。當然也有帶的,夫走妻也走,家從這所學校搬到那所學校,這是極個別的,屬特殊品種,特殊在于他們恩愛至非正常地步,須臾也不肯分離。
華田沒帶家屬,剛剛抵達三中,所有的一切對他而言還是陌生而隔閡的,肚子很痛,卻沒人理他有多痛,所以他只好呻吟。他其實不知道自己長一聲短一聲呻吟了,直到有人來拍門,他以微弱的殘力從床上起來,挪過去,打開門,借著昏暗的廊燈看見外面站著一個瘦削的男人,三十來歲,還算年輕,脖子細長,肩聳著,穿一條那時還沒普及開的靛藍粗牛仔褲,挎一只長方形木箱子,他說,華書記,我是校醫杜常寶。
那天夜里最終是杜醫生用自行車把華田馱到鎮醫院。急性闌尾炎,開刀,住院。鎮里醫生看上去跟杜常寶都很熟,所以杜醫生也穿件白大褂混進手術室。后來杜醫生對華田說,割了七公分的口子,現在沒事了。
那天夜里華田真把杜醫生杜常寶當親人了。沒有杜醫生,說不定他闌尾就穿孔了,就引發腹膜炎了,就……一直疼死過去了。問題是杜醫生究竟如何得知華田生病的?半夜了,萬賴俱靜啊,四周唯剩蛙聲蟲鳴一片,杜醫生難道是神,竟背著藥箱來敲華田的門?杜醫生解釋說是高三畢業班的學生來叫醒他的。全校最像樣的房子就是那座三層高的紅磚教學樓,一二層是高中三個年級教室,頂上那層有一大半是教研組辦公室,余下兩個寬大的房間就給了校長、書記二人。那天中午校長領銜帶校班子成員宴請過初來乍到的黨支部書記華田后,就匆匆趕赴縣里開會,當晚未歸,而教研組辦公室也都關緊大門。幸虧華田呻吟了,呻吟聲從三樓傳至二層的高三教室,有用功的學生還在挑燈夜讀,登樓傾聽一陣,斷定屋里的老師肯定有恙,便去喊來杜醫生。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一場病讓杜醫生成為全校近兩百名教職員工中,第一個最為他所熟悉的人。
不料后來也是華田聽到是非最多的一個。
關于杜醫生家的事,其實也怪華田自己。他上任伊始,很迫切想與群眾融為一體,在飯桌上或者茶余飯后的操揚上,都竭力故作風趣地跟老師們說說笑笑,好像很關心對方疾苦,并且很樂于分擔別人的心事。形象親民了固然可喜可賀,但那些老師們嘴皮子在不知不覺間也被調動得很潤滑,一不小心就說到杜常寶杜醫生。剛開始很多人其實不是正面告狀,往往只是旁敲側擊,以不經意的玩笑形式,將關鍵、要害的內容點滴傳至華田的耳朵里。如果是一般性問題,華田料想自己也未必當真,眼一閉就充耳不聞了,偏偏杜常寶家的事不是一般的事,這事很特別,有勾心勾肺的趣味性。華田不得不承認自己也無非凡夫俗子一個,在老師們的敘述中,他眼睜睜看到了粉紅色彩,頓時就亢奮地睜大眼,露出興致盎然的表情。這就壞了!即使穩如泰山是個高難度的境界,他也至少該裝一裝不動聲色。他沒裝,結果講述者就被推波助瀾了,簡直像給馬達上了油門,腦細胞嘩啦嘩啦都往這一處活躍,七嘴八舌越說越歡愉,跟過節的一盤大菜似的。人的興奮點原來也是水狀的物體,很容易隨大流,并且不由自主地失控。到最后,華田就沒有退路了,那些把杜醫生家的緋聞源源不斷供出來的老師,就像把貞操一次次奉獻上的女孩一樣,覺得華田在這事上有了不容置疑的責任,管是應該的,必須管到底。
但那個男人究竟什么時候開始出現在杜醫生家里的呢?這其實是個最關鍵的問題,華田問了,卻沒有人答得上。華田第一次去杜醫生家也沒見到那個男人,第二次再去見上了,知道了他姓劉,河南人,表哥,但也僅此而已,都是表面的。既是親戚,這事本來可以停歇了,誰沒有表哥呢?表哥來在家里一住幾個月甚至幾年,關別人屁事啊。
但是很多老師都已經認為跟自己有關了,也絕不認同所謂表哥一說,何況表哥這個詞本來就曖昧嘛。他們次第拿話擠壓華田,好像馬上就要亡國亡校那般嚴重。前一任書記管過嗎?略管一二,然后就不管了。既然前任可以袖手旁觀,為什么華田不可以?華田第二次去過杜醫生家,見過那個劉表哥后,本也打算甩手不管了,可是,偏偏碰上要創“五講四美三熱愛”先進單位,他還是得來。
現在他第三次來杜醫生家,但是杜醫生不在,杜醫生老婆迎了出來。
杜醫生老婆說,書記請進。
華田說不進了,但他還是進了。
杜醫生老婆說,書記請坐。
華田說不坐了,但他還是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了。
四
這一次杜醫生老婆開始向華田談舒婷的詩。她手里確實恰好握一本薄薄的《雙桅船》,歪著頭,低聲讀出一句:“無垠的大海/縱有遼闊的疆域/咫尺之內/卻喪失最后的力量。”然后微閉上眼,揚著下巴,仿佛站在舞臺上,下面觀者如云。
那一瞬間華田突然想:杜醫生老婆當過演 員吧?
關于詩,華田一直沒有興趣,他是學歷史的。歷史上朝朝代代雖然都有無數詩人五光十色的身影,但往往也都無關痛癢地吟一吟誦一誦而已,誰真正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了?幾乎沒有。靠那些筆墨就能不西出陽關了?就能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了?就能王師北定中原了?跳汨羅江而已,自掛東南枝而已,哀求家祭勿忘告乃翁而已。不過好歹詩人的風情與雅致可以點綴江山,他覺得這其實也不錯,挺好的,這會兒現場聽杜醫生老婆一吟一誦,就進一步覺得更好了。
遼闊的大海千難萬險都渡過來了,到了離岸僅剩咫尺時,卻一下子喪氣乏勁了,這樣的句子不僅是詩,更泛出哲理的光澤,有著無限的人生況味。但是,為什么它會由杜醫生老婆讀出口的?這場面太滑稽了,也難免幾分尷尬。華田頭往里屋探探,他問,杜醫生呢?
杜醫生老婆似乎沒聽進,她揚了揚手中的書,身子往前伸,專注地問,書記你是哪里人?
華田欠欠身子,猜測杜醫生并不在家,那個胖且高的男人也不在。這會兒幼兒園還沒放學,那么大咪和小咪也仍未回來。這么一清點,他開始不自在了。他本來就不自在。一個并不太熟悉的女人,拿著詩集,兩眼放光,煞有介事地讀著。詩是好詩,讀得也有模有樣,可是這些偏偏不是華田所需要的。華田需要什么?
華田開始檢討自己。作為新上任不久的書記,他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急需處理,比如黨建,比如班子建設,比如校風校紀等等,那都是他的舞臺,這些事有改觀了,他的能力才能得到認可。至于杜常寶家里,其實應該先忽略一邊去,就是一定要管,也不妨往后再擱一擱,容當統籌解決。但是他還是來了,有人告狀只是一個借口,告狀的人似乎已經摸透他的心思,于是說了杜常寶家這樣這樣那樣那樣,華田順水推舟,就有了來的理由。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但華田還是看到了自己的猥瑣。他站起來,打算走。此時外面亮了一下,門發出輕微的聲響,然后杜常寶瘦削高挑的身子就立在跟前了。杜常寶說,書記您來了?您坐您再坐。華田心里陡然沉了一下,仿佛什么不潔之事被杜醫生撞個滿懷,臉不免微微發熱。他不坐了,但又覺得也不該馬上走。他站在原地,左右看看,看到杜醫生老婆正歪靠在墻上,手上仍然抓著舒婷的詩集,笑吟吟的,置身事外的若無其事。這個女人,身體的各個部位仿佛螺絲都松動了,走路扭來扭去,連站立也這么歪來斜去,像一株藤,綠油油地攀附著,隨風起舞。華田抿抿嘴,素著臉說,杜醫生你出來一下。杜常寶沒明白似的,扭頭看了老婆一眼,然后才跟在華田背后走出屋子。
不是一個人走,他身后還有老婆。
屋外有風,風徐徐而來,拂到臉上夾帶一股桉樹葉的芬芳。三中偌大的校園里,路兩旁都是高大挺拔的桉樹,葉綠成墨,終年不凋。華田腦子已經清醒過來了,他對杜常寶揚揚手說,杜醫生,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頓一下,他又說,你一個人來就行,你老婆就不必了。
那一刻杜醫生老婆的臉上黯淡了一下,但表情未變,仍微微笑起,眼很有韌度地彎著。見華田要走,她甚至舉起手舞了舞,輕聲說,書記有空再來啊!
華田沒有搭理,背著手向辦公樓走去。
辦公樓離杜醫生住的這幢紅磚樓有五百多米遠,中間橫亙著兩百米跑道的田徑場。夏末秋初,田徑場內的草萎靡不振,比賽似的蔫頭蔫腦。這會兒正是傍晚,學生三三兩兩在上面蹦跳奔跑,蓬勃的生命力通過腳傳遞給了草,草陡然被撥動,左右搖晃。華田在前,杜醫生在后,他們從喧嘩的學生和擺動的草旁邊沉默而過,像兩個拼貼到那個情景中的假人。
一路上華田都在思考一個決定:要不要直截了當?
在辦公桌旁坐下時,他終于心一橫,說出至關重要的幾句話。本來他以為杜常寶會在這幾句話前面垮下去,然后像一道苦難的閘被豁然打開了,開始灰頭土臉地對他哭訴。沒料到杜常寶卻笑了,杜常寶不是馬上笑,而是抿著嘴靜靜看著華田,看了半晌,才嘴往兩旁一咧說,書記,你錯了。
五
華田對杜醫生進行三個方面的告誡:
一、學校是斯文之地,容不得胡來;
二、大丈夫頂天立地,萬不該委曲求全;
三、兩個女兒正在成長,應該給她們提供健康而正常的生存環境。
這時候的華田,坐在锃亮的辦公桌前,背挺立,雙眼有神,完全與自己的職位身份契合了起來。他把話說得非常中規中矩,帶著一股語重心長的俯視感。書記嘛,本該這樣開口發言,加上有辦公室肅穆氣氛的隱約襯托,一切就顯得理直氣壯了。
整個過程華田一直很鎮定,表情拿捏準確,不卑不亢。對人說教本來就是他所擅長的,學歷史的人有上下五千年的廣闊視野,坐標系從來比別人更深邃遼遠很多,躺倒的樹可以被說得復活,垂危的魚可以被說得重生,飄過的云可以被說得停步。一開始華田相信杜醫生被震住了,肢體僵硬,臉上有尷尬一波波閃過。華田想很好,看來已經一步步接近謎底了,同時又不免有幾絲曲終人散的不舍忽閃忽滅。但漸漸地華田發現杜醫生整個人又松動了,像一只從冬眠中昂首跨進春天的蟲子,眉宇開始生輝。
書記,你錯了!杜醫生這么說著,卻并不指出華田究竟錯在哪里,僅是淡淡地笑,頭微微歪著,表情像是在商量,語氣卻堅硬得鏗鏘作響。頓一下,他重復了一句:書記,你錯了!
華田腹中硌了一下,一股氣頂到嗓子上,他再次意識到杜醫生是個有縱深感的人。以為會這樣,結果人家偏偏那樣。如果一切預設的結果都沒有出現,那么在兩軍對壘中,甲與乙原先的優劣勢就該陡然急轉直下了。華田起身泡了杯茶,他只給自己泡,泡在外面套著塑料線編織了一層保護殼的玻璃瓶中,茶的色澤就隔山隔水地看不太清了。這時候華田惱火地想到一個問題:他覺得杜醫生像茶,有著搖青、炒青、揉捻、烘培等漫長的經歷,來路復雜而深奧,絕不是一杯天真透明的清水。我錯了?華田肚子里嘀咕一句,媽的我錯在哪里了?是啊,錯在哪里呢?華田往窗外望了一眼,這是南方初秋典型的天氣,陽光鋪天蓋地,有著精亮的慘白,刺得人睜不開眼。
電話響了。電話還是手搖式的那種,黑乎乎像一團炭堆在那里,鈴聲卻軟綿綿地一聲聲短促而拘謹,帶著幾分撒嬌腔。華田像迎接救星般拿起電話,然后拿腔拿調地連喂幾聲。他真喜歡這個時候的電話,至少把與杜醫生的談話中斷掉。他一下子起了厭倦,不想跟杜醫生談了。主要是有點無措,不知該怎么談。書記,你錯了!能跟用這種腔調說話的人再談什么嗎?這個人還是下級哩。
電話是縣教育局打來的,通知華田下星期去參加全縣中小學再掀“五講四美三熱愛”高潮動員大會。
從吉山鎮到縣城得穿越近三十公里,關鍵是沒有直達車,得倒兩趟公共汽車,這就有點麻煩。類似的會已經開過不止一次了,華田猶豫著要不要讓政治處主任替會,支吾兩聲,還是算了。電話還未放下,一側臉,看到杜醫生已經站起來,正退出辦公室。華田叫了一聲:哎!他是對杜醫生喊,聲音卻傳到電話那頭。華田連忙對著話筒解釋,待他解釋清放下電話,追到辦公室門外一看,已經不見杜醫生的影子了。
縣教育局是華田的上級,杜醫生是華田的下級,級與級之間常有些微妙的不方便。乍一看杜醫生似在禮貌地回避這個電話,或許卻是借機逃開也未可知?華田叫杜醫生來辦公室,杜醫生來了,大概以為是工作上什么大事吧,結果華田說的卻是杜醫生家里的事,老婆的事。說了半天杜醫生卻以“書記,你錯了”作結。華田獨自一人在辦公室里站立片刻,幾乎涌起再去杜醫生家的沖動。杜醫生以為縣教育局的這個電話跟自己無關嗎?那才真的錯了。為了這個先進,全校講了半天,創了半死,諸事皆完美了,萬一有人拿杜醫生家里的事往上一告,或者檢查組來校檢查,發現這事明明就發生在校園里,能忽略掉嗎?不忽略,這“五講四美三熱愛”先進單位的稱號馬上就成泡影了。
也就是說,華田并不單因為猥瑣才非去杜醫生家不可的,華田安慰自己,他分明背負著這么重要的公事,不去行嗎?
這事看來得商量一下辦了。
六
華田不想找校長林東方。四十歲出頭的林東方是全縣最年輕的校長,抓教學很有一套,一連幾年三中都因為中高考的優績而成為全縣最紅火的學校,連一中都嚇出一身冷汗。現實就是這樣,一年一度的大考,既考學生也考教學質量,而教學質量正是校長一手諦造出來的,不服不行。每年中高考成績一揭曉,林東方鼻孔就往天上翹去。要命的是,他還以寫雜文見長,東一篇西一篇發表在省市的報紙副刊上,文風尖銳犀利。文如其人不適用于所有人,用于林東方卻再恰當不過了,說話做事都儼然有投槍與匕首的氣質。一個笨蛋自恃有才非常可怕,如果確實有才還要再自恃就更可怕。華田從二中到三中沒別的,心底懼的其實就是林東方。關于林東方個性鋒芒外露的種種議論已經像地雷陣似的鋪在前方,而他卻不得不把眼一閉慨然踏上。他給自己提了醒,與林東方盡量少說話,不得不說就盡量少敏感少脆弱,能裝多傻就多傻。從理論上說三中的第一把手是華田,但上下都知道其實不是,其實是校長林東方。凡是業務型的單位,分管業務的頭頭才是老大。學校是教學之地,手握左右一千多名學生升學大權的校長,不說一言九鼎,至少也是令行禁止的,在氣勢上早已壓過書記。書記講政治,政治包括“五講四美三熱愛”,這是華田的工作范疇,與校長無關,別去煩他。
華田到鎮上找老陳。老陳是他的前任,放暑假前老陳到齡了,從三中黨支部書記任上退休,這學期華田才從二中提拔來。之前兩人在幾次會議上打過照面,也僅此而已,見過面,點過頭,沒有私交。前后任間的關系總是很微妙,但老陳反正已經退休了,退了再怎么也都是一只死老虎。
吉山鎮水系發達,幾條大小不一的河流交錯而過。有水的地方生命從來都茂盛,這或許就是這里比縣城歷史更久遠的原因。老陳的家就靠著江,老陳是個肥胖的矮個子。以前老陳白天在三中上班,下了班就回家,或者根本不管作息時間就早早溜了,不像華田必須以校為家駐扎里頭。另外,華田五十歲不到,不想廢了教學的手藝,便兼了初二年級三個班的歷史課,每周六節,老陳卻在多年前就已經甩手不上課,混在書記的位子上,坐等退休。
三中老師說起老陳時,基本上都用鼻孔哼一聲,不屑與蔑視一覽無余。但老陳就是凡事不管,杜醫生家里的事卻是真真切切管過的,很多老師都對此作過證。華田說,老陳,你那時那個杜醫生老婆……
老陳馬上嘴角掛起幾絲意味深長的笑,捋了捋袖管,一副準備滔滔不絕的架勢。但最后老陳僅是手在空中用力砍了一下,瞇著眼盯著華田,問道,杜醫生老婆又怎么了?
華田對“又”這個詞感興趣,它表示一種復數。那么之前杜醫生老婆究竟如何來著?
老陳,陳書記,那個男的究竟是什么人呢?華田問得很恭謙,在老陳面前他本來就是晚輩嘛,老陳還是笑了笑,點上根煙,微仰著下巴,吸幾口,吐出煙霧。
華田說,說是表哥,到底是不是杜醫生老婆的表哥啊?
老陳和顏悅色垂下眼瞼瞥了華田一眼,華田想這下子該開始說了吧?老陳果真開口了,老陳說,杜醫生家的事,你應該問杜醫生啊。
華田心里罵了一句。原來對面這個人是老狐貍啊。連老狐貍都對付不了杜醫生的老婆,看來這麻煩真的是大麻煩了。不過既然來了,無論如何都不該輕易后撤。華田說,杜醫生是你調來的吧,陳書記?
老陳咂咂嘴,搖頭說,不是。
頓一下,老陳說,杜醫生是縣教育局前局長魏局長弄給我們的。他來報到前幾天我才知道,要不要反正都得要了。我告訴你,杜醫生可是有門路的人——杜醫生自己其實沒門路,有門路的是他老婆,他老婆那個人……
老陳咳起來,像是被煙嗆了,但華田相信其實不是。果然接下去老陳就不再切入正題,而是打聽起學校里誰誰誰怎樣了,誰誰誰又怎樣了,好像他是游子,在千里之外已經數年,而華田是從他家鄉來的親人,一下子就把故國深情都勾起來了。
華田身子往前探了一探,馬上又泄氣地收回來。他現在需要重新評價自己此行的意義了,意義其實就是沒有意義,不會有意義的。他決定把失望在臉上縱情擺出來,沒必要再辛苦掩飾。不說罷了,罷了罷了。他欠了欠身子,打算站起。
這時老陳又重重咳一聲,老陳說,杜醫生是從河南調來的。杜醫生不是河南人,但在河南長大,他是一年多以前才來我們三中的,不遠千里來的啊。
華田愣著,他在暗暗琢磨老陳話里的信息含量。河南長大?這一點華田之前并不知曉。但這一點究竟有多少價值?華田覺得最好還是抓住時機問一問,那杜醫生為什么要不遠千里地來?
老陳不出所料還是笑了笑,老陳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問杜醫生吧。
七
華田還沒來得及再找杜醫生,杜醫生老婆卻找到他宿舍了,是晚上找。
走廊上的燈壞兩天了,只剩遠處隱約的一盞。華田打開門時,屋里的光歡快地猛撲出去,一下子打在那個盛妝的女人身上。紅襯衫、白長褲、黑高跟鞋,這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不時髦是不敢這么穿的。不等請,她腳一抬就進門,然后徑自拖過椅子坐下。華書記,她仰著頭喊,華書記你在挑撥我們家杜常寶嗎?
華田還怔在原地,斟酌片刻,暗吁一口氣,慢慢踱步到另一張椅子前緩緩坐下。兩張椅子大約離十五六米,華田覺得這個距離其實是不夠的,但房子不大,沒有退的余地了。
華書記!杜醫生老婆重重地再喊一聲,舌尖明顯抵著齒齦,嗓子那里就起了變化,微微有點拖腔拖調地嗲,卻并不過分,稍縱即逝。華田看著她,不時眼閃開不看了,馬上又看。一時之間華田有點拿不定主意,看與不看到底哪種更合適?最后他選擇了前者。不能怯場,不能逃避,這種人……華田身子往后仰了仰,翹起二郎腿,但眼睛還是忍不住逃開,眼珠子往上翻。華田說,杜醫生呢,杜醫生怎么不來?
杜醫生是我丈夫。
我知道。
那個老劉是我表哥。
聽杜醫生說過了。
杜醫生老婆手在額頭上撫一下,那里潔凈如洗,一根毛發都不留。還是臉形好,臉形不好的女人誰敢把頭發這么工整往后覆去?這一點華田知道。他正想著杜醫生老婆接下去會說什么,杜醫生老婆就開口 ,聲調往上沖:既是聽說過了,你怎么……話到這里,她繃緊的臉猛然又松下來,居然還咧嘴一笑。書記,原來你也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群眾了。
華田對這話不免在意,他明明是領導,說他混同于普通群眾顯然有諷刺與鄙視。他轉過臉看著杜醫生老婆,這一看,竟嚇了一跳。杜醫生老婆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也不是剛進門時的樣子,剛進門時她還繁花似錦,眉眼燦爛,這會兒……誰能想到僅僅在一瞬之間,杜醫生老婆已經梨花帶雨了。她本來只是無聲地哭,豆大的淚珠順著鼻翼靜靜往下滑,華田這一看,像是把一個閘門給開啟了,她的嘴竟一點點扁掉,越來越扁,然后唇猛一張,嚎地一聲就噴出來了。
華田霍地站起,馬上又坐下,接著再站起。
當了這么多年政工干部,他擺平過多少女教師、女學生的棘手事,這一次,這一個杜醫生老婆,卻真令他腦袋大。他上前一步,說,有事你說,不要哭。
想想又覺得話說得太軟,在夜色下甚至顯出一絲曖昧感。這時候曖昧是糟糕的,是各種危險的推助器。他重重咳兩聲,后退了兩步,身子抵住桌子邊沿,手掌撐到桌面上。即使這樣他仍然覺得自己有點虛浮,沒有獲得一種踏實感。
他不敢輕易說話了,深呼深吸著氣,抿住嘴。這是考驗他的關口,在與人精神較量這件事上,他以前從未敗過陣哩,他一直以為自己算得上大半個江湖老手,誰想到也會陷入這么無措的境地。
麻煩的是杜醫生老婆還在哭,不像假哭,一聲聲抽泣著,似在隱忍,卻仍不可扼制,肩膀抖動,悲情汪洋的樣子。想到“悲情”這個詞,華田有點惱火起來。這樣一個女人,終日花枝招展在兩個男人之中,養尊處優,無憂無怨,偶爾還能優雅地讀讀詩,她究竟悲在何處了?
這確實是華田最奇怪的:悲在何處?
華田說,這樣吧,有什么事明天讓杜醫生來……他本來打算把為什么讓杜醫生來的理由說得透徹一點,充分一點,已經給自己準備了五六分鐘的時間,他以為是必須的,能在這個時間里說服杜醫生老婆,今晚就算打了一場勝戰了。不料話音未落,杜醫生老婆已經站起來了,扭著身子急速往門外走,仿佛早就盼著他這句話。再見書記,打擾您休息了,對不起。
走到門口時,她反過身,把門輕輕帶上。
轉折得太突然了,起落都沒有任何過渡鋪墊,沒有真實感。杜醫生老婆走出去時,華田竭力想看清她的臉,究竟上面還有沒有淚呢?一場夢似的。
這一夜華田根本沒睡好,躺在那里一直有似非而是的感覺。第二天他沒有主動找杜醫生,他在等杜醫生來找,但杜醫生沒來。第三天華田動身去縣里參加全縣中小學“五講四美三熱愛”動員大會,走之前他的腳幾乎已經邁向杜醫生家了,走兩步又歇下了。鎮靜,他這么告誡自己。打一場心理戰如何?他既然已經說過讓杜醫生來了,就該等著杜醫生來,沒有再主動去的道理。得把這事先晾下來,擱一邊去,漠視著。
可是為什么杜醫生不來呢?他還是覺得不解。
他在去縣城的汽車上一邊想著杜醫生,一邊掂量著要是杜醫生最終仍然不肯來找他,那么他是否還要再去一趟杜醫生家?杜醫生那個家里有兩個成年男子,一個成年女子以及兩個未成年小女生,那是個奇怪的家庭,這個家庭于公說是不安定因素,于私說——私該怎么說呢?華田嘆了口氣,心里竟有一點隱約的興奮。學校里很多老師都跟他一樣吧?一片荒原之上,能開出一朵花來,哪怕這朵花多么劇毒,但它竟是那般妖嬈地搖曳,雖對它口誅,似要再三討伐,畢竟有它開在那里,一下子還是多出生動撩人的景色來。
杜醫生老婆就是妖嬈劇毒的花?
八
教育局長在動員會上說,要把創“五講四美三熱愛”先進單位當成一場戰役來抓。高考也是戰役,但那歸校長管,與華田無關。現在這場戰役華田第一次站到第一線任總指揮,擔子不輕。開完會華田沒有直接去學校,正逢周末,他繞回家兩天。家里平安無事,妻子健康快樂工作順利,女兒乖巧聽話成績優異,兒子雖頑皮淘氣,瘦得像個猴精,學習也從來不差,總之都無須他太操心。也算天意吧,就是要讓他全心去為學校的事操勞。周日傍晚他就離家,兒子追出來,仰著頭問,三中很好玩嗎?他笑起來,擺動頭。兒子說,我不信,不好玩你為什么老是呆在那里?他笑起來,摸摸兒子的頭,心想,還得有多長日子,這孩子才能體味到世間的復雜與復雜中的千萬滋味呢?
以前他回家常講學校里發生的事,這次他也說了,但僅皮毛談談新學校里的人事關系,沒有深入,更沒有說到杜醫生家。說杜醫生家,就一定要說到杜醫生老婆。這事當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不敢跟老婆孩子說杜醫生老婆呢?心虛嗎?去他媽的,他又沒做虧心事。
如果路上順利,到學校后時間還早,他就打算晚上去杜醫生家。地盤內所有師生思想道德上的問題,都與他有關,所以他完全應該理直氣壯地去,了解是非。校園里容不得傷風敗俗,如果只是一場誤解,就該及時讓老師釋疑。創先進的這個關頭上,任何不安定因素都可能是大患。不就是一個杜醫生老婆嘛,他必須拿下。
但是杜醫生家卻空了。華田在夜色下推開門,里頭是黝黑的。拉亮燈,屋里沒有桌子、沒有沙發,沒有床鋪,也沒有人。周圍的老師都聚過來,說是昨天搬走的,昨天來了一個大卡車,是部隊用的那種,又高又壯,還有十幾個年輕人,穿著卸掉領章的舊軍裝,只在眨眼間,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就搬走了一切。杜醫生呢?有人就遞過來一封信,是杜醫生留下,信封上寫著:華田書記收。華田打開來看,沒有太多話,僅寫了一行字:現辭去三中校醫之職。此致敬禮。
華田迅速把信收起,手指頭有點慌亂。
華田問誰知道杜醫生一家去了哪里?
竟沒有一個人知道。有人說,當時問了杜醫生,杜醫生只是笑笑,沒有答。還有人說,搬家時杜醫生家的人一直有說有笑像是去旅行。
不是旅行,就這樣消失了,從此杳無音訊。某個瞬間華田覺得松一口氣,但好幾夜沒睡著仍是為了這事。整個學校因此熱鬧了很久,各種說法都有。華田兩耳忙碌了一陣,那些零碎的消息被他漸漸拼接了起來:那個姓劉的胖且高男人曾是河南某縣書記,早有妻室,又跟杜醫生老婆好上了——當然那時陸白芷還不是杜醫生老婆,只是縣劇團美貌可人的報幕員。因為肚子隆起,胖且高男人就讓她成為杜醫生老婆,不是真老婆,只是一個虛名。杜醫生部隊轉業是胖且高男人安排的工作;杜醫生弟弟致人重傷,是胖且高男人想法子免其入獄;杜醫生母親病重,是胖且高男人提供治病費用……那么就是說,大咪小咪的親生父親其實不是杜醫生?杜醫生知恩圖報假模假樣地當了別人的丈夫與父親后,有一天終于胖且高男人經濟出事了,出事前安排杜醫生從河南急急調到三中。然后胖且高男人被開除了公職,便也一路追隨而來……是不是真的?華田撫額反復思量,但仍然沒有結論,誰也拿不出結論。這世道太匪夷所思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不斷產生,他只能想,有可能,有那樣的可能。
但既然已經來這里了,似乎也能團團圓圓地過下去了,為什么有一天他們又突然一起消失了?這是華田最惱火之處。此舉是冒犯三中,冒犯了三中的領導。年輕的校長林東方也很不高興,撇著嘴忿忿地說:那男的又回去當官了吧?杜醫生這個二百五!
華田在心里重復了一句:杜醫生這個二百五!
他其實是好奇的,想知道杜醫生之后怎樣。活著都不容易,但沒杜醫生這么不容易法的。每次從那棟合掌式磚樓旁經過時,他都習慣性抬眼望望,有時想起杜醫生,有時想起胖且高男人,有時想起給他遞過茶、喜歡讀舒婷詩的杜醫生老婆。后來樓拆了,再后來華田退休離開三中,就再沒人跟他說起校醫杜常寶家的事,漸漸也就忘了,他以為忘了。晨昏時分他常不知不覺發會兒呆,恍恍惚惚,不相信迷迷糊糊間一輩子竟快過到頭了。女兒嫁到美國,電話不多;兒子在北京工作,很少回來。生活就像一塘滯掉的水,只有女兒來電話以及兒子好不容易回趟家,水面才能稍微動一動。
有一天兒子終于回來了,拿出與女友的多張合影,說是打算結婚。
這幾年兒子掙錢不少,身邊花樣美女如鯽,卻沒一個真正落實到婚姻。華田之前一急,都不免深懼是西門慶那孽種轉世投胎給他,突然之間卻一本正經談婚論嫁了,眼睛亮亮的,每個毛孔瀉出甜蜜。華田戴上老花鏡看照片,第一眼是失望,沒他想像的漂亮,差很遠。看到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時,慢慢覺得脊椎骨開始燙,從溫熱到灼熱,然后整個腦袋都嗡嗡嗡呼嘯起來。喉嚨那里有點黏,癢得他連咳幾聲,好一會他才問,她姓什么?
兒子覺出異樣,反問道,怎么啦?
華田僵直著身子繼續問,她姓杜?
兒子怔怔地看過來,半晌才緩緩搖頭。她姓陳——為什么要姓杜?
她爸是醫生?
不是,是大學教授。
她媽呢?
畫家。
河南人?
不是。東北人,從小在英國長大,今年才回國。
兒子走近來,也看起照片,然后側過臉問,爸,你認識?
華田遲疑一下,搖了搖頭。教授、畫家、東北人、英國長大,都對不上號,可怎么那么像呢?油亮寬闊的額頭,窄窄的肩,細長的脖子,嘴邊兩粒花生米大的小酒窩,還有她與兒子合影時整個人藤蔓般柔軟歪斜過去的模樣,都是那個人,那個杜醫生老婆的翻版。
呃,杜醫生老婆!一下子又都記起來了,很清晰,那一杯琥珀色的茶仿佛就擺在跟前,裊裊散發著熱氣,還有那本舒婷的詩集,她捏在手里,輕輕吟誦著。
兒子說起跟這個女孩的認識過程,原來去年赴歐洲出差時邂逅的,一見鐘情,海誓山盟。兒子說,爸,她才真正是我的菜!
華田低著頭把照片重新摞好,洗牌似的插來插去,兒子的這個菜就在他眼皮底下變幻著各式笑容和姿態,而所有笑容所有姿態,都……真的非常非常像杜醫生老婆。
兒子很緊張,胳膊吊到他脖子上。他覺得應該讓兒子放心,連忙笑笑,晃一下腦袋,又順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這個動作還沒做完,就記起那一天,他從家里去學校,兒子追出來,個頭小小的,還未發育開,仰著頭問:三中很好玩嗎?
似乎就發生在昨天。
那時候三中校園、杜醫生家的事、杜醫生老婆……他突然很想告訴兒子,盛年時,他也認識一個類似的菜。當然最終他沒有開口,不知該從何說起。認識而已,什么故事都沒發生。有可能發生嗎?比如那天晚上,她來他宿舍,又委屈又柔弱,梨花帶雨……之前他從沒這么想過,但那個念頭或許種子似的早就埋在那里了,今天終于鉆出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