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換衣服的女孩

侯智勇

1. 怪異的女孩

如果要評選公司里穿戴最不講究的女孩，那絕對是剛來的新人葛曉菲莫屬了。葛曉菲來公司半個月了，一直是一件棗紅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褲子示人，出來進去雷打不動。葛曉菲于是成了其他愛美女孩的取笑對象。作為跟葛曉菲面對面辦公的同事，以及葛曉菲的直接領導和暗戀者，顧卓然覺得葛曉菲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也自然而然地就站到了葛曉菲這邊。

那天中午，幾個女同事湊在一起又嘰嘰喳喳起來了，八卦完了娛樂圈女明星，又將葛曉菲當成了談資。公司會計楚金麗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她帶著十二分鄙視的口吻說：“葛曉菲一定是西部山區出來的，我聽說那里是非常非常窮的，窮到一家人只有一條被子，一家人只有一身衣服，誰出來誰穿衣服，不出來的就只好光著躲在被窩里。”楚金麗極盡嘲諷的話讓在場的其他女人笑得前俯后仰，顧卓然再也忍不住了，他拍案而起：“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去美美容逛逛街也好，這樣嚼人家舌頭有意思嗎？”

楚金麗尖著嗓子叫道：“顧卓然，你少來打抱不平，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妞了？我知道，作為公司里著名的剩男，那樣的女人最合你的心愿——省衣服啊！”女人們又放肆地笑開了。

顧卓然想，如果葛曉菲答應做我的女朋友，我甘愿每天讓她換一身衣服！說起來也是奇怪，雖然葛曉菲是公司里公認的取笑對象，但顧卓然就是沒來由地對她有好感。顧卓然是剩男不假，他找女朋友的目光卻是出了名的挑剔，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上葛曉菲，也許是因為她的清純文靜吧。如今的女孩風塵味都太濃，真正清純的女孩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當然，也許不需要什么理由——暗戀需要理由嗎？

公司中午的休息時間很短，也就一個多小時，很多員工干脆就在公司里叫外賣，吃完飯后或者玩電腦打游戲或者聊天來消磨時光。但葛曉菲中午從來不在公司休息，她一下班就匆匆走了，下午總是準時來上班。實事求是地說，顧卓然也不喜歡葛曉菲總是以那一身土得掉渣的衣服出現在他的對面。他好幾次想對葛曉菲直言不諱，但每次話到嘴邊又都咽回去了。他不和葛曉菲說話，葛曉菲更不主動和他交流，葛曉菲的眉目間總是隱含著一片愁云慘霧，她不愿和任何人多說一句。

顧卓然在等待一個機會，如果等不到，他就要創造一個機會，他要改變一下葛曉菲。

周末的下午，快下班了，顧卓然讓葛曉菲幫個忙，他有個統計表格總是做不好。葛曉菲幫他做完后，不久，顧卓然又求她校對一個剛寫完的策劃文案，說自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覺得太順眼，自己反而心里沒底了，要葛曉菲無論如何要給他挑出毛病，至少要找出錯別字。葛曉菲很認真地給他提出了幾點意見，還修改了一些字句。顧卓然很感激地說：“謝謝，喲，你看，耽誤你下班了，干脆，我們一起吃個便飯吧。”葛曉菲推辭說不用，顧卓然堅持要請，葛曉菲說她沒空，顧卓然說只是吃快餐不會耽誤多少時間，葛曉菲實在不能再拒絕，只好從命了。

然而，吃快餐的葛曉菲依然是個悶葫蘆，顧卓然幾次想開口提一下她的衣著問題，都欲言又止。看葛曉菲快吃完了，顧卓然只好又去拿了兩杯果汁來，但在路過葛曉菲身邊的時候，他輕輕一揚手，其中一杯果汁就灑到了葛曉菲的后背上。

2. 生命的轉折

“啊——”葛曉菲嚇了一跳。顧卓然趕忙賠禮道歉，用手巾紙給葛曉菲擦了又擦，還說快餐店的旁邊就是個超市，他要買一件衣服賠他。葛曉菲說不用了，顧卓然哪里肯依，說葛曉菲如果不同意就是不原諒他。最后，顧卓然給葛曉菲買了一件很素雅的碎花純棉T恤。看著至少上半身煥然一新的葛曉菲，顧卓然在心里感嘆萬千：葛曉菲其實是很漂亮的，身材是很好的，只是不會打扮罷了。

顧卓然心想，這樣煥然一新的葛曉菲，一定會讓楚金麗那樣的長舌婦閉嘴！正是懷著這樣的憧憬，星期一的早上，顧卓然早早來到公司，準備迎接葛曉菲的驚艷亮相。然而，當葛曉菲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顧卓然的心情卻突然跌到了谷底：葛曉菲穿的，竟然還是那件棗紅色上衣！

面對顧卓然質疑和不滿的神態，葛曉菲沒有回應，她一整天都在埋頭工作，直到下班了，她才歉然地對顧卓然說：“顧大哥，那件T恤其實我非常喜歡，我雙休日整整穿了兩天，今天早上就把它洗了。”顧卓然這才釋然道：“我感覺你的這件上衣跟你的年齡啊、皮膚啊都不符合，你真的應該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呢。”葛曉菲笑了笑，沒有回應，走了。

顧卓然覺得葛曉菲的怪誕舉止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者說是有苦衷的，可是葛曉菲才來公司沒幾天，顧卓然對她的個人情況一無所知。不過，顧卓然不用擔心，楚金麗不僅在嘲諷別人方面是強項，對一個人進行調查摸底也是她所擅長的。不久，顧卓然就從楚金麗的大嘴里知道了葛曉菲的一些資料：她中午出去總是在大街上亂逛，有時還走得很遠，一路上記下一些標記，不過，從來不見她買什么衣服、化妝品。匪夷所思的是，葛曉菲總是在公司對面的一個超市買剃須刀。聽到這里，楚金麗周圍的女同事都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啊？不會是真的吧？她買那玩意兒做什么用？”“喲，真是好變態，看她傻呵呵不開化的樣子，原來是假裝清純，她是不是已經跟男人同居了，是給男朋友買的……”

顧卓然也是目瞪口呆。如果先前可以對葛曉菲下一個不修邊幅的定論的話，那么如何評價葛曉菲這些令人困惑的舉動，真的太令他傷腦筋了。

顧卓然靈機一動，不久，他要到了葛曉菲的QQ號碼。他想，一個人也許在生活里展示真實的自己，在網絡里卻設法掩蓋自己，或者，在生活里掩蓋自己，卻在網絡里展示自己真實的一面。但是，一個人不可能在生活和網絡里都掩蓋自己，否則，這個人就太苦悶了。而葛曉菲肯定是后者。

顧卓然成功地進入了葛曉菲的QQ空間。他首先要看葛曉菲的相冊。葛曉菲的空間相冊里多姿多彩，她穿著各種色彩艷麗的衣服風情萬種，甚至連顧卓然給她買的那件碎花純棉T恤，她都穿在身上自拍了一下。一個在公司里穿著古板的女孩，在自己的網上空間里卻盡情展示著曼妙的身段和火辣辣的青春活力，這又是一個矛盾統一體。雖然不出乎意料，但顧卓然還是感到心痛了一下。為什么？

顧卓然開始瀏覽葛曉菲的日志。他發現，葛曉菲的日志是從兩年前開始寫的，一直明快流暢，字里行間洋溢著她對生活的熱愛，讓人感覺她是那樣無憂無慮。可是，日志到了今年5月卻戛然而止。看來，一定是今年5月，在葛曉菲身上發生了什么重大的變化。

顧卓然重新進入葛曉菲的相冊，查找這些相冊的創建日期和照片的上傳日期。他發現，5月份之后，葛曉菲上傳的照片顯著減少了，而且，對比她5月份之前的表情，眼神里的憂郁和不安是那么顯著。

顧卓然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3. 背后的故事

葛曉菲想不到顧卓然竟然會跟蹤自己，出了地鐵站，她感到后面好像有一雙眼睛，回頭望去，卻誰也看不到。葛曉菲進家之后不久，就有人敲門，從貓眼里她看到了顧卓然。葛曉菲遲疑著不開門，顧卓然就打她的手機，說他是來看望她的。葛曉菲說：“我媽是早發性癡呆患者，她不愿見到陌生人，我怕你嚇著她，也怕她嚇著你。你如果有時間就先在外面找個地方坐一坐吧，等我服侍完了她，我會去找你。”

顧卓然在一個茶樓里落座，很久才等來了葛曉菲，面對顧卓然懇切的目光，葛曉菲終于打開了心扉。

葛曉菲的生活本來一片陽光。雖然她是養父母從一個垃圾桶旁發現并收養的，但一直沒有生養的養父母，一向對她視如己出。一切的轉折發生在今年的春天。她的養父是個釣魚迷，今年春季的一天，他正在河邊釣魚，一個在河邊撿石子的兒童跌入河中，他趕緊下水去救，結果沉下去就再也沒有浮上來。噩耗傳來，葛曉菲的養母當即就暈了過去。葛曉菲的養父母關系一直非常好，好到父親生前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天都讓妻子給他刮胡子。那天，兩人為了一件瑣事吵了頓架，母親賭氣沒有給父親刮胡子。母親是有些迷信的，雖然在父親火化前，母親給他刮了最后一次胡子，但母親卻從此認為，是她沒有給丈夫刮胡子，帶來了那次厄運。

“母親以前一直是個精明強干的女人，但父親的離開對她打擊非常大，她從此陷入焦慮和自責之中，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后來，我發現她經常出現記憶模糊，丟三落四越來越嚴重，比如，幾小時前剛做的事都不能回憶，她才五十多歲啊！今年5月的一天，我偷偷咨詢了醫生，得知母親是早發性癡呆。更讓我傷心欲絕的是，母親只對自己以前穿過的棗紅色上衣記憶深刻，如果我換了衣服穿，母親甚至認不出我了。所以，我一直不敢換衣服。”

葛曉菲還說，隨著病情加重，母親對過去的經歷也想不起來了。她念念不忘的只有刮胡刀，只有每天給父親刮胡子的一幕幕，但她總懷疑有人偷她的東西，因此總是將刮胡刀亂藏，藏起來之后就很難找到，為此，葛曉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買來刮胡刀，防止母親因為找不到刮胡刀而情緒激動。為了防止母親走失后找不到，她不得不下功夫將本市地圖上沒有的街道、胡同、店牌名稱記下來以防萬一。

顧卓然終于明白了葛曉菲的眉目間為什么總是那么多愁云慘霧了，果然如自己猜測的那樣，她并非什么舉止怪誕，而是為了母親所做的犧牲。

顧卓然忽然拉住葛曉菲的手，急匆匆就往外走。葛曉菲問他去干什么。顧卓然說：“我認識一個老裁縫，手藝很好的，讓他照著你的衣服多做幾套，這樣，你幾件衣服換著穿，就不必擔心媽媽認不出了。”

到了裁縫店，老裁縫給葛曉菲做完了量體，顧卓然忽然也讓老裁縫給自己量一下。老裁縫不解地問：“你想做什么？”顧卓然紅著臉說：“你給我多做幾件這樣款式和顏色的西服吧，以后也許用得著。”說著，飛快地瞟了葛曉菲一眼。

一旁的葛曉菲忽然明白了什么，臉倏地紅了。

出了裁縫店，葛曉菲問：“假如楚金麗她們也用看怪物一樣的眼神來看你，你怎么辦？”

顧卓然會心一笑，用自己才聽得見的聲音，低低地說：“我會告訴她們，這叫情侶衫……”

顧卓然七歲那年，父母就在一場車禍里去世了，是爺爺一手將他撫養大，并靠撿破爛供他讀完大學。如果不是親愛的爺爺，他不會有今天光鮮的工作。貸款買房之后，他將爺爺從農村接來，想讓爺爺安享晚年。可是，爺爺不太適應大都市的生活，加上年紀也大了，不久竟患了老年癡呆癥，經常胡言亂語，亂丟垃圾，將家里搞得滿地狼藉。顧卓然每次相親，都想找一個能幫自己侍候爺爺的女孩，但他一直找不到，那些女孩見了爺爺都要花容失色，怎么會答應他的要求。于是顧卓然一直單身，直到去年爺爺終老。顧卓然一度以為，在這個紛亂的時代，好女孩就像天上的星星，肯定是找不到的了。不想，葛曉菲出現了。雖然顧卓然沒有機會考驗她是否愿意侍奉他的爺爺了，但一個肯為癡呆的養母犧牲漂亮、忍受白眼的女孩，同樣是鳳毛麟角的。

顧卓然下定決心了，這樣的女孩，他一定要追求！

（責編/朱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