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陵生



植物保護自己的武器不僅僅是荊棘和刺薊,植物甚至還會向它們的動物盟友“求救”……
伊恩·鮑德溫將他的實驗室搬到了美國猶他州西南部大盆地沙漠的野外現場,那是位于一個陡峭斜坡上的一塊被燒成焦黑的土地。鮑德溫是一位生物學家,同時也是德國馬克斯 -普朗克化學生態學研究所分子生態學部門的負責人。他帶著一批設備來到這荒野之中,目的是進行一項新的研究:植物如何保護自己。關于這個問題,他已經探究了20年。
不同尋常的實驗
猶他州沙漠荒野中的這片焦黑土地,是在一年前遭雷擊后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山坡上的刺柏屬叢木和山艾樹都在雷火中被焚毀,但大火引起的煙霧卻喚醒了蟄伏在土壤中的野生煙草種子,它們開始發芽生長,并最終占領了這片荒野之地。在鮑德溫眼中,它們正是他研究植物自衛能力的理想實驗對象,因為在燒焦的土地上,除非擁有強悍而靈活的防御手段,植物是不可能生存下來的。于是,這片野生煙草被鮑德溫選定為實驗對象,他和他的研究團隊用紅色尼龍布制作小旗幟,在煙草植株上做標記,開始了他們不同尋常的研究。
為了監測野生煙草如何以化學防御手段對付像毛蟲這樣的敵人,鮑德溫等人在實驗地里架起了監控設備,他們使用化學傳感器監測植物之間的“通信信息”,包括“呼救”、“邀請”、“警告”等,而所有這類信息都是以人類鼻子無法感知到的氣味分子形式飄浮在空氣中的。
監測結果給鮑德溫以極大的驚喜:野生煙草不僅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而且還能向它們的“動物盟友呼救”。事實上,科學家已經知道,植物不僅能發送化學信號來抵御它們的昆蟲敵人,而且還能發出信號吸引來它們的“盟友”——植物的敵人的敵人。植物的自衛手段還不限于此,科學家還發現了更令他們驚訝的事實:植物甚至還可以“聽”到附近的其他植物之間的“談話”,從而加強自身戒備,防御敵人來犯。鮑德溫認為,根據這一發現,科學家最終將培育出能夠更“大聲”并持續“召喚”其“盟友”來對付農業害蟲的莊稼品種。
煙草植物的“化學武器庫”
火災之后幸存下來的煙草種子或許已經蟄伏了一個多世紀,可當它們重見天日,開始日漸生長起來時,卻又必須面對新的問題:種子發芽生長開花繁殖的機會只有一次,那它們如何才能避免昆蟲或草食動物的危害?鮑德溫說,啃食煙草植物的昆蟲有許多種,而且每年這些昆蟲的種類和構成都不相同,但煙草植物擁有驚人的可塑性,它們總是在適應著不斷變化的環境。
煙草秧苗想要成功地活下來,就必須設法躲避開某些天蛾的毛蟲,而竹節蟲、跳甲和盲蝽象更是煙草植物避之不及的敵人。鮑德溫將在實驗室里培育的一只饑餓的毛蟲帶到煙草地里,放在煙草植株上,然后進行觀察。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用氣相色譜儀監測被毛蟲侵犯的煙草葉子發出的分子信號,同時檢測附近未受到毛蟲侵害的煙草植株的反應,以了解它們究竟會做些什么。
科學家早已知道,在遭到外敵入侵時,植物能夠激活自身強大的防御系統,就像人類產生抗體來抵御病原體一樣。例如,當毛蟲啃食一片樹葉時,植物會識別出毛蟲唾液中所含的化合物,然后啟動自身相應的化學防御機制。許多植物都能產生毒素(如無色有毒的生物堿)來殺死昆蟲,或產生某種化合物以減緩和阻止入侵者消化植物。
如果這一招失敗了,植物還有第二道防線——受到攻擊的植物會向空氣中釋放它們的“化學驅蟲劑”。鮑德溫的研究證實,在危險時刻,煙草植物會“召喚”它的“盟友”前來救助。他設計了這樣一個實驗:先將組成“化學驅蟲劑”的化學物質涂抹在煙草植株上,其中或者只包含一種他們已確定的揮發性化合物,或者混合有多種化合物。之后,將天蛾毛蟲的卵粘到經過處理的煙草葉子的底面,并進行觀察。不出他所料,涂抹在煙草植物上的化合物散發的氣味很快就引來了一種喜歡吃天蛾毛蟲蟲卵的小型食肉動物。
鮑德溫對煙草植物發信號的過程進行了解釋:植物感覺受到了傷害,于是以某種方式發出信號,某種昆蟲立即作出回應,應邀而至,于是植物與動物之間的某種互利共生過程就這樣開始了。
科學家對植物強大的自衛能力深信不疑,認為植物通過釋放某些揮發性物質,可以減少高達90%的草食動物的攻擊,多數植物都能發出這種化學信號,而且這也是它們普遍使用的溝通方式。植物一直都在進行著這樣的溝通。
植物向動物“盟友”求救
荷蘭科學家馬塞爾·迪克也是最早對野生植物的化學信號反應進行研究的科學家之一,他的研究也表明,受到蟲害侵犯的植物會爭取它們的“盟友”——敵人的敵人的幫助。
迪克發現,當利馬豆遭到葉螨攻擊時,只要葉螨的唾液一接觸到利馬豆,后者就會產生并向空氣中散發化學求救信號,吸引另一種蟲螨前來捕食利馬豆的葉螨敵人。迪克說,“科學界現在已一致認同,即使不是所有的植物物種,至少大部分植物物種都擁有向植物‘保鏢發出求救信號的特性,即使是像銀杏這種已經在地球上生存了1.5億年的古老植物,也能發出化學信號與昆蟲溝通。”
美國昆蟲學家孔蘇洛·德莫拉斯也致力于這方面的研究。她的研究表明,當毛蟲啃食玉米、煙草、棉花等植物時,受到攻擊的植物會產生吸引寄生蜂的化學物質,并在空氣中四散開來。這種化學信號有著非常明確的針對性,只吸引把卵產在危害植物的毛蟲體內的寄生蜂。德莫拉斯說:“植物不只是說‘我受到傷害了,它們還會具體指明是誰在傷害它們。植物的這種自我保護機制復雜而令人難以置信。”
德拉莫斯和她的同事還發現,植物還能定時釋放具有不同效果的信息。例如,寄生蜂在白天活動,所以白天是植物釋放SOS求救信號的時候。而在晚上,易受毛蟲侵害的植物釋放的是另一種可以阻止夜間飛蛾產卵的化學物質。
植物之間的“通信”
雖然科學家早已知道植物擁有向昆蟲“盟友”發出求救信號的能力,但“植物之間也在進行交流”的秘密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才被鮑德溫首次發現,當時他是美國達特茅斯學院的一名大學生,正跟隨生物學家杰克·舒爾茨一起研究樹木。
1983年,鮑德溫和舒爾茨公布了一個頗有爭議的假設:受到傷害的楓樹發出的在空氣中傳播的化學信號,可增強附近未受傷害的楓樹和楊樹的防御力量。他們說,植物本身也會進行無聲的“交談”,樹與樹之間也在溝通,楓樹與其他的楓樹也在“竊竊私語”。
當鮑德溫和舒爾茨的觀點首次在《紐約時報》等報刊上發表時,一些科學家很不以為然,反對之聲甚至讓兩人難以得到進一步的研究資助。后來,迪克等人發表了一系列關于植物之間溝通交流的論文。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最終改變了人們的看法。
在過去十多年里,科學家們進行的各種實驗揭示了植物之間溝通交流的很多秘密。比如,遭到螨蟲侵害的棉株和利馬豆釋放在空氣中的求救信號,能提醒尚未受到侵害的植物也同時釋放召喚螨蟲的敵人的信號;柳樹、楊樹、榿木和白樺樹都在“傾聽”自己同伴發出的信號,連大麥幼苗也會“傾聽”其他麥苗發出的信號;受到傷害(無論是被毛蟲啃吃,被真菌感染,被葉螨滋擾,甚至是受到機械力的折損)的植物發出的化學信號,會立即啟動附近未遭傷害植物的防御機制;即使是不同物種的植物也可以接收到這種化學報警信號。現在,還有研究人員正對土壤進行測試,以了解植物是否也從它們的根部系統釋放這種化學報警信號。
科學家指出,我們正逐步認識了解到,植物受到害蟲侵犯做出的反應,與動物機體對于病原體感染做出的反應相似,甚至完全相同。
對農業生產的啟示
研究發現,植物面對蟲害的反應不盡相同,植物究竟會采取怎樣的應對措施,取決于它們的生長期、營養狀況,以及它們的“意愿”——是生長還是防御,是繼續生長還是繁殖后代。科學家指出,從野生植物中獲取的這些信息,將有可能導致農業生產的真正的革命性變化。
在今天,農民為了土地高產,對馴養植物大量使用農藥,卻往往因此令植物失去了天生的化學防御機制,在遇到蟲害或其他危害時,它們幾乎喪失了發出化學求救信號的本能。研究發現,野生棉株在遭到危害它們的毛蟲侵犯時,發出召喚“盟友”寄生蜂前來解救的信號強度是人工雜交植株的10倍以上。
迪克指出,人類在選擇人工栽培的作物品種時,主要考慮的是產量和抗病蟲害等特性,但很少考慮植物的生物控制特性,而后者對于無害于環境的病蟲害防治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在植物的自然生存環境中,不僅有昆蟲和草食動物,也有眾多的昆蟲和草食動物的天敵。人類在農業耕種中所采取的簡單處理方式,導致害蟲天敵的數量日益減少。因此,我們如果要想充分利用植物的生物控制特性,就應該為植物創造良好的“勞動”條件。
現在,一些研究人員已經開始利用植物的溝通交流特性,通過巧妙的安排,讓害蟲遠離農作物。例如,東非一種螟蟲的毛蟲大肆啃噬玉米和高粱,于是人們在玉米和高粱地里種上糖蜜草,糖蜜草發出的在空氣中傳播的化學物質能夠起到驅趕螟蟲的效果,同時還能吸引來毛蟲的天敵寄生蜂。與此同時,人們還在玉米和高粱地附近種植螟蟲喜歡吃的植物,以將害蟲吸引過去,讓它們遠離農作物大田。這種做法在一定程度上仿效了園丁的做法——有經驗的園丁知道,將某些植物搭配種在一起,對于植物生長會起到很好的效果。
鮑德溫發現,野生煙草植物可發出許多不同的化學物質來吸引那些“口味”多樣的昆蟲——毛蟲卵、葉螨和盲蝽象等,都是它們喜愛的食物。重現大自然的生態系統可能并不那么容易,但科學家希望他們的研究可以將以自然為本的病蟲害防治方法方便地應用到許多植物品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