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廣文

在具體的改革實踐中,我們往往忽視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論斷的時代內涵,而將其教條化與狹隘化。于是,實踐作為真理標準的內涵被誤讀,實踐的重要性被過度凸顯,理論的意義被人為弱化
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客觀上成為改革開放的理論奠基。真理的“實踐”標準的提出具有深刻的時代背景。
首先,反右運動、大躍進和“文革”等政治運動使得意識形態過度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左傾思想嚴重束縛了社會的發展,國家貧困落后、國民經濟被極大摧殘,瀕臨崩潰。而改革開放之“改革”,一方面是國家經濟戰略的全新布局,另一方面也是對舊有思想禁錮的反抗與沖破。在此意義上,“實踐”代表了全民反抗思想僵化與教條主義的決心,其作為“改革”的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其指導社會發展的理論意義。
其次,1978年的中國社會轉型缺乏必要的實戰經驗與理論積淀,甚至可以說是從零開始,市場經濟這塊試驗田究竟該怎么種,以及它今后究竟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實,沒有人知道答案。這一步棋的確是開創性的,可謂是機遇與風險并重。在那個非常時期,現實困境決定了我們必須要摸著石頭過河,從實戰中一點點地積累經驗。于是,“實踐”扮演著為理論建構提供第一手經驗材料的角色,其也就必然成為我國社會發展的關鍵詞。
然而,在具體的改革實踐中,我們往往忽視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一論斷的時代內涵,而將其教條化、狹隘化。于是,實踐作為真理標準的內涵被誤讀,實踐的重要性被過度凸顯,理論的意義被人為弱化。這種誤讀的直接表現,就是在改革開放30多年的豐功偉績下,表現出了一種發展的盲目性與投機性。實踐的過度優先與理論的相對缺席,已經成為阻礙中國社會發展的隱性屏障。至于實踐作為真理標準究竟被誤讀為何意,筆者認為有以下內容值得探討:
其一,“實踐”被誤解為“小用”。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學以致用”的傳統,但這里的“用”應該是一種“大用”,是一種面向社會中的現實問題并給予回應的方法。任何理論只有在治國為民的高度發揮作用,才算是真正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實踐”本為“大用”并無不妥。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往往將實踐中的“大用”狹隘成“小用”或“日用”,以為評價一種理論的優劣,根本在于其在日常生活中是否能用,能夠用得上的就是好理論有價值,而用不上的則是“務虛”,沒有意義。這樣就讓“實踐”常常淪為“庸俗經驗主義”。事實上,所謂一種理論對人們的生活是否有“用”,并不是看它能否在需要的時候拿來即用,也不是將它的目的限定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事務,而是看它能否在一種更深層的社會歷史脈動中對人們的生活產生積極深遠的影響。不難發現,在很多領域,越是成熟深刻的理論體系,越是抽象晦澀,離人們的日常生活也越遠,甚至完全沒有“日用”的可能性,但我們卻不能因此否定它的價值。
其二,“實踐”被描述為一種功利主義訴求。不得不承認,“功利目的”取代“實踐”成為真理的標準的確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更為嚴重的是,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這個取代的過程已經緩慢開始,用實踐檢驗理論正在成為一個面具,其潛臺詞則是這種理論是否能在短期內迅速收到實效。毫無疑問,在一個講求效率的社會,我們似乎已經不再需要理論,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套創造財富的行動指南。那么,如果我們不采取任何行動,這個過程將不可避免地給人類社會帶來兩方面的影響:其一,它加強了我們的武器裝備(伽達默爾語),讓我們口袋中的錢越來越多;其二,它削弱了我們的智慧,讓我們在生命的本初意義上變得格外貧窮。
其三,“實踐”讓理論成為理想主義的幻想。在很多時候,當我們提到一個論斷或意見是“理論”的,也就意味著它僅僅在一種理想狀態下才是可實現的。思維活動無阻力可言,似乎理論本身成為理想,其與現實操作注定是脫節的。久而久之,人們習慣上形成了一種對理論的偏見,將其視為一種對現實情況毫無知覺的、不負責任的意見。然而,筆者認為,恰恰是理論的這種“向上看”的理想姿態,才是它能夠指導現實實踐的根本原因。理論具有超越現實操作的局限性特征,使它能夠比實踐活動看得更遠,從而在方向與路徑上校正人們的實踐之途。理論對于實踐的超越,就是在于其能夠從一個“可能性”的高度幫助人們把握現實世界,喪失了理論引導的實踐,必然走向盲目。
我們雖然強調理論自覺的重要性,但依然需要實踐來作為整體語境,否則這種討論就是無病呻吟。正如我們討論理論自覺的重建,依然要在實踐層面上展開,才能具有自我生動的意義,理論自覺才能被“現實的重建”。正如馬克思的那個著名的論斷所言,“哲學家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也正是在這個最終目的上,理論與實踐的異質同一才是必要的和必然的。
(作者為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
責編/杜鳳嬌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