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州的一次長跑（外二首）

十九歲那年

我在甘州參加萬米長跑

繞城一圈 我驚訝于

這傳說和記載中

盛產如雪之沙和狂風

金戈鐵馬起起伏伏之地

居然種著水稻

人們臉上洋溢著

自古以來的率真質樸

我也第一次得知

騎青牛遠遁西天的

老子 路過這里

但他沒有用文字

把關于甘州的心情留下

我在用勁地跑著

這比我在田野里苦苦掙扎

要輕松多了

跑在我前頭的許多人

不回頭地拉開和我的距離

跑在我后頭的

也正陸續超過我猶豫的身姿

在如今的濱河新區

大路的拐彎處

我被一大片濕地拽住

不知名的鳥兒 喊著我的名字

好深好密的蘆葦

我若停下來 就會有一只

與我同名的小獸

探出頭來招手 引我

再次回到童年 或前生

還有水 千千萬萬只小手

揪住生命中最柔軟

也最疼痛的部位

樹在水中 水停著時

樹們也歇著 交談一些

去年和今年的新鮮事

水不得不趕路時

樹們默契地背起夢的行李

一同向名叫居延的海走去

我還沒結束這次長跑

我已經拿過學院的跨欄亞軍

長跑本來就不是我的長項

我真的停了下來

不管不顧地坐在一片草地

與一群螞蟻展開了辯論

最終我認輸了

它們畢竟更了解土地

我忘了這次長跑的終點

也不知究竟誰勝了 誰屈居其次

反正我也沒失敗

我知道黑河在甘州附近

拐了個彎 我也是

在這以后的人生

更傾心于向自然學習

與每朵花 每一聲鳥鳴

深深結識 以養育

內心濕漉漉的綠地

夜光杯或內在的月亮

生為男人，似乎沒有理由

將半生的摯友

甩在路上，甚至

抱定永訣的鐵石心腸

盡管天空已不再湛藍

土地被翻來覆去無數茬

河流永遠嶄新

今年的水，今年的雪

暢飲的杯口連著唐朝

我說的是酒，還有李白

放下屠刀的想法由來已久

立地成佛的夢

總在微妙玄通的瞬間

敗下陣來

光是光，水是水，淵面上運行的

只是同一個靈，或獸

我能舍棄九萬里長風

不能放下你 和杯沿的唇印

又一個深夜，夜還會更深

叫嫦娥的女子在后宮玩累了

你就是今晚我的月亮

照著寂靜，映出內心

萬千小獸的瘋狂

我把你斟滿，你將我

一直送回到漢朝

司馬遷見識過的采石場

路過舊日流連的唐朝

我對吟誦葡萄美酒的王翰

竟然有一點點輕慢

不是我海量，也非登徒子

你我都來自深山

山的名字叫祁連

也即匈奴人的“天”

讓刀子般鋒利的酒殺入疆場

凱旋之旗便一次次升起

在案頭 窗前 心包容的上下古今

夜光杯：前世今生的愛恨情仇

都交付你來支使揮霍

在靈臺邂逅遠遠近近的兩個人

“靈臺無計逃神矢”

自題小像上的魯迅 多么酷

至今不落伍的裝束和氣質

無人可識 胸中雷霆萬鈞

靈臺即心 心應該安放在

芬芳無限的寂靜之上

可誰也逃不掉 在必須逃時

逃 逃到哪里是一生的謎

大先生魯迅逃過仙臺 逃過北平

逃到上海 再無處可逃

那個巨大而震驚的死

等著大先生和人們

大先生沒有辦法逃避的神矢

射中國民幾千年的傷痛

風雨如磐啊 風雨甚于

皇甫謐遭逢的曹魏亂世

懸壺濟世的皇甫謐

杏林高士再世

恐也無計拔除大先生

紛紛箭雨射殺

鉆心剔骨的痛

行走在隴東黃土高原南緣

一方與心同名的水土

風景撫慰著我的肉體

遠的皇甫謐 近的大先生

攪動著靈魂

同行同止

我心不求安頓

寧愿直到白發蒼蒼仍血脈賁張

心如鐵石 慧眼如炬

孫江：男，1965年1月生，甘肅金塔人。曾從教9年，《陽關》編輯15年，現在酒泉文化局工作。出版詩集《橫渡蒼茫》、《塵埃中的青草》，散文集《飲不盡這一瓢》。曾獲《人民文學》全國“背影”征文二等獎、甘肅黃河文學二、三屆詩歌、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