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還鄉

回家記

丁卯年臘月二十八

攜妻兒回鄉

雪光映照，路途蹣跚

李家山遠在天邊

但我仍將歸去

我將依次經過威戎川，雷達梁，屈家岔

在鐵門檻峽，我將再一次面對

巨石懸空的驚怵

車到村口，已無路可走

我不得不停下來

“撲通”一聲——

雪就一下子淹沒了我的去路

那就走吧——

這些年我習慣了柏油路，水泥路，紅地毯

習慣了做白日夢，徹夜失眠

沉溺于醉生夢死，望文生義

在異鄉的天空里放逐自己空洞的眼睛……

“你信不信，如果我和你媽不在了

你在李家山連三天都呆不住”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壬辰年的除夕

我剛從一場大醉中醒來

雪是一種溫暖的事物

她們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

大雪初霽。9歲的李果

負責運送雪塊

12歲的李朵，用她通紅的小手

細心堆砌人身

而33歲的范，則不失時機地捏造著鼻子和眼睛

這時候，68歲的老父親

從墻上取下他的破草帽，戴在了雪人頭上

而65歲的老母親，則將自己簇新的棉襖

毫不遲疑地給雪人穿上——

僅僅是一會兒功夫

一大一小兩個雪人

就并肩站在我家有些破敗的院子里

和它們一起站著的，還有我家的小阿黃

剛剛出生半天，就活蹦亂跳的小羔羊——

當我數著“一、二、三”

按下快門的一剎那

眼眶就有一點點濕潤——

那是一小片溫熱的雪花

不經意間，飛進了我睜大的眼睛

很多走失的老人都回到了李家山

先是軍祥爸走了

那個彈著自制的三弦

在大槐樹下教我們小曲的老人

唱著唱著

就睡著了

接著是滿祥爸走了

那個民國年間的武士

農業學大寨先進個人

在農場里教我們棍術的老人

他墳頭的青草，已經枯黃了幾茬

再后來，就是紅娃媽

那個在趕集途中，給我一顆西紅柿

救我于饑渴之中的女人

在風雪那狂暴之夜

是我親手，用冰涼板結的黃土

隔開了我們——

仿佛一夜之間

很多我熟悉的，喊我乳名的老人

都離開了李家山

而許多新鮮的面孔，又一夜之間呈現

我叫不上他們的名字

丁卯年臘月二十九，當我懷抱兒女之心

在門前的雪地里，跪倒

當那些黑色的紙錢，和雪花一起

糾纏。最后各自飄散

我確信我看到了那些離開李家山的老人們

一起回來了

掃雪的人在清掃著自己的內心

我寫到：雪是一種溫暖的事物

但更多的時候，雪就是雪

本質是冰涼的

連掃雪的人，有一些

也是冰涼的

那些人，我不說他們的名字

但是雪說了

他們只掃了自己家院子里的，門前的

多掃一尺，就到大路上了

但是他不這么做

那些雪，就那么刺眼地橫在路人面前

像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語言

一個清晨取水的人

路過那堆雪的時候，滑了一下

“這是誰家的雪？”

他小聲嘟囔著

一個趕集的人

路過的時候，摔了一跤

“這自私的雪！”

他惱怒地詛咒著——

這些聲音，都被

路過的一群麻雀聽見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麻雀們在樹梢上，開始

大張旗鼓地討論著掃雪的哲學

月亮升起的時候，是眾生安睡的時候

月亮升起的時候

是屋檐低垂的時候

月亮升起的時候

是眾生安睡的時候

你看那站了一天的喇嘛故堆

這時候睡了。比平時矮下去一截

你看那喜歡吵鬧的葫蘆河，也睡了

小小的漣漪，多像我們波瀾不驚的生活

……

蘋果賣了大價錢的紅全睡了

剛剛搬進新居的成祥睡了

兒子癱瘓在床二十年的栓祥睡了

至今沒有娶上媳婦的軍紅睡了

在貴州搞傳銷，變賣了耕牛和糧食的平平

他的媳婦和孩子，也要睡了——

你看，月光的賜予，多么公平

不多不少，每家都有

而此刻的李家山

就是月光下一個熟睡的孩子

誰家的狗，怯怯地咬了幾聲

像是誰翻身時，無意間

抖落了一天的塵埃

李滿強：1975年出生于靜寧農村，詩作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刊》《綠風》《紅巖》《作品》《飛天》等刊，入選數種選本。出版有詩集《一個人的城市》（2000）、《個人史》（2007），隨筆集《塵埃之輕》（2007）。曾獲得《人民文學》雜志征文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參加過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