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舊事

他像我安插的一個探子

我讓他剪去長發

做個渭南鎮的青年

我讓他戴一頂帽子

帽檐壓得很低

不說普通話

學會沉默或矜持

我又讓他到街上去

到田野里去

混同于人群中的任何一個

他不服氣

一身白西裝總有馬蹄濺污的

幾點新泥

沮喪之余

他幡然領悟

與渭南鎮的交往

還沒一個恰當的理由

但離開渭南鎮

還缺乏一個正當的途徑

因而他總是孤獨地到鎮子去

夢游似地到鎮子去

這棵樹下嗅嗅

那家門口望望

他沒長出逃跑的雙腿

卻顯得異樣 詭秘

像我多年前安插的一個探子

打探來自

鎮子上的消息

去拔一根水蘿卜

去拔一根水蘿卜

卻遇見少女清澈的眼神

思謀枝頭一簇紅彤彤的柿子

卻被一根又一根紙煙留住

少女沒有陳舊

孤獨在繼續——

下了一列最慢的火車

用雙腳把渭南鎮走完

一次 又一次

仿佛是車燈的一閃又一閃之間

黑暗的大地

還有無限贈予

月亮從東山升起

中年——一截廢舊的鐵軌

被棄于午后

一陣恍惚的假寐

一片林子沒了

一片林子沒了

傳說中一片林子沒了

可一群鳥還習慣往這兒飛

（它們以為林子是電梯

落下去 還能升起？）

——可想而知

當一群鳥無家可歸

一個故事 要么

中途夭折 要么

露出無處藏匿的尾巴

但老人已是若無其事：

“58年 大煉鋼鐵

一片林子都當柴火燒啦”

他像自言自語

又像是 對這件事

努力做著一次忘記

駕馭想象之馬 卻未曾抵達

出生以前的故事

因而四年里

我渭南鎮的敵人

有時 也藏在火車輪子傾軋

鋼軌的聲音中

而一座 1958年的房子

孤獨的時刻

也會偶爾作為嫌疑人

與我 明顯對峙

一次八里長的旅行

這個堡子是清朝時候就有的

200多年了

風沒停止吹

雨沒停止下

箭矢還在

血化在了土里

可1985年夏天

我卻沿一條八里長的山路

找到一戶

藏匿于陽光深處的人家

我想問他們祖上的事

但沒有問

我還想弄清這堡子與渭南鎮的關系

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沿堡子轉了一圈

言及老人的身體和

孩子上學等瑣事

一個晌午

我們的交談

像幾百年前的話似的

又像堡子上偶爾晃動的一簇青草

有一下沒一下的

恍惚之中

一個晌午過去了

我記得我們吃過飯伸起腰

仿佛一個山陽川都可憑欄俯瞰

白云像從眼中流出

天是從未見過的那種藍

一份必須拎上的行李

這些年

我熟練地使用火車 蘭州西安

我甚至熟練地使用飛機 上海北京

遼闊的祖國 壯麗的人生

原野親切 白云輕柔

火車飛機像是

長出了 抒情之羽

但鐫刻在大地上的奇妙圖案

隱藏在天空深處的奇妙圖案

卻不是 每一幅都

陽光燦爛

像飛機遭遇冷濕氣流的咯噔一聲

憂郁 有時也會

飄然而至

渭南鎮同這一切有什么關系嗎

每一次行程的終點

火車飛機的一聲輕微的嘆息之后

作為馬上將被人流淹沒的一員

我也會聽到一句

“渭南鎮車站到了”

像是一種例行的提醒 又像是

一份必須拎上的行李

我一直懷疑那匹馬

我一直懷疑那匹馬

不是來自渭南鎮

是誰創造了它

趟過一片月光

來到我們之間

埋頭吃草或木然地拉車

沉默的表情就像

飄至午后的一團巨大陰影

我留意到

與它逆向而行的火車

在加速離去

高亢的鳴笛像是

撕開了夢境的一角

但一縷煙塵的背后

那匹馬

默不作聲 默不作聲

半個小時的時間里

走完了 田野到馬廄的路程

周舟：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1985年開始發表詩歌，著有詩集《正午沒有風》。作品入選多種詩歌選本，獲甘肅省第二屆黃河文學獎。近年致力于系列組詩《渭南舊事》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