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復制的希區柯克

李六

他的“邪惡”在電影里，造就了某種極具潛力亦相當曖昧的美學圖景，影響了整整幾代導演。

英國《視與聽》雜志八月初公布了面向全球電影人做出的調查榜單史上最偉大的十部電影，這個調查他們每十年做一次。出人意料的，希區柯克的《迷魂記》（Vertigo）擠掉了六十年來的冠軍《公民凱恩》（Citizen Kane），成為二十一世紀“新冠軍”。在113周年誕辰之際，希區柯克，這個有些遙遠但卻如雷貫耳的名字，成為國際影壇上的熱點話題。

而希區柯克福蔭下的電影后生也準備重溫經典，紀念先人。美英兩國各自開拍關于希區柯克的電影《驚魂劫》與電視電影《那個女孩》，兩位實力派“戲骨”安東尼?霍普金斯與托比?瓊斯，將分別在大小銀幕上演繹這位追逐懸疑半個世紀的“希胖”。不過，這已經不知是第幾部向他致敬的電影了，而回到中國影壇，稍微像樣的驚悚片，總是要恬不知恥地跟希區柯克套個近乎，賺點眼球，換點票房。

這大概因為觀眾對于他的懷念，通常與懸疑驚悚相連?！跋^柯克”不僅是導演的名字，它歷經數十年演化而成特定電影手法的專屬名詞，演化而成集把性感、懸疑、幽默為一體的“驚悚文藝類影片”的形容詞。

曖昧的邪惡

那個害羞膽怯、性格扭捏、出生于科芬園蔬果商家庭的男孩，如今又重回潮流前沿。在傳統的天主教家庭中長大的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受夠了緊張的家庭氛圍。他曾半真半假地說，小時候受夠了驚嚇，現在輪到他嚇別人了。但是，正如希區柯克那張經典側身照中的眼神里所透露出的玩世不恭與調皮溫存，在希區柯克的電影里，主角們的邪惡里總在釋放曖昧的信號，這也是希區柯克無法復制的重要原因。

法國新浪潮的主將特呂弗，說他多次觀看了希區柯克攝于1954年的《電話情殺案》（Dial M For Murder）。這部影片在希區柯克的眾多經典作品中，并不特出，但是希區柯克的攝影機所表達的曖昧的道德卻意味深長。故事講一個過時的網球明星娶了一位富家小姐瑪高，他出于嫉妒（妻子愛上了一個懸念小說家）和金錢問題意欲謀殺自己的妻子。當然，天才的罪犯不會自己動手。他恐嚇了一個有污點被他掌握了的大學同學，巧妙地勒索他去干掉自己的妻子。但是，他那個倒霉的同學在向瑪高行兇時，反而被驚恐萬狀的女主人公失手殺了。罪犯在計劃南轅北轍之際，在極短時間里又極巧妙地重新部署了一個犯罪線索：他妻子因受他同學的勒索而蓄意殺人。他的計劃基本上天衣無縫，如果他不是放錯了一把鑰匙的話。最后，罪犯在眾目睽睽之下曝光。他眼看敗局已定，非常紳士地走到自己家的酒柜前，倒了一杯酒喝。

罪犯落網了，我們反而有點替主人公的百密一疏而感到遺憾?！@就是希區柯克“邪惡”的地方。他的很多鏡頭是從罪犯的角度拍攝的，他讓觀眾的心跳和罪犯的脈搏押韻，希區柯克的“壞人們”通常沒有明顯的臉譜化特征，他們看上去彬彬有禮，甚至享有財富和尊敬。包括《愛德華大夫》中那個原精神病院院長，《美人計》（Notorious）里那個受了傷害后不斷給英格麗?褒曼喂毒藥的丈夫。

因此，在不少時刻，希區柯克的道德會變得極其曖昧，而這種“不健康”的道德感在新浪潮導演特呂弗那里就更是變本加厲了。比如在《射殺鋼琴師》（Tirez sur le Pianiste）里，特呂弗的“壞蛋們”事實上已經徒有其名，甚至變得相當可愛了，他們也無奈，也溫柔，也苦澀，同樣受生活的撥弄。有一個細節，那兩個“壞蛋”綁架了男女主人公，帶著他們上路，車子過路口時，女主人公很機智地踩了油門讓汽車闖紅燈，這樣警察就來了。男女主人公因此輕松地下車逃脫，一個“壞蛋”就在后面無奈地說：“過會見。”《迷魂記》中配合謀殺妻子的那位金發美女居然愛上了偵探。

他的“邪惡”在電影里，造就了某種極具潛力亦相當曖昧的美學圖景，影響了整整幾代導演，包括法國那批最生機勃勃的新浪潮殿堂大師，以及好萊塢的所有導演。

性感的間隙

希區柯克的英文名字是Hitchcock，可是他自己一生都自稱也喜歡別人叫他Hitch。如果將他對自己姓氏的閹割聯系到他一生的同性戀傾向，也許值得傳記作家大作文章。

希區柯克對女性高度“情色化”的態度，一直以來飽受爭議。但他記錄下的，正是兩性關系中男性對女性膠著復雜的態度——集合了愛慕、渴望、空虛和絕望。

在幾乎所有的拍攝影片中，希區柯克的鏡頭習慣性地將女性拍攝成一個美妙的膜拜對象，任由他修飾擺弄。據好萊塢戲服設計師伊迪絲?海德透露，希區柯克為格蕾絲?凱莉親自設計了《后窗》中的戲服；每一件道具都特別定制，從顏色到材質，都由他敲定。他為《迷魂記》中的金?諾瓦克挑選了華麗的多款服飾，強迫她穿上一件她當時很討厭、如今已成為經典的灰色套裝。他把愛娃?瑪麗?森特帶到波道夫?古德曼的店里，坐在她旁邊，一一檢閱模特穿的服裝；而在《西北偏北》中，更是將她塑造成了一位時裝樣板。他為蒂比?海德莉設計了《鳥》中的每一處外形細節，包括她的化妝、首飾和貂皮大衣。

希區柯克的魔力在《迷魂記》中到達高峰。在片中，性感的女性與自然的力量、死亡的法則一起登臺。芭芭拉?貝爾?戈迪斯扮演的米吉小姐，是一位理想的伴侶，但她完全沒有挑逗情欲的神秘感，更糟糕的是，她甚至稱呼自己為“媽媽”；而金?諾瓦克扮演的瑪倫在電影中的首次亮相就非常驚艷——穿著黑色夜禮服和綠色披肩，緩緩走出，然后停下，擺出撩人的姿勢，像極了一尊希臘雕塑藝術品。她在舊金山的迷宮道路中夢游般穿行，散發著誘惑的魅力。從她在綠色捷豹（半植物，半動物的象征）中乘坐的片段，和她溫柔地將一棵巨大的紅杉稱作“你”，可以看出，她并不屬于這個凡人的世界。影片中，瑪倫和男主人公斯考蒂倚靠在柏樹岬的一塊海角巖石上相擁，完美地演繹了戲劇化的原始情欲。

在《西北偏北》中，艾娃?坎多溫和固執的沉著，也令人想起瑪倫的欺騙魔力。艾娃微弱的魅力被深藏在掩飾之中，她在火車車廂里阻攔那位起疑心的警察，是公認的大師片段，無疑啟發了后來《本能》中警察局審訊的經典鏡頭。

那些古怪離奇的幻想和晦澀曖昧的犯罪故事，給希區柯克打上了驚悚兇殺迷案導演的標簽，也使他在好萊塢長年被評論界低估。直到職業生涯晚期，他被法國新浪潮導演尊為天才。如今，這位從 1920 年代開始就在默片幕后工作的導演，成為 20 世紀公認的最有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那是屬于希區柯克特有的成功，無法復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