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

蒲城是國家級貧困縣,這個稱號在縣檢察院外觀上體現得很明顯。辦公樓建于上世紀90年代,共5層,沒有電梯,每個科員辦公室的面積都在12平方米之內,嚴格參照 《黨政機關辦公用房建設標準》。
位于三樓的反貪局長辦公室很狹小,不到10平米的地面上一張桌子、一個檔案柜、兩張沙發就把整個空間占得滿滿。奇怪的是門口擺有一個梳洗鐵架,洗臉盆和毛巾就搭在上面。劉建明稱自己平時比較愛整潔,洗手洗臉是因為地處黃土高原的蒲城時常刮風沙。與匱乏的物質條件相比,劉建明的各種榮譽證書幾乎可以鋪滿整間辦公室。
貧困縣里最多的是涉農案子
《方圓》:有人喜歡把榮譽證書收起來,有人喜歡擺出來,你是第二種?
劉建明:榮譽是上級對蒲城反貪這支團隊業績的肯定,但更是一種鞭策和壓力。我常常在榮譽面前找差距,在成績里面看不足。通過比較近年來的榮譽,能看出我們反貪的工作狀態和問題所在。我覺得一個團隊成績得到肯定與否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找準自身的問題所在。
《方圓》:一般理解,貪腐滋生于油水多的地方。一個國家級貧困縣,反貪有什么特點?
劉建明:最主要的就是涉農職務犯罪案件。蒲城雖然是個國家級貧困縣,但也是個農業大縣。從2008年國家加大實施惠農政策力度以來,政府投入農村的資金比較多,惠農資金投入到各個部門,包括水利、移民、林業,但是很多政策制度還不是很完善,存在國家投入不能完全落到實處的問題。這里面涉及腐敗的既有各部門的公職人員,也有村一級的。
村一級的案件普遍是因為在一些扶貧、農機配套等項目,有些村干部覺得有機可乘,就在這上面做文章。有的村主任、支書也主動跑項目,說是給村里修水泥路,打機井,等把項目拿下了后,兩人一商量不把錢入賬,批下來多少錢就對半分。
《方圓》:這些涉農案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劉建明:一方面,村一級財務不完善,缺乏自我約束,同時監管措施不到位,力度不夠。再者,我們必須承認一個現實,就是現在村干部的素質不是很高。
在蒲城一些農村地區,村民當上了村干部,一般沒過幾年就發家致富了。怎么致富的呢?一是,政府要招商征地,外地企業要到他們村建廠,村干部就會主動粘上去,想攬一些活兒干,他們給企業的好處是,保證企業外圍環境沒人來干擾。如果不交給他做,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找事,或者路封了,把園地堵了。查辦的三分之一村干部都曾利用職權攬工程,在村民中間影響很不好。
還有種方法就是以村的名義跑項目,比如打個機井,申請了5萬塊錢,他們認為錢是自己要回來的,其他人不知道,很隱蔽,就塞進自己的腰包,或者給知情的干部分點,完全沒有法制觀念。
《方圓》:這些行為都應該是違規,甚至違法吧?會不會造成很嚴重的后果?
劉建明:農村的矛盾比較多的,主要集中在村干部和村民之間,是因為村民對村干部不信任,對村里的財務不透明很有怨言,特別是每當換屆時候,大規模地上訪現象突出。這時候,對農村的宣傳普法教育很重要,我們每年組織查辦的比較典型的村干部,到村民大會上現身說法,讓他們知道哪些是應該做的,哪些是不該的。
貪腐數額不大,但涉案面廣
《方圓》:除了村一級的案件,還有哪些領域也是查辦的重點?
劉建明:掌管民生資金的政府職能部門涉及的案件也比較多,像林業局、財政局、農業局、畜牧局、農機局、扶貧辦、包括交通局,這些單位我們都立過案,基本上都是在落實惠農政策上犯的案。這些部門除了財政局,平時都是清水衙門,從2008年開始,國家下撥的農業資金特別多,他們經手的項目多起來,案子就多了。雖然貪腐數額不大,但涉案面廣。
《方圓》:這些職能部門是如何對政府資金“上下其手”的?
劉建明:手段很多,有虛報城市低保,有虛報銷的,也有挪用特定補償款的,還有的部門給自己職工發巨額“福利”。
《方圓》:有這樣的單位嗎?
劉建明:2003年我當科長時,查辦過一起私吞國有資產案子,就是典型的給職工發巨額“福利”。當時我們在保險公司查賬時發現,縣電信局在保險公司辦了數額很大的保險,幾十個員工,每個員工平均兩三萬的保費。
那時候我在想,數額這么多,應該不是職工的養老保險,可能是用單位的錢辦的商業保險,但辦商業保險應該由職工個人出錢,而這錢都是從電信局賬上打下來的。所以,這中間是否有私吞國有資產值得一查,后來一查,發現真的是用單位的公款,總共花了140多萬。
《方圓》:有什么故事在里面?
劉建明:案件本身很清楚。最難的是,在追回賬款的過程中,發現他們已經交了好幾年。按照保險公司的規定不能全額退,因為沒到約定的時間,即使退,也要少幾十萬。
我們挨家挨戶走訪職工家屬,讓他們盡量把錢退回來。很多職工有抵觸情緒,他們認為買保險是單位給的福利。我們一家家地給職工們講清買保險過程中違法的實質。他們不信,我們就把其他法院判的類似案子給職工看。最后職工都認為這錢應該給國家退回去。120多戶家庭都做到了。
《方圓》:最后挽回了多少損失?
劉建明:基本都挽回了。當時我們給了兩種方案,一個是如果想繼續擁有保險,那么職工自己出錢;如果不想保了,就讓他們在保險公司辦理退保手續,把錢退回來。我們還跟保險公司做了工作,保險公司也做出讓步,最終把122萬全部追回了。按道理,保險是個商業行為,有市場契約在里面,但是我跟保險公司講,我和你之間不是商業關系,而是追討贓款行為,是依法追究的行為。
《方圓》:基層院辦這么一起涉及人員眾多的案子不容易吧?
劉建明:在縣區檢察院從事反貪工作,可能一輩子也碰不到這樣的案子。因為從沒遇到過這種案子,當時有很多人不理解。要立案時,我們內部的其他辦案人員對是否構成私吞國有資產意見不一致。有的人認為私吞是沒問題,違反國家規定也沒問題,但他們私吞的錢到底屬不屬于國有資產值得懷疑,因為在企業內部還有一筆資產不屬于國有資產,像工會按工資總額提取的部分經費,就不屬于國有資產。
我本人認為是構成的,按國家規定,公務員的福利待遇,包括工資、獎金、夏季降溫、冬季取暖、工會的經費等等,如果超出這個范圍給員工發福利,且數額比較大,就涉嫌私吞國有資產。
我通過上網檢索,發現北京市東城區檢察院也曾辦過相同的案子,于是帶上材料專程去了趟北京,先到東城區檢察院,然后到高檢院反貪總局去一趟,高檢院馬上就安排幾個人聽我們匯報案子,然后說這案子沒有任何問題,回你們縣城安心去辦吧!
案件都在賬本里
《方圓》:作為貧困縣,會不會案件的數額大都比較小?
劉建明:從蒲城反貪局近五年的辦案情況看,很多案值就幾萬元,甚至一兩萬。辦這樣的案子,雖然沒有辦大案的成就感,但因為涉及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實很值得驕傲。
《方圓》:這些案子是如何被發現的?
劉建明:有通過別人舉報得到的,也有通過查賬發現線索的,后者占百分之七十左右。
查賬是反貪工作中很核心的一個部分,賬本有時能反映出本單位的問題,也可能牽涉另一個單位的問題。所以,我們歷來對辦案人員在財務方面的培訓工作很重視,我的前任局長就專門請了好多有經驗的會計來培訓我們。我們也會把年輕的檢察官,送到大學去培訓。
《方圓》:哪次查賬的經歷比較難忘?
劉建明:2008年,我辦理了一起糧食局下屬糧站站長的貪污案。剛開始縣紀檢委去查沒結果,被他們做假賬蒙混過去了。后來他們糧站內部有個人把問題舉報給我們,我們覺得舉報的事挺靠譜,就去查了。
第一次訊問時,這個糧站站長相當不配合,態度與我們很敵對,他認為帳是天衣無縫,任何人都查不出來。十多個小時里我們問了很多事情,從他嘴里吐出的基本上就是“不知道”、“沒有”等等敷衍的話。
后來,我帶著一名偵查人員到他們單位查賬。去后,發現賬目真多,整間房子有一半堆著賬。因為一個糧站夏糧收購有幾千萬斤糧食,成千上萬的農民,每天都有人來賣糧、每天都有外調的糧,賬目每一筆都要記錄。把它集齊審查一遍很費勁,我們最后把賬拿過來,經過半個月,終于把8萬元的貪污款查出來了,這個站長后來被判了六年。
《方圓》:在查賬這個辦案方法上,你們有什么經驗?
劉建明:在查案過程中不要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任何一張發票,哪怕是幾百塊錢,也不輕易放過。
一次,我們去縣里某初中查賬,發現教育局有個財務部門在此拿了些錢。詳細一聽,知道教育局某財務股長負責對這所學校的老師調整工資,但要求每個人交10塊錢。這所初中共100個老師,就交1000塊錢,這個數字雖然小,但是我們全縣7000多名老師,每個人交10塊錢,就是7萬了。你說一個財務股長調整工資是自己的工作,收這7萬干啥?果然不出所料,這個股長貪污了幾萬元。
有時候,財務人員拿出賬來的時候很隨意就夾雜一張紙或者紙條,也不能輕易放過,這些往往記錄著很重要的東西,比如記著給誰行賄的錢,或者是和誰分的錢,財務人員一般是很心細的,他們對一些不正常的錢怎么處理心里有數,往往都記錄在案。如果不在筆記本上,就在其他地方,用很隱蔽的方式記著。
還有,我會特別叮囑辦案人要注意財務人員表情的變化。我們要拿什么東西,財務人員就很緊張不愿開,或者說鑰匙沒帶什么的,往往很多重要事情就在這里。
最主要的是要避人情
《方圓》:辦案子有壓力嗎?
劉建明:現在最大的壓力是來自辦案過程中的人情干擾,這壓力是最難受的,在其他的壓力都可以忍受,人情壓力讓人不好承受,因為畢竟這是在縣城里當反貪局長。
《方圓》:怎么說?
劉建明:蒲城縣城太小,檢察院出門就是縣政府,右邊就是公安局,各單位都擠在巴掌大的地方,所以查來查去很容易碰到熟人。這些人情招呼都不能跟同志們說,怕影響他們辦案的決心。
《方圓》:哪些案子讓你不好處理?
劉建明:2008年,我當反貪局長還沒半年查的移民局貪污案子。移民局是國家修三門峽水庫時為安置很多遷往渭南市移民設立的。我們縣大概有七八萬移民。
主要涉案人是移民局的一位中層干部,他是我們一位老領導的親戚。查案時,這位老領導說算了,不要查了。可我已經查了,沒辦法放了,我知道肯定要得罪他了,我跟下面同事說,把這案子辦得越快越好,越扎實越好,在這種情況下,堅決不能出現問題,如果沒辦好,那么兩面都得得罪人。
《方圓》:得罪自己,得罪對方?
劉建明:準確地說是兩面受敵,那邊會說我親戚沒罪,你把他抓了,而檢察院這邊也會問責。這個案子后來查實了,這個干部和下屬共貪污了6萬多。國家下撥7萬元解決移民灌溉問題,結果到村子只有1萬元。我在農村長大,對于建一口井得花多少錢很清楚,那1萬元怎么能建成一個灌溉工程?
《方圓》:反貪局長如何不讓人情找到自己?
劉建明:首先做人做事要低調,不要去無謂的應酬。
我感覺反貪局長這個職業在社會上很敏感,一言一行很容易引人關注,所以言談舉止要慎重。從事這個職業,不能給自己謀取利益,要避嫌。稍微利用你的職權,社會肯定都會對你的行為議論紛紛。其他政府公務員,上下班可以跟同事家人暢所欲言,而我們就不能。在公開場合,也不能隨便表露對誰有意見,不然查案時,人家會說你對他報復來了。
我們一到其他單位去查案,可能就有人背后議論紛紛,說這是誰叫來的,還會分析誰和誰有矛盾,這可能是小縣城特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