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根
內容摘要:當今國際秩序復雜多變。結合后冷戰時期國際秩序的重大變化,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聯合國憲章》為基石的國際秩序及其演變,把握其發展趨勢,對于構建具有中國特色國際法理論體系至關重要,必須在繼承、發展已有國際法理論的前提下去創建、完善。國際法院在解決國際爭端和維護國際和平方面起著重要作用,中國應當必要時在國際法院解決與其他國家的有關爭端。中國如何進一步建立和完善在國內履行人權保護的國際義務的機制,以便在人權理事會更加充分地發揮應有作用,并推動《聯合國憲章》的修改,最終促使人權理事會成為與安理會、經社理事會并列的聯合國主要機構,需要深入研究。
關鍵詞:聯合國宗旨人權理事會國際法院聯合國憲章
對于當今國際秩序而言,2011年是不同尋常的一年。埃及政局劇變,利比亞內戰導致北約國家再次以人道干預為幌子,軍事介入推翻卡扎菲政權,以及目前仍在阿盟主導下試圖解決的敘利亞危機;美國正式結束伊拉克戰爭;伊朗與西方國家矛盾再次尖銳化;美國高調重返太平洋地區和對中國實施戰略圍堵;席卷美國各地的占領華爾街之類抗議以及歐洲債務危機引發各國民眾紛紛上街游行示威。如何看待國際秩序的這些新變化,尤其結合后冷戰時期國際秩序的一系列重大變化,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聯合國憲章》為基石的國際秩序及其演變,把握其發展趨勢,對于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法理論體系,至關重要。本文嘗試從制度性視角分析聯合國宗旨下的國際秩序及其演變。
一、對聯合國宗旨的解讀
《聯合國憲章》第1條明文規定聯合國的宗旨為:“一、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并為此目的:采取有效集體辦法,以防止且消除對于和平之威脅,制止侵略行為或其他和平之破壞;并以和平方法且依正義及國際法之原則,調整或解決足以破壞和平之國際爭端或情勢。二、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并采取其他適當辦法,以增強普遍和平。三、促成國際合作,以解決國際間屬于經濟、社會、文化,及人類福利性質之國際問題,且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四、構成一協調各國行動之中心,以達成上述共同目的。”〔1〕
權威的國際法通說認為:“聯合國的宗旨詳細規定于憲章的序文和第一條中。”〔2〕《聯合國憲章》序言載明:“我聯合國人民同茲決心,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重申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之信念,創造適當環境,俾克維持正義,尊重由條約與國際法其他淵源而起之義務,久而弗懈,促成大自由中之社會進步及較善之民生,并為達此目的,力行容恕,彼此以善鄰之道,和睦相處,集中力量,以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接受原則,確立方法,以保證非為公共利益,不得使用武力,運用國際機構,以促成全球人民經濟及社會之進展。”
但是,序文與第條關于聯合國宗旨的表述并不完全一致,尤其是人權保護的內容有著明顯差異。序文將“重申基本人權”作為與“免遭戰禍”休戚相關,且以另起一行的并列方式(英文均為動詞不定式〔3〕)表達其獨立性的聯合國宗旨(目的);〔4〕第1條規定的聯合國宗旨所采用的四個英文動詞不定式,則為“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發展各國間的友好關系”,“促進國際合作”和“協調各國行動”,〔5〕并沒有“重申”或“保護”人權的總括性并列規定。因此,對聯合國宗旨的傳統解讀,通常不明確包括保護人權這一項。〔6〕有學者認為:“聯合國的宗旨,可以用憲章序文的精神歸納為‘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促成全球人民經濟及社會之進展。”〔7〕也有學者認為:“聯合國這個名稱表現了這個新組織起源于一個范圍廣大的同盟,這個同盟的繼續旨在建立具有雙重宗旨的聯合國,即今后維持國際和平和安全,并且在和平被破壞的場合,恢復國際和平和安全。”〔8〕如此解讀,實際上割裂了《聯合國憲章》序文與第1條之間的內在聯系。因此,根據《聯合國憲章》第1條,聯合國宗旨似乎很清楚。但是,如何結合序文解釋,就不太清楚了。然而,《聯合國憲章》未明文規定憲章的解釋權,安理會和聯合國大會也未曾通過明確解釋憲章的決議(這些決議是在其職責下對憲章規定的闡明,而非解釋)。〔9〕即便是國際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對憲章的一些解釋,也沒有觸及有關人權保護的聯合國宗旨。〔10〕
2006年3月15日聯合國第六十屆大會通過的第251號決議《人權理事會》,向世人傳遞了一個明確信號。在筆者看來,這具有改變上述對聯合國宗旨的傳統解讀的意義。該決議“重申《聯合國憲章》所載的宗旨與原則,包括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促成國際合作,以解決國際間屬于經濟、社會、文化,及人類福利性質之國際問題,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認知到和平與安全、發展和人權是聯合國系統的支柱,也是集體安全與福祉的基礎,并確認發展、和平與安全以及人權是相互聯系和相輔相成的。決心加強聯合國人權機制,以確保人人切實享有公民、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等所有人權,包括發展權,并為此目的,決定設立一個人權理事會”。〔11〕該決議將人權、和平與安全、發展并列為聯合國的三大支柱,實質上是將《聯合國憲章》序文有關“目的”之“免遭戰禍”、“重申人權”、“促進社會進步”重述為三大支柱。其中的尊重和保護人權已不再是從屬于社會進步或國際合作的宗旨,而是具有獨立性的“目的”或宗旨之一。因此,新設立的人權理事會不再隸屬于聯合國經濟及社會理事會,而是作為隸屬聯合國大會的專門機構負責全面促進人權保護的國際合作與對話,并且,今后將成為與安理會、經濟及社會理事會并列的三大理事會之一。正如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在提議設立新的人權理事會時所說:這“將把人權提升到《聯合國憲章》原本賦予的優先地位。此種結構將使架構和構想清晰明了,因為聯合國已經設有處理其他兩大宗旨(安全和發展)的理事會”。〔12〕顯然,人權理事會的使命是努力實現聯合國的另一宗旨,即尊重和保護人權。
人權理事會的創建表明國際社會已充分認識到:根據《聯合國憲章》序文,人權保護本來就是聯合國不可缺少的宗旨之一,實踐已經并將繼續糾正人們以往對序文和第1條的割裂解讀。因此,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人權保護、促進各國經濟社會進步的國際合作,這三者都是聯合國的宗旨。
二、聯合國宗旨下的國際秩序:制度性視角
基于上文結合人權理事會的創建,對聯合國宗旨的重新解讀,本文嘗試從制度性視角來分析聯合國宗旨下的國際秩序及其演變。按照著名國際法學家凱爾森的觀點:“法是人的行為的一種秩序(order)。”〔13〕“國際法是一個規范性秩序,而規范性秩序是一個有效的規范體系。”〔14〕聯合國宗旨下的國際秩序是一種國際法意義上的秩序。從制度性視角看,這種法律秩序具體表現為根據《聯合國憲章》建立的三大國際秩序及其聯合國主要機構。這些秩序及其機構已經、并將繼續發生變化。下文將扼要地逐一分析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的安理會及國際法院、尊重和保護人權的國際秩序的人權理事會和其他國際人權機構、促進各國經濟社會進步及國際合作秩序的經社理事會,尤其是在這些機構中已有的不同程度變化所折射的國際秩序演變。
(一)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安理會、國際法院
《聯合國憲章》開宗明義:我們聯合國的人民決心“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類兩度身歷慘不堪言之戰禍”;第1條第1款規定:聯合國的首要宗旨是“維護國際和平和安全”。可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烽火中孕育誕生的聯合國首先是為了解決戰爭與和平問題,實現人類社會的永久和平。《聯合國憲章》宣布戰爭為禍害,意味著從此以后,任何戰爭都不存在正義或非正義之分,一律予以廢止,因為任何戰爭都不可避免地給人類帶來慘不堪言的痛苦。這一理念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康德的人道主義思想,〔15〕而永久和平的理想同樣最早出自于康德的《永久和平論》。〔16〕雖然《聯合國憲章》沒有采用“永久和平”的表述,但是,西文復數的“后世”(英文generations,法文générations)就是“世世代代”、“永遠”的意思,既然是永遠地免受戰爭之禍害,那就意味著永久和平。
根據康德的永久和平理論,國際和平必須被建立起來,并且通過國際組織加以維持。聯合國的建立就是如此。這是吸取了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會之后的歐洲,乃至世界歷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教訓:當缺乏以永久和平為宗旨的國際組織時,必然出現的惡性循環,即,一次大戰之后,開一次和平會議。然后,過一段時間又爆發一次大戰,戰后再開一次和平會議。周而復始,戰火不斷。聯合國的首要宗旨就是廢止一切戰爭,維持被建立的國際和平。和平沒有被建立,就談不上維持。因此,建立聯合國,就是建立國際和平,聯合國的存續與國際和平的維持,休戚相關。
《聯合國憲章》序言和第1條第1款所說的“安全”(security)是一個多義詞。首先,這意味著人類的生命安全。在戰爭條件下,任何人的生命都可能受到威脅。從人道主義出發,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對于人類而言,沒有任何其他價值高于生命的價值。為了人類,為了每一個人的生命安全,必須廢止一切戰爭。只有這樣,人類才能和平共處。其次,《聯合國憲章》所謂“安全”包含了警察式“保障”的意義。本來,警察是保障國內社會公共安全的執法人員。國際安全意味著國際和平需要某種警察式的保障。于是,聯合國體系中就產生了五大國一致保障國際和平與安全的機制。《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一款明確:為了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這一目的,“采取有效集體辦法,以防止且消除對和平之威脅,制止侵略行為或其他和平之破壞”。《聯合國憲章》第24條規定:“為保證聯合國行動迅速有效起見,各會員國將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責任,授予安全理事會,并同意安全理事會于履行此項責任之下職務時,即系代表各會員國。”顯然,安理會充當了維持國際和平的“集體警察”角色。
安理會的集體保障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的原則最早見諸1944年8月27日至10月7日在美國華盛頓舉行的“關于國際和平與安全組織”會議上,由美國、英國、蘇聯和中國政府代表起草的《建立一個普遍的國際組織建議案》(即《聯合國憲章》建議案)第4章C節第3條第一句話:“所有其他[非程序]問題的安理會決定應以七理事國可決票包括常任理事國的同意票表決”。〔17〕這涉及該建議案第4章A節已確定的安理會四個常任理事國席位(美國、英國、蘇聯、中國)和“經適當過程”后的法國,在事關決定國際和平與安全的重大問題上均將擁有史無前例的否決票。這是吸取國際聯盟未能阻止第二次世界大戰而失敗的歷史教訓,建立聯合國的初衷——以大國一致為基礎的集體保障安全體制——實質所在。1945年2月4日至11日在蘇聯(現烏克蘭)克里米亞半島的雅爾塔舉行的美國、蘇聯和英國三國首腦會議決定采納上述建議案的安理會投票機制,并同意除明例事項外的其他一切非程序性事項,常任理事國為當事國之一,亦可行使否決權。〔18〕《聯合國憲章》第27條具體規定了這一投票機制:“一、安全理事會每一理事會有一投票權。二、安全理事會關于程序事項之決議,應以七國理事國之可決票表決之。三、安全理事會對于其他一切事項之決議,應以七理事國之可決票包括全體常任理事國之同意票表決之;但對于第六章[爭端之和平解決]及第52條第三項[對于區域辦法或由區域機關而求地方爭端之和平解決]內各事項之決議,爭端當事國不得投票。”
安理會投票機制對于戰后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的維持或恢復,起到了什么實際作用呢?回眸戰后歷史,可以說,其主要作用在于維持美國與蘇聯及其兩大陣營之間近半個世紀的“冷戰”,即雙方之間相互的戰略性軍事遏制及不訴諸武力的對峙以及近二十年美國及其盟國與俄羅斯、中國之間的“冷和平”,即美國對俄羅斯、中國實施遏制與接觸并舉戰略下大國間有距離的和平。在涉及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之間根本利益的問題上,五大國一致原則有效制約了相互間軍事沖突。戰后美國與蘇聯爭霸,但畢竟未發生直接軍事沖突,新的世界大戰也未爆發。美國在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中與中國發生直接或間接的軍事沖突。首先,在這兩場戰爭爆發時,作為中國在聯合國的唯一合法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因美國等采取不承認政策而未能行使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投票權。其次,蘇聯在朝鮮問題上為了維持其背著朝鮮人民與美國擅自劃定分裂朝鮮民族的“三八線”,〔19〕而不愿與美國直接對抗,因此在朝鮮人民要求統一而引起的南北武裝沖突時,采取缺席安理會投票的立場,以致安理會按照美國意愿于1950年6月25日通過所謂《大韓民國遭受侵略之控訴決議》,〔20〕繼而在同年7月7日、7月31日,同樣由于蘇聯缺席投票而通過兩決議,授權美國把持“聯合司令部”,以聯合國與各參戰國名義對朝鮮部隊作戰。〔21〕在中國人民志愿軍參戰后,蘇聯為維持原先的勢力范圍劃分,才在安理會建議以“三八線”為界停戰,安理會于1951年1月31日通過決議,稱“自理事會所據事項中撤除‘大韓民國遭受侵略之控訴一項目”。〔22〕至于越南戰爭(侵越美軍最多達到50多萬人),〔23〕安理會卻未通過任何決議。中國恢復在聯合國及其安理會的合法席位后迄今,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未投否決票而通過明確授權采取武力以維持或恢復國際和平及安全的決議只有一項,即1990年11月29日關于伊拉克與科威特局勢的第678號決議。〔24〕可見,安理會的集體保障安全體制除了防止大國之間世界大戰,對于阻止地區或局部戰爭,幾乎不起什么作用。
戰后近七十年,盡管安理會的集體保障安全體制未發生質變,安理會的投票規則還是有一些變化。首先,《聯合國憲章》第27條對某事項是否屬于程序性的先決問題未作明文規定,因此,五大常任理事國實際上亦可行使“否決權”,以致形成“雙重否決權”。〔25〕不過,根據安理會第一次會議通過并經多次修訂的《暫行議事規則》第30條,安理會當月輪值主席可初步裁定該事項為程序性,除非該認定被安理會表決否定,以免某常任理事國濫用“雙重否決權”。其次,該第27條也未明文規定常任理事國自愿缺席或棄權是否等于投否決票,根據國際法院在1970年“納米比亞問題”咨詢意見中的看法:“長期以來的安理會程序中有許多證據表明安理會理事國,尤其是常任理事國所采取的主席規則及立場一致地解釋了某常任理事國自愿棄權的做法并不構成反對通過決議。某理事國棄權不意味反對所建議的通過;為了阻止某項須經常任理事國全體一致通過的決議,某理事國只有投否決票。安理會所遵循的這一程序在1965年修改憲章第二十七條之后仍無改變,已經成為被聯合國會員國普遍接受并證明為該組織的一般做法。”〔26〕再次,1965年8月31日生效的《聯合國憲章》第27條修正案規定:“安全理事會關于程序事項的決定應由九個理事國(原先為七個)的可決票作出,關于一切其他事項的決定則由九個理事國(原先為七個)的可決票,其中包括安全理事會五個常任理事國的同意票作出。”〔27〕其主旨是增加安理會中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非常任理事國席位。此后的十個非常任理事國席位分配:非洲及亞洲國家五個、東歐國家一個、拉丁美洲國家兩個、西歐及其他國家兩個。這是安理會體制中最有意義的演變,對于充分發揮發展中國家在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方面,具有積極作用。
除了安理會,國際法院在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方面也負有重要職責。《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1款強調,為了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這一目的,除了采取“有效集體辦法”(包括安理會授權使用武力保障國際和平及安全),還應“以和平方法且依正義及國際法之原則,調整或解決足以破壞和平之國際爭端或情勢”。這是參與《聯合國憲章》起草的中國代表團在敦巴頓橡樹園會議上提出的三點建議之一。〔28〕實質上。這是主張和平解決任何國際爭端,而非僅僅依靠“集體警察”的武力行動。凱爾森在《經法律而達到和平》中談到,當時反法西斯聯盟國家正在謀劃的聯合國藍圖時也主張通過強制性的司法解決國際爭端以保障國際和平。“只要還不可能排除利益當事國才有權回答法律問題而將這個問題移交給一個公平的機構,即國際法院,那么在促進世界和平之路上,任何進步都將無法實現。”〔29〕然而,中國代表關于“集體有效辦法”與“和平方法”并舉的建議雖被《聯合國憲章》采納,但凱爾森提出的普遍強制管轄權的國際法院設想,迄今卻仍然是一個法學家的理想。
《聯合國憲章》第92條規定:“國際法院為聯合國之主要司法機關,應依所附規約執行其職務。該項規約系以國際常設法院之規約為根據,并為本憲章之構成部分。”根據《國際法院規約》第36條第2款(任擇條款)規定,由各當事國選擇聲明關于法律爭端,承認國際法院的強制管轄權,如果其他國家也接受同樣義務,并且,根據該規約36條第5款規定,凡曾聲明接受國際常設法院的同樣強制管轄權,只要尚未屆滿,依然有效。這仍然是國際常設法院采用的任擇強制管轄權,取決于當事國的意愿,而不是一般強制管轄權。近七十年來,總體上,接受任擇條款下強制管轄權的國家與國際法院當事國之比呈下降趨勢。〔30〕尤其是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的四個國家——中國、美國、法國和蘇聯及繼承者俄羅斯如今均不接受國際法院的任擇強制管轄權。其中,中國、美國和法國曾聲明承認任擇條款下強制管轄權。1972年12月5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之后,致函聯合國秘書長,宣布不承認“過去中國政府”的聲明,不接受國際法院該項強制管轄權。〔31〕1985年10月7日,因不滿國際法院受理“尼加拉瓜的軍事及準軍事行動案”,美國宣布終止承認國際法院的強制管轄權。法國也因不滿國際法院受理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起訴法國在南太平洋地區進行核試驗的案件,在其聲明承認任擇條款下強制管轄權有效期至1974年1月10日終止后不再續期。
可見,與《聯合國憲章》宗旨下的神圣使命相比,國際法院在和平解決國際爭端方面所發揮的作用還很不夠。但是,應看到國際法院迄今已受理123起訴訟案件和23起咨詢意見案件,〔32〕而且,多數訴訟案件的管轄權是依據事先條約〔33〕或事后達成的特別協議訴諸國際法院,解決了大量國家之間涉及條約解釋、領土劃分、領海及大陸架等劃界、外交或領事關系、外交保護的國際爭端以及聯合國地位等國際法問題。尤其近二十年受理的訴訟案件數明顯增多,〔34〕表明各國及國際社會對國際法院的地位與作用有了較以前更加積極的認識。正如國際法院2010年度報告所言:“欣見各國重申對法院解決爭端的能力具有信心。”〔35〕
綜上,在《聯合國憲章》宗旨下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的安理會及國際法院體制本身,迄今未發生根本變化。該體制下國際秩序以“冷戰”或“冷和平”為基本特征。安理會增加發展中國家席位是該體制最有意義的變化,中國在內的廣大發展中國家在維護國際和平及安全秩序方面發揮日益重要的作用。這是戰后國際秩序演變的趨勢之一。
(二)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從人權委員會到人權理事會
《聯合國憲章》序言在闡明聯合國的永久和平使命之后,便強調人權保護這一聯合國的又一宗旨,重申在西方文藝復興之后早已確立,但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蕩然無存的信念,即每個“人”(英文thehumanperson,法文lapersonnehumaine,憲章采用西文這一詞匯,兼顧了人類學意義與法律學意義上的“人”)享有的“基本人權,人格尊嚴與價值,以及男女與大小各國平等權利”。顯然,這是將自然人的權利推廣到了擬制人——國家這一國際人格者的權利。這本身也是針對戰爭而言,因為在戰爭中,自然人的這些權利、尊嚴與價值都無法得到保障與實現,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意大利法西斯,日本軍國主義對待其他被侵略國家人民的殘暴行為,是對人權的最嚴重踐踏。同時,對小國、弱國的侵略,完全破壞了主權國家間平等關系。應該看到,《聯合國憲章》只提到了國家的大小平等,卻沒有提到“國家的強弱平等”。事實上,國家雖大,往往卻是弱國,中國在近代歷史上曾經就遭到西方列強的欺凌,有些西方國家是相對較小的,但又相比當時中國卻是較強的。現在,世界上還存在以強欺弱的情況。《聯合國憲章》沒有強調“強弱國家間平等”,實在是一個缺憾。
《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2款在序言的基礎上,規定“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并采取其他適當辦法,以增強普遍和平”。這涉及兩個問題:一是“國家間”與“人民”。在很大程度上,英文“nation”與“people”是同義的,因為無論在羅馬法上,還是在《聯合國憲章》的用詞上,這兩個詞是互換使用的。但是,從憲章的開頭語“我聯合國人民同茲決心”(WethePeoplesoftheUnitedNationsdetermined)來看,“人民”一詞更側重組成國家的人們,即個人的集合體,而不是強調民族性。這在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內,特別重要。二是人民“自決權”,這是國際人權保護的始初內容之一。1948年聯合國《世界人權宣言》只要求保護個人的權利,而沒有提及人民或民族的自決權,這是一大缺陷,因為人權包括作為個人單獨享受的權利與作為個人集合體擁有的權利。1966年《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和《公民及政治權利國際公約》都在第1條明文規定民族自決權為人權保護內容,完全符合《聯合國憲章》。〔36〕
《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2款還特別規定,國際法對集合意義上的人權保護之目的在于加強普遍的國際和平。這是人權保護與和平目的之間關系。從聯合國的最高宗旨看,任何人權保護都不能與和平目的相抵觸,而聯合國所建立和維持的國際和平是以尊重各國主權及人民平等權利為前提的。因此,人權保護與國際和平應該是一致的。該憲章第1條第3款在規定聯合國促進經濟及社會等方面國際合作的宗旨時特別強調了“且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增進并激勵對于全體人類之人權及基本自由之尊重”。這是指個體意義上的人權。只要是一個自然人,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其人權及基本自由均應得到尊重。這是一個普適的、全面的人權觀。盡管這是在該憲章第1條第3款關于經濟及社會等方面的聯合國宗旨之下的人權保護,但是,這不僅僅是經濟、社會及文化方面的人權,而且也包括公民和政治權利。由此,聯合國制定了《世界人權宣言》(實際上,“世界”一詞也可以譯為“普遍的”universal,以示其普適性、全面性)和兩項保護人權的國際公約及其任擇議定書。
為了建立和維護旨在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聯合國憲章》第68條規定,應在經社理事會下設立“以提倡人權為目的之各種委員會”。1946年6月21日,經社理事會第二次會議通過成立人權委員會的決議。〔37〕該委員會成立后,在促進戰后各國對人權保護的合作(包括負責起草《世界人權宣言》和許多國際人權公約)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是,該委員會長期受西方國家主導,奉行人權保護的雙重標準,逐漸失去其應有作用。正如2004年12月由聯合國秘書長任命的高級別專家委員會在其關于《威脅、挑戰與變化》的報告中所作的歷史性評述:“近年來,該委員會履行其使命的能力因其可信性與專業性削弱而受到損害。它所制定的加強人權的標準也無法得到那些缺乏促進和保護人權承諾的國家之履行。我們關切有些國家近年來謀求該委員會成員國資格不是為了加強人權保護,而是為了保護其不受批評或批評他國。該委員會如繼續奉行其人權問題上的雙重標準,勢必喪失其可信性。”〔38〕因此,成立一個新的人權理事會替代該人權委員會,勢在必行。如上文所述,2006年3月15日聯合國第六十屆大會通過的第251號決議,決定成立目前隸屬聯合國大會,今后應與安理會、經社理事會并行的人權理事會,成為統籌人權國際保護的最高權威機構。這是聯合國宗旨下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一個重大變化。
新的人權理事會所體現的重大變化,首先在于其成員國是由聯合國大會所有會員國投票產生,當選者必須獲得聯大192個會員國半數以上支持,而人權委員會由擁有54個成員國的經社理事會出席并投票的成員國半數以上支持選舉產生。可見,新的人權理事會充分體現聯合國宗旨下人權保護的普適性、全面性,有利于摒除西方國家主導的片面性、雙重性。根據2006年3月30日聯合國第六十屆大會秘書處關于首屆人權理事會的選舉說明,〔39〕該理事會由47個會員國組成,以公平地域分配席位,其中非洲和亞洲集團各13個,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集團8個,東歐集團6個,西歐和其他集團7個。聯合國所有會員國均可申請為人權理事會候選國,聯合國大會在選舉理事會成員國時“應考慮候選國在促進和保護人權領域的貢獻以及就此作出的自愿誓言和承諾”。〔40〕首屆人權理事會的選舉結果表明,包括中國在內的人權理事會構成體現了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的制度性變化。一向以人權保護“衛士”自居的美國沒有要求作為候選國,直到2009年才申請,并被選為該理事會成員國。其次,人權理事會開始了一項全新的工作,即“普遍的定期審查”(UniversalPeriodicReview,UPR),每4年一次對聯合國192個會員國的人權記錄進行獨立、全面、客觀的審查,以促進各國充分尊重所有人權及基本自由,并履行其保護的責任。UPR下被審查會員國的國際義務根據包括《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該會員國為締約國的人權公約、該會員國自愿承諾和可適用的國際人道主義法。可見,《世界人權宣言》已被賦予了國際習慣法的地位。被審查會員國有義務履行UPR產生的最終國別報告有關改善人權保護的建議,并在下一次UPR時審查建議是否得到履行。人權理事會對任何不予合作的會員國有權采取必要措施。迄今所有聯合國會員國均經過第一輪UPR(2008-2011年),第二輪UPR(2012-2016年)即將進行。〔41〕在UPR中,各國平等地按照同一標準接受人權理事會對其人權紀錄的審查,以往的人權保護“衛士”再也不能在人權理事會一味對他國橫加指責。這是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的顯著變化。
但是,欲將人權理事會提升為與安理會、經社理事會并列的聯合國主要機關,涉及《聯合國憲章》的重要修改,絕非易事。首先,這取決于對人權理事會的評估。2011年4月12日,人權理事會通過了第一份全面的評估報告,〔42〕同年12月19日,聯合國第六十六屆大會通過了《人權理事會報告》的決議。〔43〕該報告指出,該理事會已對聯合國所有會員國的人權紀錄開展了UPR,并設立了自愿的信托基金以幫助發展中國家,尤其是最不發達國家和小島嶼國家參加UPR。切實執行第一輪UPR向有關國家提出人權保護的建議,至關重要。這將是2012年6月開始第二輪UPR的重點,因此,目前還很難評估人權理事會這一全新職能的實效。人權理事會接管人權委員會的“特別程序”正在得到改進,在利用該特別程序方面,人權理事會“依然作為一個公開的、建設性和透明的論壇以便有關國家與特別程序之間的合作,認定和交換良好做法和學到的經驗”。〔44〕人權理事會的咨詢委員會旨在提出促進和加強人權保護的實施措施建議,尚待進一步充分發揮其作用。該報告建議在現有資源基礎上設立“人權理事會主席辦公室”,〔45〕以便更好地履行其職責。可見,新的人權理事會工作不久,與提升為聯合國主要機關的要求尚有相當距離。其次,關鍵在于人權理事會是否能夠成為統籌人權保護的最高國際權威機構。目前,除了直屬聯大的人權理事會,還有1993年聯合國設立的人權事務高級專員辦公室以及基于各項人權公約設立的專門機構,包括人權事務委員會,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委員會,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禁止酷刑委員會,兒童權利委員會,移徙工人委員會和殘疾人權利委員會等。〔46〕由于1946年設立的人權委員會是隸屬經社理事會的諸多專門委員會之一,加上之后的大量人權公約均設立各自的監督機構,形成了“碎片化”的人權保護實施機制。如今,國際社會希望有一個統轄所有人權機構的最高權威機構,尚待時日。目前,聯合國的人權保護機制存在的困境,可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走出困境,也難以畢其功于一役。因此,期待由人權理事會統籌人權保護事務的國際秩序將逐步改變。這也是今后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演變的趨勢。
從根本上說,應修改《聯合國憲章》第1條,根據序言的精神,將人權保護明確地列為該組織的宗旨,以便為人權理事會提升為與安理會、經社理事會并列的三大主要機關提供憲政依據。同時,應將實施人權公約的各種爭議作為“人權保護”主題,在人權理事會之下解決,以區別于涉及國際和平與安全而應由安理會負責解決的因國內武裝沖突引起的人道主義災難。
(三)促進各國經濟社會合作的秩序:經社理事會、全球性“市民社會”
根據《聯合國憲章》第1條第3款規定,促進國際合作以解決國際間屬于經濟、社會、文化及人類福利性質之國際問題是經社理事會的首要宗旨。鑒于人權保護應該是一個獨立于各國經濟社會合作的聯合國宗旨,并且,聯合國已成立新的人權理事會以實現這一宗旨,因此,下文討論促進各國經濟社會合作的秩序將聚焦于經社理事會的制度變化,尤其是政府間國際組織和非政府組織的發展。
首先,經社理事會的專門機關不斷增加。《聯合國憲章》第57條第1款規定:“由各國政府間協定所成立之各種專門機關,依其組織約章之規定,與經濟、社會、文化、教育、衛生,及其他有關部門負有廣大國際責任者,應依第六十三條之規定使與聯合國發生關系。”自1946年5月30日國際勞工組織率先與聯合國締結協定成為其專門機關,〔47〕到2003年7月10日世界旅游組織根據與聯合國協定成為專門機關體系中最年輕的成員,〔48〕迄今已有十五個政府間國際組織成為聯合國專門機關。這些專門機關大致有四個特點:悠久性,除了個別專門機關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為適應發展中國家興起而建立(如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國際農業發展基金),其余組織本身或其前身在聯合國誕生之前已成立(如國際電信聯盟、萬國郵政聯盟、世界氣象組織、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國際勞工組織、國際民用航空組織、世界旅游組織),有些在戰后初期成立,且與聯合國關系非常密切(如聯合國糧農組織、國際海事組織、國際貨幣基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銀行集團、世界衛生組織);其二,專門性,這些組織均在國際經濟、社會、文化、教育、衛生等方面具有公認的權威性,負責協調有關技術標準、行業規范,或實施有關國際公約,具有不可替代性;其三,獨立性,這些組織與聯合國“志同道合”,旨在促進國際經濟及社會合作、世界和平,但是,均根據有關國際公約或組織法而成立,具有獨立的國際人格性,依其組織章程從事各項活動,不受包括聯合國在內的任何其他國際組織的干預,而通過與聯合國的協定以及經社理事會的協調,與聯合國發生關系;其四,廣泛性,這些組織的成員國數量與聯合國相同或接近,有些組織還允許單獨關稅區政府成員征得其主權國家同意而參加,或由相關的私營部門、科研機構、雇主和工人代表等參加,以便處理有關全球性專門事務時,充分體現代表性。此外,世界貿易組織前身——關稅及貿易總協定是聯合國成立之初擬建立的國際貿易組織(后未成)管轄條約(后演變為實際的國際組織),〔49〕因此屬于聯合國相關組織。可見,聯合國專門或相關的國際組織已覆蓋經濟、社會、文化、教育、衛生等各個領域,成為維護、規制相關國際秩序的主導性制度因素。
事實上,上述國際組織本身的制度已經、并將繼續發生不同程度的變化,構成了戰后國際秩序演變的重要內容。譬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是戰后最早成立的國際經濟合作組織,旨在促進各國貨幣政策的協調,尤其是匯兌穩定,通過基金向成員國提供臨時性資金援助,糾正國際收支平衡,在維護國際金融與貿易正常秩序方面起著關鍵作用。中國是IMF創始成員國,1980年4月1日恢復在該組織的地位。三十多年來,中國等發展中國家隨著自身綜合經濟力量的壯大,在IMF的配額和投票權比重不斷提高。中國目前為該組織的第六大成員國,2013年起將躍升為第三大成員國。〔50〕
其次,全球性“市民社會”(civilsociety,也可稱為廣義的“非政府組織”)在促進各國經濟社會合作方面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聯合國憲章》第71規定:“經濟及社會理事會得采取適當辦法,俾與各種非政府組織會商有關本理事會職權范圍內之事件。”1946年6月21日,經社理事會通過決議,建立“非政府組織事宜委員會”,〔51〕同年10月1日又通過“與非政府組織之咨商辦法”決議及報告,〔52〕該決議規定:“此類組織須具備相當資望(合于取得咨商地位之條件),并應能代表各該業務范圍內有組織人員之多數。”該理事會于1950年通過第288號決議,〔53〕并先后經1968年第1296號決議和1996年第1996/31號決議修訂,〔54〕規定該理事會與非政府組織建立咨商關系時,應適用下列原則:1.該組織處理事項應屬經社理事會及附屬機關之主管范圍;2.該組織目的及宗旨應與《聯合國憲章》之精神、宗旨、原則相符;3.該組織應承諾支助聯合國之工作,并促進對聯合國之原則與活動之認識;4.該組織應在其主管特殊部門內具有公認地位或代表性;5.該組織應有確定的總部及執行干事;6.該組織應有受權代表為會員發言之權;7.該組織應有一代表機構并具有對其成員負責的適當機制;8.該組織之基本資源主要部分應來自各國內分會或其他組成部分或來自個別會員之繳款。按照該辦法,“凡非經任何政府實體或政府間協議建立的此類組織,均應視為非政府組織”。〔55〕
在1996年修訂之前,此類取得經社理事會咨商地位的非政府組織是指非政府國際組織,譬如,1968年1296號決議《與非政府組織之咨商辦法》的適用原則之四明確“該組織應具有代表性及公認國際地位”,原則之七也明確:“依本辦法規定。凡非政府間協議建立之國際組織,均應視為非政府組織。”〔56〕1996年修訂后,將此類組織擴大為“國家、區域和國際各級上非政府組織”。由于認定范圍擴大,因此在1996年修訂之前只有700多個非政府國際組織取得此類地位,而目前已有3500多個。〔57〕這些非政府組織可以參加經社理事會下幾乎所有政府間國際組織的會議,反映全球“市民社會”對討論事項的意見。譬如,在環境保護的國際合作領域,非政府組織的積極參與已成為不可或缺的制度性因素。截至2011年12月,具有《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締約國大會的“觀察員組織”(Observerorganization)身份的非政府組織就有1409個。〔58〕正如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在他任職屆滿時所說:“憲章序言稱‘我聯合國人民,而非‘各國。十年前對我而言,這是清楚的,現在,變得更清楚,即,國際關系不僅僅是國家間,也是人民間事務。在國際關系中,所謂‘非國家者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可以做出至關重要的貢獻。”〔59〕
總體上,聯合國旨在促進的經濟及社會等事宜的國際合作方面缺少像在國際和平及安全方面通過安理會行使的決定權,但是,經社理事會以及下屬委員會,尤其是通過該理事會與聯合國其他機構協調工作的各專門組織和日益增多的非政府組織,構成了聯合國體系內最活躍、相對工作阻力較少的部分,極大地促進各國間的經濟、社會及文化等范圍極為廣泛的國際合作,并且為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人權保護的國際秩序作出了重要貢獻。可以說,在促進各國經濟社會合作方面呈現的組織化趨勢是戰后國際秩序演變的顯著特點。
三、對國際秩序演變抑或重構的看法
筆者寫本文的動因,除了多年來研究國際法與國際秩序問題的興趣所在之外,〔60〕2011年12月3日,筆者應邀參加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主辦的“轉型社會的社會正義:中國與世界”,就“轉型中的中國和世界秩序”問題與海內外專家學者交流有關看法,促使筆者進一步思考、歸納。有學者主張“重構”國際秩序。筆者對此有不同看法。筆者的基本觀點是:對聯合國宗旨應作全面的、完整的解讀;聯合國維持國際和平及安全、保護人權、促進各國間經濟社會的國際合作這三大宗旨是構成戰后國際秩序的基石,不應改變;聯合國宗旨下的安理會、人權理事會(目前暫時隸屬聯合國大會)和經社理事會的體制已經、并將發生變化;不過,這不是根本改變,而是一種漸進的演變。總之,戰后國際秩序處于演變過程中,沒有發生根本變化,也很難“重構”。
其實,關于當代國際秩序的變化,國內學界已有不少研究。譬如,曾令良教授在論述21世紀國際法與國際秩序的應有建構時,列舉了國際和平與安全體制、國家責任制度、國際人權保護、人道主義法問題、區域集團化趨勢、全球問題、海洋和外空新秩序等七方面,并在談到各種全球問題——從戰爭的威脅、南北差距的擴大到對自然資源的掠奪性開發、國際恐怖主義的盛行時,認為這些“都與舊的國際秩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全球問題的最終解決,需要對現存國際秩序進行根本變革,建立以維護世界和平、促進人類發展為目標的國際新秩序”。〔61〕筆者認為,無論是針對這里所說“全球問題”的解決,還是泛指“舊的國際秩序”或“現存國際秩序”的變革,都是一種訴求,而不是實證的變化,或者說,不是基于聯合國宗旨的制度性變化。一個最基本的國際法事實是:戰后的國際秩序是建立在《聯合國憲章》這一基石之上的。國際秩序的任何顯著變化都與聯合國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系。迄今《聯合國憲章》沒有被根本改變,聯合國宗旨也沒有發生質變,只是國際社會進一步認識到安全、人權和發展作為聯合國的三大宗旨,缺一不可。脫離聯合國宗旨而主張“重構”、“建構”或“變革”現存國際秩序,恐怕都難以實現。
誠然,1974年5月1日聯合國第六屆特別會議曾通過《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宣言》和《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行動綱領》,強烈呼吁“糾正不平等和現存的非正義并且使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日益擴大的鴻溝有可能消除,并保證目前一代和將來世世代代在和平和正義中穩步地加速經濟和社會發展”。〔62〕這種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核心是在各國主權平等、獨立、領土完整和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原則(或政治主權)的基礎上,各國享有上述各項經濟權利。發展中國家所要求建立的新的國際經濟秩序涵蓋原料及初級商品、糧食、一般貿易、運輸和保險、國際貨幣和發展援助、工業化、技術轉讓、跨國公司、發展中國家間(南南)合作、自然資源主權、聯合國系統在國際經濟合作的作用等各方面體制性問題。〔63〕但是,應該看到,要求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首先針對傳統的主權概念側重于政治方面,因為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人們幾乎沒有談及國家的經濟權利。戰后,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之后,一大批從原先西方殖民統治下獨立的新興國家,要求不僅在政治上,而且在經濟上獨立,真正享有經濟上的主權。聯合國大會于1962年、1974年先后通過《天然資源之永久主權》決議和《各國經濟權利與義務憲章》,強調“各民族及各國族行使其對天然財富與資源之永久主權”,〔64〕“重申聯合國的基本宗旨,尤其是,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發展各國間的友好關系,實現國際合作以解決經濟及社會領域的國際問題”,并規定“每個國家有依照其人民意志選擇經濟制度以及政治、社會和文化制度的不可剝奪的主權權利,不容任何形式的外來干涉、強迫或威脅”。〔65〕
應該說,上述有關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國際法文件突出反映了發展中國家的訴求。然而,聯合國宗旨下的促進各國經濟社會的國際合作應體現于實證國際法上的制度或體制變化。恰恰在具有制度性意義的兩項條約——《跨國公司國際守則》和《技術轉移國際守則》——起草方面,聯合國貿易與發展會議經過十多年的努力,依然未取得成功。戰后近七十年來,由發達國家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尚未根本改變,即便像中國、印度、巴西等近二三十年經濟發展迅速,在全球經濟事務中的話語權日益增多,促使諸如包括主要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20國集團(G20)〔66〕此類全球經濟協商機制的形成,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投票權份額亦已明顯增多,但是,美國等發達國家的支配地位仍十分牢固。〔67〕國際經濟秩序的變化,至多只是演變,而非變革。或許,從長遠的眼光看,這種演變到了一定程度會發生質變,即“水到渠成”,而非一場“大洪水”改變一切。
同樣,在最具政治性的安理會改革問題上,也很難“重構”。今后,安理會可能會進一步增加非常任理事國席位,甚至在五大常任理事國一致同意的前提下增加若干常任理事國,以最大限度緩和主權平等原則與大國集體保障體制的矛盾,充分反映戰后近七十年國際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消除戰爭痕跡,但是,大國集體保障體制本身不會發生根本變化。〔68〕
總之,至少在21世紀的上半葉,聯合國宗旨下的國際秩序將延續戰后國際秩序演變的基本趨勢,即,維持和恢復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大國集體保障體制下爆發新的世界大戰的可能性極小,美國與中國、俄羅斯之間將維持“冷和平”的狀態。美國不會從根本上放棄其遏制與接觸并舉戰略,美國千方百計維持其全球霸權利益,不可避免地會引發局部戰爭。但是,在大國集體保障體制下,此類局部戰爭很難演變為大國間的世界大戰。換言之,美國已不再能夠在聯合國為所欲為,但是,聯合國也無法從根本上制約美國。這就是“冷和平”下的國際秩序。隨著中國的和平崛起,美國的霸權將越來越多地受到制約。當美國即便想遏制也無法遏制中國時,國際秩序才有可能擺脫“冷和平”,聯合國的永久和平宗旨才能真正實現。國際秩序這一歷史演變將取決于中國真正的和平崛起。同時,新的人權理事會將遵循人權保護之普適理念,實踐聯合國本來就有的基本宗旨之一,吸取20世紀上半葉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教訓,以人權保護為己任,促進各國在各項人權保護方面的國際合作,并在UPR的基礎上逐步建立更有約束力的全球審查和監督體制,最終通過修改《聯合國憲章》而建立一個統轄人權事務的權威機關,與安理會分工合作,各司其職處理人權爭端與危及國際和平及安全的人道主義災難。各國經濟社會發展是聯合國宗旨下國際秩序演變的主軸線。在經社理事會及其專門機關和全球性“市民社會”的組織和推動下,全球化中的組織化治理將進一步發展。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在未來二三十年的持續發展,必將最終改變世界力量的對比,從而為人類的永久和平奠定最扎實的基礎。在這個意義上,中國自身的可持續發展是聯合國宗旨下國際秩序朝著永久和平方向演變的關鍵。
四、適應國際秩序演變的中國特色國際法理論體系構建
基于上述對聯合國宗旨下國際秩序及其演變的看法,筆者認為,經過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中國已經、并將進一步成長為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促進人權保護和各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國際合作之關鍵角色。為了適應戰后至今國際秩序演變的基本趨勢,并積極地影響國際秩序朝著有利于世界各國人民的和平發展、有利于中國和平崛起與可持續發展的方向演變,中國必須堅持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牢牢把握和平崛起的大方向,力爭在自身持續可發展的基礎上,推進國際秩序朝永久和平方向演變。根據這樣一個大戰略,中國特色國際法理論體系構建,至少應包括如下要素:
第一,中國特色的國際法基本理論。“適應國際秩序演變”意味著當代中國已經、并將進一步融入和影響戰后國際秩序的演變進程,而沒有、也不可能在可預見的將來重構或變革這一秩序。這也意味著中國特色的國際法理論必須在繼承、發展已有國際法理論的前提下去創建、完善。20世紀上半葉,美國國際法學界將前三百年最主要的國際法經典論著翻譯成英文,并提出了與國際聯盟和聯合國等相關的國際組織法理論,尤其是戰后在國際關系與國際法理論、跨國法、人權法、國際經濟法等領域作出一系列理論貢獻,形成了無可爭議的美國特色國際法理論體系。中國特色國際法理論體系的創建必須做承前啟后的工作,尤其是研究和平崛起、和諧世界的國際法理論與格勞秀斯的戰爭與和平法理論、康德的永久和平理論、凱爾森的經法律達到和平理論等以及新中國的和平共處理論等之間的繼承與發展聯系。
第二,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國際法是調整全球性國際關系的法律制度的總和。雖然現代國際法是從開始調整歐洲獨立國家之間關系的歐洲國際法,逐步發展為調整世界所有民族主權國家之間關系的全球國際法,但是,隨著1500年前后歐洲人的“地理大發現”而使地球上各地區民族的來往關系逐漸經常化,現代國際法本質上注定將成為全球國際法。格勞秀斯的《論海洋自由》成為現代國際法的開山之作,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只有占地球表面70%以上的浩瀚海洋才能真正將全球各地區連接起來。誠然,《論海洋自由》主要針對解決荷蘭與葡萄牙之間因海外貿易及航行自由的關系,但是,海洋自由的論題本身已超出歐洲國家之間關系的范疇,而具有全球性。因此,就調整民族主權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而言,現代國際法具有全球性的本質特點。如今,全球化更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如何創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包括中國與其他大國的關系、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國際關系中的政治與經濟、外交與軍事以及文化等各方面關系,與中國特色的國際法理論相輔相成。美國戰后像摩根索那樣的國際關系理論大師為美國特色國際法理論提供豐富養料,值得關注。如同中國國際法理論需要創新,國際關系理論也亟待創新。
第三,中國特色的國際和平與安全理論。中國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反法西斯聯盟《聯合國宣言》(或稱《聯盟國家宣言》)26國之一,并與美國、蘇聯和英國共同簽署《普遍安全的四國宣言》(或稱《莫斯科宣言》),參與《聯合國憲章》的起草和共同發起召開聯合國成立大會。中國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因此,中國應當、而且必須維護聯合國、尤其是安理會在國際和平與安全的國際秩序中的核心地位與作用。如何全面地、深入地研究《聯合國憲章》以及聯合國體系的法律問題,包括《聯合國憲章》的解釋、修改,聯合國的宗旨與原則,聯合國的會員與機構以及對聯合國的評價,聯合國體系的改革,是中國國際法學界義不容辭的任務。國際法院在解決國際爭端和維護國際和平方面起著重要作用,中國應當重視國際法院的作用。如何體現一個對國際和平與安全負有重大責任的中國特色和風范,非常值得研究。
第四,中國特色的人權保護理論。中國自1980年以來先后加入了十多項人權保護的主要國際公約及相關議定書。2006年5月9日中國當選為新成立的人權理事會成員,并在2009年再次當選連任,〔69〕表明國際社會絕大多數成員對我國的人權保護承諾和促進人權事業的努力,給予高度的肯定。顯然,中國以積極的姿態與國際社會一起,努力促進人權保護的國際合作。同時,中國不斷加強對國際人權公約的國內實施。〔70〕但是,中國與國際人權保護體系的基本關系中若干問題值得關注。其一,中國加入國際人權公約時的保留或說明。由于部分公約規定締約國之間有關公約的解釋或適用的任何爭端,如不能通過談判或仲裁解決,任何一方均可起訴至國際法院,因此中國對此類爭端解決條款一般采取保留,即原則上不接受國際法院的管轄權。對于公約與國內法有所抵觸之處,考慮到在國內司法實踐中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42條為基本原則,即在兩者沖突時條約優先適用,故對于這部分公約條款采取保留,或說明以國內現行法律為準。〔71〕其二,對于規定個人來文程序的任擇議定書,〔72〕中國均不加入,對某些公約中包括的個人來文程序條款,也未聲明接受,〔73〕從而表明原則上不接受國際人權公約的實施機構對傳統上為國內管轄事項的干預。其三,中國對國內尚未具備制度性條件的國際人權公約,采取暫不加入的立場。譬如,中國于1998年10月5日簽署《公民及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迄今未批準加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諸如結社法此類國內立法的缺失是影響加入后履行該公約的主要障礙,亟待解決。〔74〕在國際社會充分認識到人權保護本來就是聯合國的宗旨之一,并創建人權理事會這樣的體制性顯著變化的形勢下,中國如何進一步建立和完善在國內履行人權保護的國際義務的機制,以便在人權理事會更加充分地發揮應有作用,并推動《聯合國憲章》的修改,最終促使人權理事會成為與安理會、經社理事會并列的聯合國主要機構,需要深入研究。
第五,中國特色的經濟社會發展國際合作理論。如前所述,促進各國經濟社會合作方面呈現的組織化趨勢是戰后國際秩序演變的顯著特點。但是,中國學者對于國際組織法的研究還不夠。三十多年來,有關國際組織法的專著很少,總論方面,除了梁西教授《國際組織法》、饒戈平教授主編《國際組織法》,幾乎就看不到其他學者的論著,經濟、社會、文化、教育、衛生等領域的相關政府間國際組織研究,更是鮮為人知。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前后,學界掀起了一股研究熱潮,有關論著大有鋪天蓋地之勢,但是,時過境遷,如今真正沉下心來,進一步深入、細致地研究世界貿易組織各方面的法律問題的論著很少面世。至于在戰后國際經濟合作中起著支柱作用的IMF等組織研究,問津者甚少,盡管這本身屬于在中國認知程度很高的國際經濟法范疇。此外,中國國際法學界對于全球性“市民社會”也關注很不夠,缺乏系統的專門研究。由于中國業已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經濟體之一,在各國經濟社會合作方面已經、并將擔當更多的國際責任,因此,中國特色的經濟社會國際合作理論建設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極其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