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綿綿



詩箋,是文人吟詠作札的專用箋紙。它應用歷史悠久,據記載:唐代時尚彩色的小箋,宋元時則尚素紙。隨著“鏤象于木,印之素箋(紙)”(魯迅語)傳統木刻版畫的發展,到了明代晚期制箋“藻繪爭工,刻意標新”,木刻彩印詩箋便成了“翰苑之奇觀,實文房之至寶”,于是集箋成譜,使它如同畫譜一樣以供藝林賞鑒和收藏。如現藏上海博物館的海內外孤本《蘿軒變古箋譜》(足本),它刻印于明代天啟六年(1626年),比鼎鼎大名的《十竹齋箋譜》還要早出十九年,成為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箋譜。它是研究中國工藝美術史、版畫史、印刷史的重要文獻和我國木刻彩版藝術中的瑰寶。
時至上世紀初,木刻彩印制箋工藝在北京重新盛行。當時京城的南紙店如淳青閣、松華齋、榮寶齋、靜文齋等,均刻印詩箋出售,并可定制。若要考察有關近代木刻彩印制箋工藝復興的主要原因,首先應是得益于“文人畫”的參與。即因當時一大批文人畫家的參與,為制箋作畫稿。如近代文學家、翻譯家、書畫家林琴南曾取宋人詞意繪圖制為山水箋;近代美術教育家、書畫家李梅庵,近代畫家金拱北等合作的羅漢箋;近代書畫篆刻家陳師曾繪制的花果箋;近代學者、書畫家姚茫父的唐畫磚箋等;還有如齊白石的花卉箋,吳待秋的梅花箋,以及京城畫家陳半丁、湯定之、王夢白、溥心畬、汪慎生、馬晉等均為當時各家箋肆創作畫稿。所作多系直抒性情,隨筆點染,雖為短箋小景但情趣無窮,推陳出新,為木刻彩印制箋工藝開創了新的天地。
詩箋雖以畫稿為主,但刊印亦貴精良。當時北京就匯集了一批制箋雕版名手,如淳青閣的張啟和、松華齋的張樂山、靜文齋的楊華庭、榮寶齋的李振懷、松古齋的楊朝正等,無不刻工精巧,雕版不失畫稿神采,加上用紙講究,印制精良,才使得畫箋深受文苑藝林的稱賞。
對于木刻制箋這一傳統工藝,能以版畫發展史的眼光來珍視,并倡導復興木刻版畫藝術者,當推魯迅和鄭振鐸兩位先生。兩人對傳統版畫同有愛好,喜愛搜集木刻版畫。他們認為北平的箋紙是值得搜訪而成為專書的,遂于1933年起合力輯印《北平箋譜》,“自九月始工,迄十二月竣事,其間商榷體例,訪求箋樣,亦頗費苦辛。入選者凡三百四十幅,區為六冊,首仿古諸箋,紀所始也。次戴伯和、李伯霖、李鐘豫、王振聲、劉錫玲及李瑞清、林琴南諸氏所作,跡光宣時代之演變也。次陳衡恪、金城、姚華之作。次齊璜、王云、陳年、溥儒、吳徵、蕭懋、江采、馬晉諸氏之作,征當代文人畫之流別也。而以吳、湯等二十家梅花箋,王、齊等數家壬申箋、癸酉箋殿焉。今日所見之詩箋,蓋略備于茲矣。譚中國版畫史者或亦有所取乎。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長樂鄭振鐸序”(鄭振鐸《北平箋譜序》)。當時兩人共訪得詩箋五百數十種,“選其尤佳及足以代表一時者三百數十種,托各原店用原刻版片,以上等宣紙印刷成冊”。魯迅在為《北平箋譜》擬的廣告中,稱畫箋“畫幅闊大,彩色絢麗,實為極可寶貴之文籍;而古法就荒,新者代起,然必別有面目,則此又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惟一豐碑也”。兩人對民族傳統工藝的熱愛,以及保存和弘揚木刻制箋工藝的熱心,情見乎辭!
上述便是近代木刻彩印制箋工藝復興的一些背景。有關我收藏《舊京殘箋(冊)》的由來及收藏經過,在此也簡述如下,并將所藏畫箋十二幅與同好共賞。
1998年冬,一日有位雅好書畫的友人來訪,說有兩冊“舊花箋紙”(吳地對詩箋的俗稱)要我代為看看。所見箋冊,系線裝,封面上均無文字題署。每冊計有各種圖樣的畫箋一百余幅(幀),兩冊共計有二百余幅,其中稍有圖樣重復者。據我曾讀鄭振鐸《西諦書話》中《北平箋譜序》《訪箋雜記》《重鐫〈十竹齋箋譜〉跋》三文中的相關內容來看,在友人這些畫箋中有不少,如仿古箋,以及陳師曾的花果箋、姚茫父的羅漢箋、齊白石的花卉箋、吳待秋的梅花箋等等,即都被當年魯迅、鄭振鐸收入《北平箋譜》。但綜觀兩冊畫箋,它并非是《北平箋譜》(線裝,一函六冊)之中的兩冊。因為如鄭振鐸在《訪箋雜記》中就有記謂:“(又訪見)王雪濤花卉箋四幅,刻印俱精,色調亦柔和可愛。惜全書已成,不及加入。”其中所謂“全書已成”,指1933年歲末《北平箋譜》已印行,所以王雪濤花卉箋才未能收入譜中。而在所見兩冊畫箋中就有如:王羽儀“甲戌(1934年)正月吉”繪《雙犬》(圖1)、馬晉“戊寅(1938年)初春”所作《虎》(圖2)、陳緣督“己卯(1939年)歲首大吉”所作《雙兔》(圖3)、張大千“己卯(1939年)十月寫小冊八頁”中的《子猷愛竹》(圖4),這些畫箋顯然都是作于1933年年末《北平箋譜》印行之后,據此便可證實上述“兩冊畫箋并非是《北平箋譜》之中的兩冊”的推斷。尤其是在兩冊畫箋中尚有“十竹齋”詩箋數種,這就更能證明以上推斷的正確。況且,當1933年歲末《北平箋譜》印行之后,鄭振鐸復有重鐫《十竹齋箋譜》的提議,當即得到了魯迅的贊同,并“力促其成”。鄭即于1934年春末,假王孝慈藏本付榮寶齋重刊復印。但由于種種原因在重刊復印中時作時輟,歷時七載,直至1941年夏終告全譜完成。在重鐫《十竹齋箋譜》中除了魯迅時時關心之外,還得到了同好友人馬隅卿、趙斐云、王孝慈、魏建功、徐森玉、向覺明諸先生的支持和幫助。但遺憾的是至全譜復印告成時,魯迅、馬隅卿、王孝慈已相繼下世而不及見到。重刊的《十竹齋箋譜》“持較原作,幾可亂真”,可見當時北京刊印詩箋工藝的精湛。因這些亦堪為民初北平制箋的掌故,并能有助于詩箋的賞鑒,故也略說如上。
我又鑒于鄭振鐸先生早年曾在上海有正書局偶得到木刻彩印詩箋數十幅,“這些箋紙,終于舍不得用,都分贈給友人們當作案頭清供了”(鄭振鐸《訪箋雜記》)。因此便將所見畫箋所蘊含的史料價值、藝術價值都告知友人,希望他善自珍藏。友人聽聞后,隨即從已脫線的一散冊中揀圖樣重復的畫箋十二幀(圖1-圖12)相贈,供我作為案頭清供了。
我受贈的十二幀畫箋,出自九位畫家的手筆。其中的吳待秋、齊白石、張大千、溥心畬、馬晉、王師子、陳半丁七位,在近現代畫壇上均聲名卓著,故在此毋需再作贅述。但尚有兩位名不見經傳—連在當今書畫界影響頗大的《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俞劍華編著)中也未有記載他們的名字,故而有必要藉此簡要地對畫家王羽儀、陳緣督二位作些介紹。
王羽儀(1902-1996年),字雨簃,浙江長興人。他因受家庭影響,自幼愛好繪畫。1925年畢業于上海南洋大學(今交通大學)鐵路機械專業。1928年留學美國,獲機械工程學碩士學位。回國后一直在鐵路部門從事技術工作,建國后任鐵道部參事、計劃局副局長、鐵道部科學研究院情報研究所副所長、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鐵路文學藝術工作者協會副主席諸職。早年師從王夢白,畫善寫意花鳥,兼習寫意山水、人物。1932年為北京榮寶齋所作木版水印生肖箋,被魯迅、鄭振鐸收入《北平箋譜》。尚繪有反映舊京風土人情的《舊京風俗百圖》,曾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從我藏冊中所存他“甲戌(1934年)正月吉”所繪《雙犬》來看,所作堪稱筆簡意饒,委為能傳王夢白精于動物畫衣缽者。
陳緣督(1902-1967年),原名煦,字緣督,號梅湖,廣東梅縣人。1917年從金北樓學畫,1923年入中國畫學研究會,1926年參與創辦湖社畫會,為副總干事。歷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京華美術專科學校、輔仁大學美術系、北京藝術師范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職。建國后當選北京新國畫研究會副主席、中國畫研究會常務理事諸職。善畫山水、花卉、翎毛,尤擅人物畫,并在連環畫創作方面也貢獻良多。創作了《水滸傳》、《白蛇傳》、《西游記》等大量連環畫作品。
我為了使友人贈予的畫箋既能便于展賞,一睹名家畫筆之風采,又能妥善保存,以對友情的“收藏”,便想到把它裝裱成冊子。又考慮到這些畫箋是我國傳統木刻版畫作品,所以我首先請蘇州版畫院院長、著名畫家潘裕鈺先生題寫扉頁,潘先生題曰:“書畫刊印,一時之選。舊京畫箋集書、畫、刻、印為一體,尤堪賞鑒。”(圖13)揭示了我國木刻彩印畫箋的工藝特色。繼而又請老畫家陳英泉先生(1924-2003年)繪《瓜瓞書屋賞箋圖》冊頁(圖14),以同付裝裱。圖中所寫水木清幽,松蔭下有書屋二楹,屋旁修竹茂密,環境雅逸幽靜,是為理想中的讀書品藝的最佳場所而已。而圖端有題曰:“綿綿老弟近得舊京畫箋十二幀,裝為一冊賞玩,屬寫此記之。”以志我對這些畫箋的珍賞。冊子裝裱完成后,我再請吳門工藝美術界老前輩、著名書法家程質清先生(1917-2000年,號怡齋)題簽,當程老聽聞我收藏畫箋的經過,觀賞了冊子中所集畫箋。他鑒于所集畫箋十二幀多為當年畫家所作整套題材中的散頁,況且以《北平箋譜》而言,諸箋只能說是一鱗半爪,但它能保存至今也實屬難能可貴,堪稱吉光片羽了,遂拈毫書以“舊京殘箋”(圖15)為題。以上便是我有緣收藏《舊京殘箋(冊)》的大致經過。而今我收藏《舊京殘箋(冊)》已十余年,當年為我題簽、作畫的程、陳二老已作古人,撫冊追懷當年交誼友情,使我對這件藏品尤覺珍愛了。(責編:李禹默)